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特稿:鲁蛇心事 草东知道

2017-07-30 黄顺杰 狮说新语 狮说新语

年轻乐团“草东没有派对”6月24日在台湾金曲奖颁奖礼上,以黑马姿态夺得包括最佳乐团奖在内的三大奖项。组团至今五年,草东原创作品因内容与世代议题连结而备受关注,有点隐讳却又直白的演绎,俨然台湾90后“鲁蛇世代”代表。“鲁蛇”音译自英文loser,原意为“输家”的这个网络用语在2012年冒现后迅速流行,如今已完全跳脱嘲讽失败、只会嫉妒成功者的“输家”原本意涵,衍生成为年轻人对台湾经济持续停滞不前、伤心低薪工作看不到前景的自我反讽。充满自嘲况味的“鲁蛇”从网络世界流传入实在人间,流行度折射出年轻世代对台湾社会困境产生的挫败无力感持续加深扩大,草东的歌,“词刀刀见骨,骨子里是绝无出路的虚无”,恰好为“鲁蛇世代”的心事,打通了出口。


大学肄业的刘仲书四年前踏入社会的第一份正职,是和朋友开咖啡厅,每月与合伙人平分后的收入才一万多新台币(下同,约449新元)。


一年多后,两人因分歧而拆伙,曾就读世新大学的刘仲书,转往由母校发行的《立报》担任文字记者两年半,期间月入2万8000元,但扣除台北的房租、交通和伙食费等日常支出后所剩无几,成了名副其实的“月光族”。


去年9月,刘仲书决定离开台北回返宜兰的家乡,宜兰是台湾农业大县,他在父母资助下全职从事稻田耕作,但今年收成预料不佳,全年盈余或只有3000多元,若不是每天“住家里、吃家里的”,生活根本难以为继。可想而知,刘仲书进入职场至今,个人存款近乎为零。


“很明显我就是属于台湾的‘鲁蛇’世代。”


谈起生活现状,现年30岁的刘仲书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语气虽平和,却听得出无奈。


鲁蛇=loser=输家=自嘲


“鲁蛇”,音译自英文“loser”(输家)一词,最早是在2012年由“批踢踢”(台湾网络电子布告栏系统)乡民创造,最初是负面用语,用来嘲讽失败、只会嫉妒成功者的网民。“鲁蛇”隔年开始普及后,逐渐被青年附加自嘲意义。


台湾作家范畴去年在《台湾“鲁蛇文化”三问》一文中指出,鲁蛇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压迫”出来的;先由环境给人一种无用感,然后进入自嘲状态,接着开始退缩,进而自谴自怨,积压一段时间后,对理想自我放弃,“最终进入一种没人帮得上的自我贬低状态”。


“这跟台湾这几年对年轻世代不友善的环境有关。”台湾少年权益与福利促进联盟(台少盟)秘书长叶大华接受接受本报访问时解释。


她说:“‘鲁蛇’反映的是当前经济发展停滞造成的困境;你努力工作也赚不了什么钱,你再怎么努力念到大学,出来社会面对的是‘学历通膨’;这都是对年轻世代集体发展非常不友善、非常不利的环境。”


“22K政策”衍生年轻人贫穷问题


叶大华指出,这些问题不单困扰着台湾,其实也影响全球其他国家青年,“但台湾更严重的是,薪资不但没成长,反而是倒退,而很大的关键其实在于2009年,当时的总统马英九为了抵抗金融海啸,把起薪定在2万2000元,整个劳动市场从此受到影响。”


俗称“22K政策”的“大专毕业生至企业职场实习方案”是台湾教育部在八年前分两阶段实施的就业补助方案,以每人2万2000元薪资外加劳健保费用的额度,补助近四万多名大学生毕业后到职场实习一年。但外界批评,此方案于2011年结束后,却带动台湾企业持续以“22K”作为大专毕业生的起薪,连带使青年薪资始终停滞不前,造成青年贫穷化的现象。


“这些年来,台湾的经济不是没有成长,但企业的大老板就是不愿意分享成长的果实。”叶大华对大企业老板做出这样的指责。


然而,根据台湾劳动部5月底公布的薪资调查统计结果,去年7月职场新鲜人起薪平均为2万6723元,较2015年上升1.88%,平均值为近10年新高。值得一提的是,大学毕业生平均起薪则突破“28K”关卡,达到2万8116元,不但超越17年前的2万8016元,更是史上新高。


青年劳工(15岁至29岁)整体平均月薪也有所提升。台湾官方数据显示,去年10月,平均工作总年资为3.2年的青年劳工,平均月薪达2万9427元,较起薪增加约3900元。


尽管薪资条件获得改善,台湾青年仍持续面对入不敷出的困境,其中以来自学贷的压力最大。根据台湾1111人力银行调查,今年毕业的社会新鲜人中,41%背负学贷,平均负债20万5911元,其中有约两成的学贷金额逾31万元。


人力银行副总经理李大华分析,学贷的普及虽然减缓了不少学子就学时的经济压力,但同时造成新鲜人一出社会即负债数十万的异象,若以“28K”起薪计算,新鲜人找到工作后得不吃不喝7.35个月才能顺利清偿,这是现代年轻人的职涯悲歌。


满街大学生催生鲁蛇


除了薪资环境,台湾高等教育体制“均贫化”也是产生“鲁蛇”的另一大因素。长期研究社会阶层流动的台湾大学社会系教授薛承泰告诉《联合早报》:“以25岁到40岁这个年龄层人口来看,台湾的大学学历者比例可能居全球之冠,这是台湾教育制度的结构性问题,是很大的问题,高等教育确实非常普及,升学途径也更多,但升学的意义却不见了。”


广设大学是1994年“四一零教育改造运动”的主要诉求之一,目的不只在缓解升学压力,更在提升全民的现代知识水平。根据当时诉求,台湾计划在五到10年内,让18岁青年进四年制大学的比率,从18%提高到美国的54%,甚至达到加拿大的60%。


内政部数据显示,截至去年底,台湾大专以上学历者达890万人,近10年平均年增率达3.82%,其中大学学历者占524万人,形成大学生“满街跑”的畸形现象。今年,台湾的大学录取率就预估超过97%,引发“躺着就可上大学”的强烈批评,文凭大幅贬值。


但薛承泰认为,“台湾优秀的年轻人并没有减少”,更令他忧心的,反倒是“不够努力的人可能增加”,而执政者必须负起最大责任,改善经济和教育问题,从而扭转局面。


毕业自台湾清华大学经济系的黄郁淳(26岁,物流公司行销专员)就是个自认“不够努力”的“鲁蛇”。“我现在就是对人生没有目标,缺乏动力。以前的人只要肯努力的话,就可以换到物质上的享受,但我们不管怎么努力都还是踌躇不前,就只要能在生活中寻找一些小确幸就足够了。”


黄郁淳认为,若要提升生活素质就得往外闯,可是“我没有信心离开台湾,因为外面太多太强的人了”。


鲁蛇解构成功定义


独立青年作家刘扬铭认为,“不努力”不该被赋予过度负面的意义;相反,“鲁蛇”世代崛起,正代表社会规则和成功标准的改变,“越来越多人不愿重复过往的成功模式”。


台少盟秘书长叶大华也呼应这个观点说,“鲁蛇”现象在某种程度上“是在解构社会过去对成功的定义”,这包括收入标准、买房成家,以及人生目标等。“追求小确幸是个问题吗?这也许就是青年安身立命的方式啊。”


台湾作家范畴则认为,不努力的“鲁蛇”不一定软弱,事实上,“鲁蛇”经常会奋起反击社会,“但一定会找一个高尚到没人可以反对的理由”,例如2014年的太阳花学运。


政党再轮替 公平正义仍无着落


一般分析认为,太阳花学运当初虽因《两岸服务贸易协议》的签署争议而起,但背地里其实是年轻一代长期对政府的失望、公平正义不能落实等,最后在“服贸”这个议题上引爆。


这场突如其来的翻墙占领立法院运动,虽然推倒了国民党政府,让提出“青年好政”的民进党籍总统蔡英文上台,但叶大华说,学运结束后政治现实其实也“没有改变太多”,令年轻人大感失望。


今年5月20日民进党执政满周年,台少盟与关注世代正义连线透过网路募集2100位青年主考官为蔡英文打分数,在“努力改变年轻人的处境,创造年轻人的未来”方面,蔡英文仅获45.49分,明显不及格,民进党的认同度也从2015年的28%下滑至8.82%。


自认“鲁蛇”的刘仲书坦言,自己“在思想上对社会是愤怒的”,但在日常生活中早已接受,甚至内化社会为他贴上的这个标签。但与此同时,他也坚持不对困境低头,热爱文字的他,正朝当小说家的目标小步前进,至今已完成四部作品,希望某天能得到出版商赏识。


“起码,我对未来还是有点想象的。”刘仲书以平和、带着些许乐观口吻对记者说。


草东看见鲁蛇


每个世代都有自己的声音,而台湾“鲁蛇世代”的声音,叫“草东没有派对”。


成军五年,四名成员平均年龄不到25岁的台湾独立乐团“草东没有派对”(简称“草东”)今年凭着首张专辑《丑奴儿》,以黑马之姿横扫金曲奖三大奖,击败“五月天”夺下最佳乐团奖。


创团以来,草东频繁与世代议题连结,俨然成为台湾90后世代代表,就如《烂泥》中唱的:我想要说的/前人们都说过了/我想要做的/有钱人都做过了/我想要的公平都是不公们虚构的。


“草东没有派对……没有台湾乐坛习见的拖沓黏腻、啰里啰嗦的文艺腔。他们的词刀刀见骨,骨子里是绝无出路的虚无,难怪成为‘崩世代’青年人乐于传颂的佳句在我耳里,简直是‘后三一八时代’义正词严的战歌之外,‘鲁蛇世代’依然幻灭无出路的生命风景。”台湾作家兼乐评人马世芳这么评论草东。


李明璁:草东演出像“仪式”过渡心情


台湾大学社会系助理教授李明璁长期研究音乐与社会演进的关系,他认为,草东宛如对时代的隐喻,是青年世代面对挫败的一种表达方式。“草东不是旱地拔葱,从石头迸出来,而是时代框架在支撑他们。喜欢草东的人也听其他表演者的歌,但草东与社会的连结透过音乐表达后,有点隐讳,却又直白。


“年轻世代看草东的表演,就像是一种‘仪式’,协助人们在心情上过渡。”


草东无意和鲁蛇挂钩


据媒体报道,自2015年7月发表首张EP(迷你专辑)以来,草东在台湾地下演出场所开始累积知名度,单曲《大风吹》不到半年,线上点阅次数破30万次。《丑奴儿》发行后,首批2000张上市三天即绝版,至今销量超过1万5000张,在台湾乃至中国大陆和香港的现场演出一票难求。


不过,对于外界常把乐团和“鲁蛇”挂钩,草东似乎不以为然。主唱“巫堵”之前接受媒体访问时说:“其实媒体和大众自己对鲁蛇的定义是什么,我们没有很了解,也没有很想去了解,至少我们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本名林耕佑的巫堵补充:“你说平时偶尔用来自嘲当然会,这是一种幽默。但有时候看到一些跟我们无关的人,或是媒体刻意针对年轻人塑造出一个形象,这些硬给人贴上标签的部分是我比较不认同的。”


草东的音乐制作人李孝祖也呼应这个看法:“我们并不希望上对下似的,告诉听到《丑奴儿》的人我们的故事是什么,而是希望他们想到2012到2015这段时间时,会想到有一群年轻人是这样生活的。比如说我们的工作、学业、家长的期待、媒体给我们的形象,草东没有想要给一个代表性的结论,只是诚实地表达在这个历史片段下他们自己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