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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话动态助词的特点及其研究价值

彭小川

(暨南大学华文学院/汉语方言研究中心  广东广州510610)

 

提要 广州话的动态助词颇有特色,很有研究的价值。本文在以往所做的系列研究的基础上,参考前人的研究成果,总结广州话动态助词几个突出的特点,并讨论其研究价值。研究广州话动态助词,有利于促进并丰富现代汉语体貌范畴的研究,有助于解决单靠普通话本身难以解决的一些问题,对促进普遍语法理论的发展也有着积极的意义。

关键词广州话  动态助词  特点  研究价值  体貌范畴

 

广州话的动态助词颇有特色,很有研究的价值。周国光等(2003)指出:“要探求汉语语法的特点,首先必须确立一个参照系,亦即一个比较对象。没有比较对象,特点也就无从谈起。”我们认为,研究方言语法的特点亦如此。本文所确立的参照系是汉语共同语——普通话。文章在以往所做的关于广州话动态助词的系列研究的基础上,参考前人的研究成果,将其与普通话的动态助词作比较,总结出广州话动态助词的特点,并指出其研究价值。

一、广州话动态助词的特点

与普通话相比,广州话动态助词突出的特点有如下几点:

1.广州话的动态助词数量多,功能强,在该方言的体貌范畴中地位比较高。

众所周知,动态助词主要是用于表达体貌意义的。我们认为,探讨某语言或方言动态助词的总体特点,必须将它们放到该语言或方言的整个体貌范畴中去观察,去比较。为了能更清晰地揭示广州话动态助词的特点,我们拟用列表的方式将普通话与广州话的体貌范畴进行比较,包括它们的分类及表达形式。列表前有两点是需要先说明的:

第一,研究广州话的动态助词,牵涉到对现代汉语(含方言)体貌范畴的认识与界定。李如龙(1996)、郑定欧(2001)等学者对传统的体貌不分的观点和做法提出异议,主张体貌分立。他们指出,“体”“表示动作、事件在一定时间进程中的状态”,和aspect较为相近;“貌”则“是和动作、事件的时间进程没有关系或关系较少的情貌”。笔者认为这种看法有道理。但鉴于以往的研究从合不从分,且同是主张分的学者对同一个词语属体标记还是属貌标记仍有看法不一的情况存在,为了便于将广州话与汉语共同语进行比较,本文还是采用体貌合一的做法。

第二,考虑到方言与共同语之间,方言与方言之间体貌次范畴的不平衡性,笔者主张次范畴的建立可以稍放宽一些。

下面是普通话与广州话体貌范畴比较表,表中位于动词前的体貌标记与位于动词后的体貌标记分栏排列,它们在句法结构中的位置分别用“~+动词动词”和“动词+~”标示。表示体貌意义的语法形式,是动态助词的用黑体表示,非动态助词则仍使用宋体。另外,以重叠形式表体貌意义的,不分栏排列。“”表示无此用法。

* [作者简介]彭小川(1949-),暨南大学华文学院教授、博导,主要研究领域为方言学和对外汉语。


表一 普通话与广州话体貌范畴比较表


普通话

广州话

~ + 动词

动词 + ~

~ + 动词

动词 + ~

将行体

将要/将/要


就嚟


起始体


起来/开


起(上)嚟/起身

进行体

在/正/正在/呢



/响度

/响处


持续体



(静态持续)


(静态持续,使用

范围较窄)

vv下/ v下v下 (动态持续)

完成体




(兼表总括与完成)

继续体


下去


落去

近经历体


来着


经历体



短时体

vv


尝试体

vv(看)


始续体


1

惯常体


2

回复体


从上表可看出,普通话的动态助词只有4个,在普通话的体貌系统的形式标记中,所占比例偏小;而广州话的动态助词则有11个,比普通话要多得多,而且占广州话体貌系统形式标记的大多数。可见,广州话的动态助词在该方言的体貌范畴中地位比较高功能比较强。

2.有些动态助词所表示的体貌意义是独特的,在普通话中找不到对译的词语,或没有这样的动态助词的用法。

广州话“回复体”的标记“翻”[fan55]是由表示“回”的趋向动词“翻”虚化而来。它有两重含义:1)表示回复本来的或曾有的。其中表示中断了的动作行为的回复的,如:快啲坐翻低快点儿(像先前那样)坐下来)!表示状态的回复的,如:前两日好冻,今日暖翻喇(前几天很冷,今天回暖了)。表示情况的回复的,如:大家用翻电话联系就得啦(大家仍用电话联系就行了)。2)表示意念上回复本有的或应有的,如:噉样做可以悭翻唔少时间(这样做可以省回来不少时间)。/你几时出翻本书啊(你也该出本书了,什么时候能出?上述例句中的回复义,普通话中也有,但它们大多是用不同的词语表示的,有的甚至要补足一个句子才能表达清楚;而广州话只用同一个动态助词“翻”便清晰地揭示了回复义,确实颇有特色。

再如广州话“始续体”的标记“1[hi55]和“惯常体”的标记“开2”,它们的语法意义和虚化的程度均与普通话动词后表起始义的“开”迥然不同。

“开1”的语法意义是:表示动作行为在此前已开始并持续了一段时间。至说话时或某参照时间时,该动作可能还在持续着,如:我做开嘢,等阵先啦(我在干活,等一会儿吧);也可能刚停下不久,如:畀翻个位我啦,我坐开(把这个座位还给我吧,原来是我坐的)。用上“开1”以后,其语义重心指向事件的后续部分,表达了希望该动作得以延续下去或该动作暂时还得进行下去这样一种趋向。它所表达的动态义,既有别于“起始体”,又有别于“持续体”、“进行体”。

“开2”的语法意义是:附于动词后,表示该动作行为或情况在过去一段时间经常发生。至于该惯常行为是否保持下去,这无关大局。可能希望保持下去,如:着开长裙,你而家叫佢着超短裙,佢点会习惯啊(一向穿长裙子,你现在让她穿超短裙,她怎么能习惯呢)?也可能已经完全改变了或有所改变,如:原底响度卖开烧鹅嘅,呢排卖牛肉喇(原先一向在这儿卖烧鹅,近来卖牛肉了)。

3.有的准动态助词语法功能很特殊,能兼表两种语法意义。

如广州话谓词后置成分“晒”[sai33],有两种用法:1啲人走晒(人都走了)2唔该晒十分感谢)!其中第2种用法是由第1种用法虚化而来的。而第1种用法的语法功能就很特殊,它在句中是同时一身兼二任,即兼表两种语法意义

过去学界曾长期存在认识上的误区,认为广州话的“晒”表示总括,相当于普通话的“都”、“全”,这是失之片面的,因为广州话中表“总括”义的句子并非都能用“晒”。如“听日我哋个个去爬山(明天我们个个都去爬山)”,“我哋都以为佢唔会嚟(我们都以为他不会来)”这两句话,它们都有总括义,但由于不含“完成”义,这类句子都无法使用“晒”。应该说,“晒”的特殊性就在于其语法意义涵盖了“总括”和“完成”这两重含义,即表示含全称量的动作或情状的完成。当强调无一例外时,它大致相当于普通话的“都/全……了”;当强调没剩下时,它大致相当于普通话的“都/全……完了”。但“晒”的语义限制条件比普通话的“都……了”要复杂得多,它还要求:1)句子必须具有[+变化]的语义特征。2)当句子的主宾语均具复数特征时,“晒”的使用还要求宾语受事是定指的,具有可以总括的范围。

“晒”的这种用法非常有特色,普通话中也是没有的。

4.动态助词不存在语音弱化的现象。

普通话的体貌标记,除了意义上的虚化外,还往往伴随着语音上的弱化。而广州话的动态助词中,由动词语法化而来的,均仍读原音,如“住”、“翻”、“开”、“晒”等;目前尚无法溯源的,也不读轻声,如“紧”“”等。这应该与广州话没有轻声有关。

二、广州话动态助词的研究价值

广州话动态助词颇有研究的价值,主要有:

1.有利于促进并丰富现代汉语体貌范畴的研究。           

正如戴耀晶所言“汉语的体范畴及其形式表现,是汉语语法研究中最为复杂、最需要理论思考的问题之一”[1],汉语体貌范畴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而广州话动态助词研究对于汉语体貌范畴研究的意义就在于:

1)有利于促进现代汉语体貌范畴的研究。

例如,关于普通话有无“进行体”,以及对表“正在进行”的副词“在/正/正在”和语气助词“呢”,学界的看法和处理方式很不一致。在戴耀晶的《现代汉语时体系统研究》(1997)一书中就不存在“进行体”,相应地,“在/正/正在”等也就不被视为体标记。如果我们仅仅关注普通话,副词能否成为体标记,的确容易引起争议,但要是将视野扩展开到方言中,结论相对也就会比较明确些。

从表一可看到,广州话表进行用的是动态助词“紧”,表持续用的是动态助词“住”等,

按照语法意义与语法形式相结合,相互渗透,相互印证的原则,我们必须承认广州话的体貌范畴下有“进行体”与“持续体”两次范畴之别,必须承认广州话“进行体”的次范畴有其体标记“紧”。这样,就促使我们去思考,按照吕叔湘先生《中国文法要略》的研究路子之一——从意义到形式,并本着有利于系统对应,全面地看问题的观点,我们是否应该摒弃副词不宜作体标记的看法,把普通话表进行的“在/正/正在/呢”也视为体标记。结论当然是肯定的。这样才有利于我们进一步在更大的范围里作调查和比较,审视现代汉语(含方言)“进行体”与“持续体”两次范畴的全貌。可以说,关于广州话“进行体”及其体标记“紧”的探讨可有力地促进现代汉语“进行体”次范畴的研究。



[1]引自戴耀晶《论现代汉语现实体的三项语义特征》,《复旦学报》1994年第2期。

2)有利于丰富现代汉语体貌范畴的研究。

现代汉语的体貌范畴究竟涵盖哪些次范畴,至今尚无定论。而如前所述,广州话的动态助词“1”、“2”与“翻”及其分别表示的“始续体”、“惯常体”、“回复体”是普通话中所不存在的,研究广州话中的这些动态助词以及它们所表示的体貌意义,将有利于充实现代汉语(含方言)体貌范畴的整体框架,丰富现代汉语体貌范畴的研究。

2.有助于解决单靠普通话本身难以解决的一些问题。

如普通话“了1”与“了2”的纠葛问题。一直以来,不断有学者提出“了1”、“了2”无本质区别,都表“完成”或“实现”,“最好处理为一个”[]的看法,而对立的观点则主张从分不从合。我们认为,问题之所以难以解决,是跟普通话的两个“了”读音相同,书写时字形也一样有很大的关系,而广州话以及其他一些方言相关的情况正好可以帮助解决这一难题。

广州话对应于普通话的“了”有两个,其中对应于“了1”的是动态助词“咗”[ts35]对应于“了2”的是语气助词“喇”[lak33](或“啦”[la33])。两者的读音明显不同,表示的意义也不一样。咗”表示谓词所指示的动作行为或某种状态的变化成为了事实,即已经完成了,如:佢买咗一架车(他买1一辆车)。/佢走,你哋嘅情绪冇受到影响啊嘛他走1,你们的情绪没受到影响吧)?而“喇”则表达对当前相关事态的肯定的语气,包括肯定事态出现了变化,肯定新情况的出现等等。如:佢唔买车喇(他不买车2/佢走,你重有乜嘢要同佢交代嘅他走2,你还有什么要跟他交代的)?比较上面几个例句,可清楚地看到“咗”与“喇”表义的不同。

“咗”与“喇”的区别,还印证了朱德熙先生关于普通话句末有时是“两个‘了’融合成一个”的观点[②]。如:啲衫洗干净咗喇衣服洗干净3=1+2。广州话“咗”、“喇”连用,说明普通话该句话实际上是表示“衣服洗干净了了”,前一个“了”是“1”,表完成;后一个“了”是“2”,是表达对“衣服洗干净了”这一事态的肯定的语气。两个“了”实质上并不处在同一个结构层次上,只不过在普通话中,因两个“了”融合成一个而打破了这种层次关系。这就为朱先生的观点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另外,通过对广州话“咗”与“喇”的研究,不但可帮助理清普通话“1”、“2”和“3”(1+2)的纷繁的头绪,还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普通话关于“了”的研究的一些观点,得出新的认识。

如有学者认为,普通话含顺序义的名词后的“了”与只能单向变化的各对反义关系的形容词后的“了”是同类的。通过对广州话“咗”与“喇”的对比分析,我们发现,广州话含反义关系的形容词对“咗”、“喇”的选择比含顺序义的名词要复杂得多,从而反证了普通话含顺序义的名词后的“了”只能是2”;而只能单向变化的各对反义关系的形容词后的“了”则与其不完全相同,根据具体的语境,可分属1”、“2”和“3”。[③]

3.对促进普遍语法理论的发展有着积极的意义。

广州话动态助词的研究有着积极的意义。如上文提到,广州话准动态助词“晒”在使用

时同时兼有两种语义功能,这两种功能既非同形融合,又非合音式,对这一特殊现象的挖掘与研究,将有利于我们把语法研究引向深入,所得的研究成果也必将进一步丰富现代汉语的语法体系。

另外,从“晒”推广出去,也有不少问题尚待解决:虚词的某些兼类现象是普通话及各方言都存在的,而一个虚词在使用中同时兼有两种语义功能(不含同形融合式与合音式),这种特殊现象在普通话及各方言乃至其他民族的语言中,究竟有没有、有哪些、有多少种表现形式,我们还不清楚。如果不止一种表现形式,那么它们有无共同的内在的成因?用普遍语法理论怎样看待这种现象?界定这类虚词的词性,有何理论依据没有?原有词类或词的小类的界限的樊篱有无突破的必要?……

徐烈炯指出:“当代语法理论的发展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基于对多种语言语法系统进行了细致深入的研究。”[]我们相信,对类似广州话的动态助词“晒”这种虚词兼义的种种特殊语法现象的研究,将会对促进普遍语法理论的发展有着积极的意义。

 

参考文献

1、陈惠英 1990:《广州方言表示动态的方式》[J],《中国语文》第2期。

2、戴耀晶 1997:《现代汉语时体系统研究》[M],浙江教育出版社

3、龚千炎 1995: 《汉语的时相时制时态》[M],商务印书馆。

4、李如龙 1996: 《动词的体》(张双庆主编)前言[M],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吴多泰中国语文研究中心出版。

5、李新魁 1995: 《广州方言研究》[M],广东人民出版社。

6、李行德 1994: 《粤语“晒”的逻辑特点》[A],单周尧主编《第一届国际粤方言研讨会论文集》[C],现代教育研究出版社(香港)。

7、刘丹青 1996《东南方言的体貌标记》[M],张双庆主编《动词的体》,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吴多泰中国语文研究中心出版。

8、刘勋宁 1990:《现代汉语句尾“了”的语法意义及其与词尾“了”的联系》[J],《世界汉语教学》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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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6b:《广州话的动态助词“住”》[A],胡明扬主编《汉语方言体貌论文集》[C],江苏教育出版社。

——  1999: 《广州话的动态助词“翻”》[J],《方言》第1期。 

—— 2000广州话的“VV下”与“V下V下”》[A],《第7届国际粤方言研讨会论文集》(《方言》增刊)[C]

——  2001: 《广州话表示“进行体”的动态助词“紧”》[J],《语言研究》特刊。

——  2002:《广州话的动态助词“开”》[J],《方言》第2期。

——  2003:《广州话表“持续”义的几种形式及其意义的对比分析》[J],《语文研究》第4期。

11、彭小川、周 芍 2005:《也谈“了2”的语法意义》[J],《学术交流》第1期。

12、彭小川、赵 敏 2005:《广州话“晒”与普通话相关成分的比较研究》[A],邵敬敏、陆镜光主编《汉语语法研究的新拓展》(二)[C],浙江教育出版社。

13、詹伯慧 1958: 《粤方言中的虚词“亲住翻埋添”》[J],《中国语文》第3期。

14、张洪年 2007: 《香港粤语语法的研究》(增订版)[M],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

15、郑定欧 2001: 《说“貌”——以广州话为例》[J],《方言》第1期。

16、周国光、张林林 2003:《现代汉语语法理论与方法》[M],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

17、周小兵1995:《广州话的进行体标志》[J],《广州话研究与教学》(第2辑),中山大学学报编辑部。

 

(原载《南方语言学》创刊号,2009)



[]见《中国语文》1988年第4期的报导《第五次现代汉语语法学术讨论会在京举行》。

[]见朱德熙《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1982年。

[]详见彭小川 1996a。

[]引自徐烈炯《非对比性的方言语法研究》,《方言》199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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