坚持公共表达的意义——纪念我的第21个中国记者节
每年11月8日，中国记者节，我都会写一个年度小总结（这几年，我比较固定地把每年的11月8日至下一年的11月7日，当做一个“记者纪年”）。
从2003年从业迄今，这是我的第21个中国记者节了。
先回顾一下这一年度，我在经济观察报和经济观察网上所发表的正式新闻稿，共有49篇——包括与同事合作完成的2篇。发表之后，被删除的有5篇；而写出来后没能发表的，还有几篇。
自觉稍微重要一点的，大概有这么几篇/组的独家报道：
关于新冠疫情管控的后续
2022年12月20日
最高法院原法官呼吁：应调整涉疫情案件处理思路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以及，2023年1月8日
最高法等五部门联合下文：两类涉疫情管控被羁押人员应及时解除羁押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了解内情的朋友说，2022年12月20日我们第一篇文章的发表，对于推动最高法、最高检及公安部等5部门加速出台“两类涉疫情管控被羁押人员应及时解除羁押”的政策，多少有一点作用。但是，也有个别地方的法院，赶在新政策出台前，将那些此前所谓违反疫情管控的人员，进行了“加速判决”……
我常常错觉，新冠疫情似乎已经远去多年了，但其中的一幕幕，又好像就在眼前。
关于疫情的话题，关于2020-2022年疫情应对的得失，以及还有不少很重要的未知的真相、数据，什么时候，我们才有可能去求证，去进行公开严肃地探讨？
地方政府欠债十年间 民营企业家罹患大难
2023年2月7日
被镇政府欠债十年间 江西一企业家确诊癌症晚期而子已病亡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以及，2023年2月17日
江西患癌企业家与镇政府签署和解补充协议 问题基本解决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这组文章讲的是民营企业家朱汉民先生在承接江西九江柴桑区港口街镇政府的一个工程后的遭遇。在工程交付近10年后，朱先生依然有2200余万元款项未能收到，虽然他在与政府的诉讼中，一审、二审以及再审，均获得了胜利。
而在他讨债这10年间，他的独子已病亡，朱先生本人也已确诊罹患癌症晚期，并经历了数次手术。
文章发表后，当地政府迅速偿还了朱先生600万元的钱款，并承诺后续款项会按季度偿还。
2023年11月7日，我又联系了朱先生。他告诉我，目前他的病情控制比较稳定，同时当地政府也在严格按照约定的进度，支付欠款。
江西一县长涉嫌侵犯中央国家机关挂职女干部事件
2023年2月24日发表的原文已被删除，现在在其他网站上还有些留存：
江西安远县县长李秋平涉嫌侵犯中央国家机关挂职女干部 已被停职 (baidu.com)
在我们稿件发表的当天下午，即2023年2月24日，江西赣州官方回应：
“针对安远县县长李某平涉嫌猥亵他人的违法行为，赣州市委已对李某平作出停职检查处理，并成立由纪检、公安等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进行立案调查。下一步，赣州市将依规依纪依法严肃查处，绝不姑息。调查处理情况将及时向社会公布。”
随后，李秋平相继辞去（或实质是被免去）赣州市的人大代表职务，以及江西省人大代表职务。
2023年10月25日，安远也换了新的县长。
但李秋平后来究竟是怎样被处理的？他的行为，究竟有没有触犯刑法？官方对此再无只言片语，所谓“调查处理情况将及时向社会公布”，成了一句空话。
江西当地至少三位朋友跟我说，李秋平后来并没有被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因为他的行为“不够罪”；然后，他是被降职后回了省城南昌。此前网络上一度盛传他的所谓“背景”，其实也并不成立。
云南“竹博园”拆迁补偿案
2023年3月17日
第一次评估2.64亿元，第二次评估842万元 ——云南“竹博园”拆迁补偿争议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以及，2023年5月16日
云南“竹博园”拆迁案二审 改判普洱思茅区政府多赔60万元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这是云南民营企业家张兴波先生的遭遇，他花费了无数财力、物力和心血，种植培养的竹子博物园，被当地政府予以强拆。而对于拆迁补偿的问题，第一次评估是2.64亿元，第二次评估只有842万元了——两者悬殊之大，令人瞠目。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不是有一方在造假，乃至在严重造假？
在我们的报道发出一个多月后，云南高院二审进行了改判，但也只判政府部门多赔张先生60万元……
贵州一民营企业家被控行贿25万元获刑11年半
3受贿者仍是“自由身”
2023年8月4日
贵州一民营企业家被控行贿25万元获刑11年半 曾协助地方城投高息融资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贵州黔西南州兴仁市的民营企业家樊强先生，帮兴仁市政府借了不少“过桥资金”，以避免兴仁地方债“爆雷”。结果后来上级巡视发现，兴仁市借这些“过桥资金”支付的利息过高。兴仁有司就把樊强抓了，指控他向当地4名政府平台公司的管理人员行贿，行贿总计有24万多元，外加2瓶茅台酒。
一审，兴仁法院以樊强的行贿造成了“国家利益遭受重大损失”为由，判了他11年半。
吊轨的是，被法院认定4个收受樊强贿赂的人里，有3个还是“自由身”——也就是并没有被抓去坐牢。甚至其中还有1个，仍然在兴仁当着官……
2023年11月7日，樊强的家人和辩护人告诉我，樊强案的二审，黔西南州中院已经决定要开庭审理了，但是具体开庭时间，现在还没有确定。
上市公司阿尔特董事长与腐败官员的“秘密”
2023年9月2日
事后8年“补充公告” 阿尔特董事长宣奇武为官员代持150万股股票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这则新闻的线索，在我今年年初写住建部援助青海的官员张标腐败案时就已获得（参见2023年3月16日 受贿+重婚 住建部“援青”干部张标录刑15年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当时，我向阿尔特公司求证，孰料却被该公司用不那么光彩的手段“压制”了下来。对于这种行径，我向来深恶痛绝，并视为对我们整个记者职业的侮辱。
于是，我另求他法。到8月底，阿尔特公司披露半年报时，该公司不得不把董事长帮人代持股票的事情，语焉不详地披露出来。
然而我更想知道的是：
阿尔特公司董事长宣奇武为他人代持股票之事，在阿尔特IPO之前及IPO之后的三年多里没有披露，这已有违基本的诚信原则，并违背宣奇武本人在IPO阶段及上市后的多次公开承诺。
深圳证券交易所，以及中国证监会，对于这种行为就听之任之？中小股民的利益，又由谁来保护？
同时，宣奇武为什么要给他人代持股票，尤其是为什么要替官员代持股票，这中间是否存在利益输送的嫌疑？
阿尔特公司的故事，还有个后续：
在我们的报道发出来后，有人自称青海某地的纪委干部，打来电话斥责我们的报道不实——他却说不出任何具体不实之处。
该干部还说这些材料是保密云云。
我只有跟他普及基本常识，讲宣奇武所涉及的张标案，是公开审判的案件，而且已经判决生效，何来保密之说？
该自称的纪委干部还不甘心，扬言将来或许要对我不利云云。
对此，我很纳闷：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纪委的干部？如果真是纪委干部，为何要为一个腐败官员的“秘密交易”，来站台张目？
如果财产被司法机关错误冻结？
2023年10月19日
是错误冻结，还是另有缘由？华龙证券300万股股票被冻结之谜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投资人何超先生按照市场公允价，支付了全部价款买入华龙证券300万股股票。在交易完成8个多月后，这些股票却因为与何超先生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被冻结了。为此，何先生进行了各种情况反映和求助，当初执行冻结的警官也一度承认确实是冻错了。然而直到现在，两年多了，这些股票，从公安阶段到法院阶段，依然还在冻结着。
我是从今年六七月份接触这个事情的，期间给上海虹口警方和法院，前前后后打了几十个电话，发了几次传真和电子邮件，但是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实质的反馈。
2023年11月7日，何超先生告诉我，虹口警方与虹口法院最近主动联系他了，而且态度比之前要好了很多……
我思考更多的，则是另外几个问题：
如果司法机关确实是错误冻结了，并且错误冻结的时间持续两三年，甚至更久，这期间造成的损失，谁来承担？
司法机关，是否又会有人因此被追责？
被错误冻结的事主，是否还有其他的救济途径？
人被错误羁押了，可以申请国家赔偿；财产被错误冻结了，是否也可以有国家赔偿？
其他几篇独家报道
2023年5月31日
涉嫌单位行贿 华兴资本董事长包凡留置期被延长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2023年7月11日
中关村发展集团董事长赵长山被调查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2023年8月11日
涉北汽徐和谊案 中静集团董事长高央被调查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2023年9月25日
最高人民法院办公厅主任郭竞坤被调查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以及11月1日
林文学转任最高法办公厅主任 原主任郭竞坤老家多名政商要员被查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2023年10月27日
中国疾控中心流行病学首席专家吴尊友因病去世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2023年10月30日
湖北省原副省长曹广晶泄露的是哪家上市公司的内幕信息 - 经济观察网 － 专业财经新闻网站 (eeo.com.cn)
在正式的新闻稿之外，这个“记者年”里，我在本微信公众号“十驾”上写了16篇或长或短的文章。其中2023年迄今，写了8篇，被删的有5篇，也就是说存活率不到一半。
这8篇是这样的：
同时，我也还在坚持写着微博，虽然时不时地“写不了了”，包括最近这十来天。
今年3月底4月初，我因为发微博，无意间卷入了张继科先生与隐私视频的事件，自己从一个新闻从业者，一度莫名其妙成了“新闻当事人”。
在我的认识里，这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虽然有好几位老友调侃我，所谓“十年调查无人知，一朝八卦天下晓”。
从业21年了，一方面，我发自内心地，越来越喜欢、越来越热爱我的工作，我也认为，即使是在当下，严肃新闻依然是有意义的；另一方面，我也越来越认识到，我所关注的话题、想写的故事，大多数其实是写不出来的。
这其中，第一，是我的努力不够；第二，是我的才智不及；第三，才可能是大环境管制的原因。
这些年，我主要关注的是涉及公共利益的，经济、法治、环境、健康类等新闻题材的调查报道。
对于那些“打死老虎”式的报道（即报道落马官员丑闻的），我时不时地也还在写几篇。
一方面，这样的文章读者不少；另一方面，这些年“死老虎”们的具体案情，越来越少地被披露，公众基本的知情权需要得到保证。
同时，在“死老虎”的丑闻里，往往还隐藏着许多涉及其他公共利益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进一步的追查。
我也想起了今年旁听的几个职务犯罪的案件，其中有几个当事人，是我非常熟悉的，认识超过了20年。
看着原来意气风发，乃至有些颐指气使的他们，在法庭上，一个个成了头发花白、身形干瘪，乃至有些畏畏缩缩的“小老头”；想起他们的家人、家庭，命运由此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感慨良多……
我还想起了这几个月来，军方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就我所知，这几个月里暴露出来的问题，涉及到的人物，可能并不逊于八、九年前的郭伯雄、徐才厚案……
这样的新闻，在今天，还有被正式报道的可能么？
我们怎样才能走出“历史的怪圈”？怎样才能让我们的祖国，发展得更健康？社会，变得更美好？
我想，自己能够做的，首先就是继续坚守底线、恪守职业道德，不做自己原本反对的事情，不成为自己原本反对的人。
然后，继续努力工作，继续坚持公共表达。
在我的认识里，今天的中国新闻业，对于个案、对于个人，乃至细微的局部，仍然有改变的作用和进步的意义。
不管是一大步，还是一小步，我仍然期待着，能够与大家一起，推动社会的进步。
谨以此纪念我的第21个中国记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