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切鸡
岭南人嗜食鸡,向有“无鸡不成宴”之说,据说鸡的菜式就有数百种之多,但最负盛名、最受称许、最能体现岭南鸡菜特色的还是白切鸡。
北方人很难理解岭南人的白切鸡情结,白白素素的一个鸡,既无色又无味的,有什么好吃?尤其看不得骨髓里带红的情形,总觉得有点茹毛饮血般的触目惊心。我的岳母第一次吃白切鸡时,简直不敢下箸,惹得见过世面的岳父直笑她是土包子。岳父母俱是湖南人,他们做鸡的方法多是红烧,放进辣椒和酱油,把鸡块烧得黑里透红的,色香味俱全;再往北去就是烧鸡的天下了,北方的烧鸡和扒鸡应该是同一类鸡菜,就是把整个鸡用汤料煮得烂烂的那种,据说好的烧鸡只须提着鸡腿一抖,肉骨即自行分离,谓之“脱骨”,著名的山东德州扒鸡就叫“脱骨扒鸡”,而同样有名的河南道口烧鸡、安徽符离集烧鸡、辽宁沟帮子熏鸡,其口味或制作,在我看来也都大同小异,都是些色泽深重、口味香浓、口感软烂的品种。习惯了“吃香吃辣”“吃软怕硬”的北方人,会觉得白切鸡太生太韧、太素净寡淡,不明白食不厌精的岭南人为什么爱吃这样“索然无味”的东西。
我最爱吃白切鸡。数十年走南闯北,吃过的鸡菜无数,但最爱吃、吃得最多的仍然是白切鸡。要说白切鸡的妙处,只两个字:本质。此菜式完全不依凭任何外在的味道,而真正利用了鸡的原质原味,从而将粤菜鲜甜清淡的特色发挥到极致。北方的烧鸡,大多是经油炸后,放进加有花椒、桂皮、丁香、草果等十多种香料的汤中,再经数小时的焖煮而成,煮鸡的汤号称“老汤”,有的据说绵延烧煮了一两百年之久(当然要不断搀水加料的),这种烹饪方式与粤菜的烹调原则大异。粤菜讲究一个“鲜”字,追求菜的原质(汁)原味,放配料的目的只是为了将菜肴材料原本的鲜味最大限度地调出来,所谓“放糖吃不出甜,放盐吃不出咸”,是做粤菜的基本原则,太多的香料、太重的调料,会把原材料本身的味道盖住,如上面提到的烧鸡,香则香矣,但大多是香料和酱料的香味,浓则浓矣,味道却明显偏咸偏重,鸡肉本身的鲜甜甘香被遮蔽了,而这正是粤菜制作所极力要避免的。
白切鸡也是粤菜中最普通的菜式,似乎人人都爱吃,家家都会做。然而要做得好也并非那么容易。我会做白切鸡,而且做得相当不错。早年父亲爱在家里养鸡,使整个家终日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鸡屎味,尽管全家人怨气冲天深恶痛绝,但一想到唯一的好处:逢年过节家里能保证有鸡吃,所有的怨愤也就烟消云散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做白切鸡的,跟父亲。首先是选鸡,做白切鸡要用两斤左右小母鸡,最好是还没下过蛋的,岭南人称之为“鸡项”的那种。杀鸡也是很讲究的,刀须磨得锋利,左手捉鸡(用手掌握住鸡翼,用拇、食、中三指捏住鸡头与鸡颈的连接处,必要时还要用小指勾住一只脚),右手引刀往鸡颈迅疾一拉,鸡血就从刀口喷射而出。这一刀的技术含量甚高,要求动作迅速,一刀断喉(同时切断血管、食道和气管),这样才能将鸡血迅速放干净,鸡脖上的刀口也会显得较小,这些对于白切鸡的制作是很关键的。之后是烫鸡煺毛、扒出内脏,里外收拾干净了,便进入白切鸡制作最关键的程序——浸鸡。浸鸡要用“虾眼水”,也就是烧得将开未开、刚冒起小泡泡(形似虾眼)的水,虾眼水要浸没鸡身,浸五分钟后,将鸡只提起,倒净腔腹内的水,然后再放进水中复浸,如此者反复多次(通常是三次),鸡也就浸好了。
白切鸡不能浸得过熟,太熟了鸡肉便会起渣,不嫩滑,但也不能太生,太生了肉还是红的,不能吃,最好的状况是鸡肉刚刚熟,而鸡腿或鸡翼等部位的骨髓还带着血色,这个火候的拿捏还是比较难的。我的诀窍是,浸到了一定时间后,可用一根筷子扎鸡腿等肉比较厚的部位,如果所扎的洞眼没有血水渗出,就可以断定这只鸡熟了,此时须将鸡从锅里拿出,放入冷开水(冰开水更佳)中浸泡,使其迅速冷却,经冷水浸过的白切鸡,皮更爽,肉更滑,口感绝佳。
吃白切鸡是需要蘸料的。蘸料的制作尤其不能马虎。有的人爱用酱油做蘸料,这未免太随意了,我以为。酱油的酱味会掩盖白切鸡的鲜味,是不宜用作蘸料的。我最喜欢的蘸料是油淋姜葱蓉。先用菜刀将姜块和葱白拍打成末状,放小碗后拌上盐(也可以加少许味精),用汤勺装花生油直接放旺火上烧,烧开后马上浇进碗中,此时你会听到一阵“吱”的响声,碗里的姜葱被滚油烧开了,浓烈的芳香扑鼻而来。蘸这样的佐料吃白切鸡,鲜嫩腴美,爽滑甘香,鸡的鲜味和姜葱油的香味配在一起,简直是浑然天成、妙不可言!
蘸料:葱姜
蘸料:蒜蓉
白切鸡属浸鸡类,但我也吃过一种隔水蒸熟的整鸡,外形和味道与白切鸡都差不多,吃法也类同,或可称为清蒸白切鸡,有食家甚至认为浸水白切鸡已有部分味道流失在水中,比不上隔水蒸鸡更能体现粤菜原质原味的特质。我也曾用电饭锅做过一种别样白切鸡,做法更简单,味道却同样鲜美,具体做法是:将煺毛洗净的整鸡放进电饭锅,加入三汤匙水,然后盖上锅盖,按下按键;按键跳起后,先不急着揭盖,可利用余热焖煮数分钟,此时再揭盖,呈现在眼前的即是一个黄澄透亮的白切鸡(有时要复按键一两次。可根据鸡只的大小和电饭锅的性能定按键次数)。也可以在往锅里放鸡的同时放油放姜葱,使鸡只更显油亮并带姜葱的香味。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将此法传给朋友,引起了某电视台记者的兴趣,扛了设备来我家拍摄,据说播出后大受欢迎,不少人打电话或写信询问详情或要求重播。前此年我碰到一位多年不见的熟人,他在家请我吃饭,就做了这个菜,我问他是从哪学的,他回说是从电视上学来的,我哈哈大笑,告诉他,这菜的祖师爷就在他眼前。
在白切鸡这一菜式中,广州清平饭店的清平鸡名气很大,据说是用了多种药材熬制的白卤水,并吸取了北方烧鸡“老汤”的方式来浸鸡,再加上热浸和冷浸交替的浸泡方法,使得清平鸡赢得“皮爽肉滑,骨都有味”的大名,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风靡广州;但也有人不喜欢清平鸡的药材味,认为有损鸡本身的鲜美。白切鸡一般用鸡项烹制,取其肉嫩骨细故,但广东化州的白切鸡却专用骟鸡,盖因公鸡经阉割后能存活下来,必壮硕异常,肉质紧致肥美;而佐料尤爱用沙姜和蒜,蘸鸡的熟油需用二十多种药材炼制而成,吃时铺上一层沙姜蓉和蒜蓉,再淋上熟油和酱油,端的是异香扑鼻,别有风味。湛江人吃白切鸡的“疯狂”,可从满街满巷“湛江鸡饭”的招牌上看出端倪,而且还推“鸡”及“狗”,连狗也用“白切”的方式炮制——湛江的白切狗也是当地的一道名菜。
白切鸡的来历已不能详考。有一传说,说某秀才娘子在逃难前因慌乱,随手将一只煺了毛的鸡放进盛有热水的锅里,回来后发现鸡已被浸熟,而且味道鲜美异常,此后就常常如法炮制,白切鸡因此而发明云云。我知道这类传说大多只是民间的口头创作,当不得真,但白切鸡之历史悠久,却是事实。在清代才子袁枚的《随园食单》中,白切鸡被称作“白片鸡”,袁枚不仅文采风流,而且识见卓异,对美食尤感兴趣,并下了大力气研究,他的《随园食单》堪称一部美食鉴赏与制作的专著。袁枚专为羽禽类菜式开一《羽族单》,开篇就说,“鸡功最巨,诸菜赖之……故令领羽族之首,而以他禽附之,作《羽族单》”。在《羽族单》中列鸡菜数十款,蒸、炮、煨、卤、糟的菜式皆有,列于首位就是白片鸡,其条下说:“肥鸡白片,自是太羹玄酒之味。尤宜于下乡村、入旅店,烹饪不及之时,最为省便。煮时不可多。”袁枚认为白切鸡有“太羹玄酒之味”,这是极高的评价。太羹者,不和五味的肉汁,古代祭祀时所用;玄酒者,古代祭祀当酒用的水(上古无酒,祭祀时以水代酒),后人常以“太羹玄酒”喻诗文风格古朴淡雅。由此可见,袁枚对白切鸡推崇备至,认为它已到达返璞归真的境界。如此看来,我在前面作出的“本质”二字的评价,倒是与袁才子所见略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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