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进一步开展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迫切性与必要性

陈晓锦  罗凤莹

（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中文系  广东广州  510632）

提要 海外汉语方言是汉语方言板块的重要部分，海外汉语方言研究也是语言、方言研究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本文在尝试厘定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学科定位，阐述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价值和意义，界定海外汉语方言研究内容的同时，呼吁关注海外汉语濒危方言，关注海外汉语方言的新发展，认为进一步开展海外汉语方言调查研究不但非常迫切，也非常必要。

关键词海外  汉语方言  研究

这些年，海外汉语方言研究，包括海外汉语方言文化研究的呼声越来越高，有关的报道也越来越多，假如说2006年拙作《论海外汉语方言的调查研究》（《语文研究》2006年第三期）发表时，“海外汉语方言”还是一个刚开始进入大多数人视觉的比较新的理念的话，今天，她已经伴随着相关的研究成果渐进方言工作者的人心。我们不但欣喜地看到这个理念开始被接纳，看到了各种正式出版的海外汉语方言的论述，看到已经召开了三届的海外汉语方言国际研讨会，我们还敏锐地感觉到，是到了进一步开展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时候了。

要进一步广泛深入地进行海外汉语方言调查研究，我们有必要清晰地厘定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学科定位，明晰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价值和意义，了解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内容，确定今后的努力方向。

一、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学科定位

说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理念已经被接纳，可以从海外汉语方言日益明确的学科定位去理解：

中国是海外移民历史悠久的国家，移民的足迹遍布五大洲四大洋，海外汉语方言流行于海外华人社区。“海外华人社区”指的是（1）中国以外，存在于海外不同国家的华人社区；（2）广义的理解也包括中国大陆板块以外，香港、澳门、台湾的华人社区。

“海外汉语方言及海外汉语方言文化”，指在海外华人社区流行的汉语方言，以及由这些，生存于与中国大陆板块不一样的语言环境，在异族语言的包围之中，接受了方方面面的各种影响，正朝着自己的轨迹发展的汉语方言承载的汉语方言文化。

由于历史的原因，中国的海外移民行为早年主要发生在东南沿海地区，故海外华人社区也就主要是流行汉语南方的闽方言、粤方言、客家方言，也有一些汉语官话方言和汉语吴方言，近二三十年来，海外的官话方言和吴方言有一些突破性的生长。所有这些汉语方言，就是形成于海外各国各地区起码过百年的华人社区丰富多彩文化的主要载体。

因此，海外华人社区语言方言文化研究，主要涉及的是所有在海外华人社区流行的汉语方言的研究，但却并非只是单纯的语言方言研究，语言和方言是文化的载体，文化通过语言和方言得以体现，故研究的内容既包括汉语方言现状研究，语言接触研究，文化语言学研究，也包括华人移民史和奋斗史等等的研究，是一个宽泛的跨学科性的研究课题。

二、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价值和意义

历史上，任何强国大国都不忘向世界传播推介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古代的中国是如此，近代的英国、美国等更是如此，英语在世界范围内的推广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语言和方言是文化的载体，中国要海洋强国，要建设文化强国，也应该首先善待汉语、汉语方言，汉语和汉语方言是全世界华人共同拥有的非物质文化财富，是构建世界汉文化圈的基础，也是世界了解中国的一个重要的窗口。

长期以来，与英语在世界范围内得到普遍注意，得到方方面面的研究相比，被华人带到世界的各个角落的汉语和汉语方言却得不到应有的关注，海外华人社区语言及文化的研究都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研究基础非常薄弱，已有的研究成果与海外华人之多，海外华人社区分布范围之广不成比例。近些年来，海外汉语方言的地位在很多国家和地区的华人社区出现了动摇，大有逐渐被各所在国官方主流语言或者华语（普通话）取代之势。如果不及时重视和开展对海外华人社区语言方言及文化的研究、保护工作，在海外生存过百年的汉语方言及文化将会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慢慢流失湮灭。

这种损失所造成的后果和影响将是无法估量的。

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提升，中国学术研究的繁荣，这些年，开始有一些学者警醒到海外汉语方言文化研究的重要性，对海外汉语方言及文化做了相关的研究，但是研究的地域主要还是局限于亚洲，与海外华人的数量，和海外华人的语言方言分布区域相比，研究只能说是刚刚起步。我们迫切需要了解海外的华人和华人社区，了解海外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在脱离祖籍国之后，目前的具体情况，了解这些变化的规律，了解海外华人社区所保留的文化习俗。

海外华人社区语言方言文化研究的价值和意义在于：

（1）语言学价值、意义：

①语言接触研究：海外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在脱离母体之后在异域异族语言的包围浸润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对她展开研究，可以为语言的相互接触和影响提供更多坚实的证据，揭示其内在的规律。例如，东南亚十一个国家，有在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汶莱、东帝汶等国流行的马来语，菲律宾的他加洛语，缅甸的缅甸语、越南的越南语，柬埔寨的高棉语，老挝的老挝语，泰国的泰语等七种官方语言，东南亚各国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里也就有来自居住国不同官方语言影响的印记。此外，由于马来语在东南亚的强势，她也对东南亚各国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都产生了影响，马来语“mata-mata（警察）、duit（钱）”等广泛流行于东南亚各国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中，就是一个说明。

②语言方言濒危程度研究：对海外汉语方言的濒危程度展开研究，可以揭示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方言由强势到濒危的演变过程，为濒危语言和方言的研究提供一些鲜活的案例，为国家的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工作提供更准确的参考。例如，存在时间超过两百年的南非华人社区，印度加尔各答华人社区及社区内流行的汉语方言是如何消失的，美国华人社区的粤方言四邑台山话如何在不算太长的时间内被粤方言广府话取代，等等，都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③语言习得研究：从语言学习的角度，通过对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汉语方言及文化的调查，了解其现状和特点，可以为世界正在升温的汉语教学与研究提供更有效的建议，促进汉语在全世界的推广。

（2）文化价值、意义：

海外华人社区的文化是建立在汉语方言的基础之上的，汉语方言一方面是华人社区文化的主要载体，海外汉语方言中保存了很多华人的移民史、华人的奋斗史、成功史，一旦华人社区的方言消失，其负载的文化也将随之消亡。反之，从华人社区汉语方言的变化中，我们也可以一觑华人社区汉文化的消磨。

有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

中国的传统节日“端午节”，印度尼西亚棉兰福建话以“缚肉粽”指代，老挝万象潮州话以“缚粽球”指代，缅甸仰光台山话叫“喫粽节”，马来西亚柔佛士乃和文莱马来奕客家话都叫“裹粽节”，马来西亚沙巴亚庇客家话更干脆，就说“裹粽”。

调查表明，表述端午节的词的被改造，与“端午节”所包含的文化信息在东南亚华人社区的流失有关。端午节纪念屈原的原委不再被传播，端午节挂菖蒲喝雄黄酒的风习不再有（在中国国内不少地方也如此），端午节赛龙舟的习俗更是无法维持，农历五月初五日，华人在异国他乡所能做的，就是自己动手，包几个粽子吃吃。于是，“缚肉粽、缚粽球、喫粽节、裹粽节、裹粽”就成了端午节最好的指代。老挝万象潮州话的发音人告诉我们，每年的雨季过后，老挝会有一个“龙船节”，届时会有划龙船等活动，这就清楚地说明，万象潮州话的“缚粽球”一词所包含的汉文化意义，是严格地与“龙船节”所包含的老挝文化区分开的。

另一方面，由于海内外语言文化发展的不同步，国内一些已经逐渐消失的传统文化因子却还很好地沉淀在海外华人社区中，这些信息也被保留在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里。毫无疑问，对海外汉语方言及文化的调查研究将有利于保留和发扬海外华人社区的文化，这同时也是保存绚丽的中华文化和维系世界多元文化的迫切需要。

（3）史料价值、意义：

海外华人对世界很多国家和地区的发展作出过重大的贡献，海外华人社区在中国和世界各国的关系中常常发挥着桥梁和纽带作用。通过对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方言及文化的研究，收集和整理相关的语言材料，可以为世界各国华人史以及世界各国发展史的研究提供宝贵的资料，为华人华侨研究提供资料，也为国家侨务政策的制定提供相关的信息。特别是近年来，随着一些新兴研究领域的兴起，如粤商、闽商（含潮商）、客商等方面的研究，其所能提供的史料，更是其他学科无法替代的。

（4）交流价值、意义：

在海外各国华人社区流行的一些汉语方言，如粤方言、闽南方言等，有的已经不仅仅是华人之间的交际用语，其作用及影响力已经远超出了华人社区。例如，因为中国菜美名天下扬，粤菜又是中国菜中的翘翘者，海外的中餐馆大多数都是以经营粤菜或改良过的粤菜为主的，又由于北美洲的美国、加拿大的唐人街用语都是粤方言，欧洲很多国家，如英国等的华人社区也流行粤方言，因此，粤方言进入英语的词语不少就是指称食品的，英语的“白菜（小白菜）bukchoi、炒面chow mein、点心dim sim、荔枝litchi、茄汁ketchup、风水feng shui”等等，就直接借自粤方言，以粤方言的音称说。

再如，闽南方言是东南亚华人社区中的强势方言，不但对社区内的其他兄弟汉语方言有影响，对所在国的主流语言也产生了不可小觑的影响，李如龙先生在《略论东南亚华人语言的研究（代序）》（《东南亚华人语言研究》，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9）中说：“印尼语词典中有闽南话借词200多条，有些借词由于年代久远，本地人已经误认为是‘雅加达方言’了（例如：gua我，encek：叔父，loa：箩，cabo：妓女，kacoa：蟑螂，topu：桌布，jok：褥，kongko：讲故事）。”

因此，重视对这一领域的研究必将引起海外汉语方言所在国，乃至整个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其产生的交流价值也将远远超出语言学的范畴。

三、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内容

  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内容涵盖了语言研究的方方面面。

（1）汉语方言的比较研究，包括：

①海外汉语方言与古代汉语的声韵系统比较、跟汉语共同语普通话的比较研究。

②生存在海外不同国家华人社区内同一系属汉语方言的比较研究。

③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方言与祖籍地汉语方言的比较研究。

在获取了一定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我们还可以做：

④同一祖籍地的海外汉语方言不同地域变体的比较研究。例如，北美华人社区粤方言台山话与东南亚华人社区粤方言台山话的比较研究，亚洲、欧洲、美洲、大洋洲等华人社区粤方言广府话相互间的比较研究，亚洲、欧洲、美洲、大洋洲等华人社区闽方言相互间的比较研究，亚洲、非洲华人社区客家方言相互间的比较研究，亚洲、欧洲、美洲华人社区官话方言相互间的比较研究，等等。

（2）语言接触研究，包括：

①海外各国华人社区内不同的汉语方言之间的借贷情况（语音、词汇、语法等的借贷），例如亚洲各国华人社区的其他汉语方言对亚洲华人社区强势的闽南方言的学习借用，世界各国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对目前正处于上升态势的粤方言广府话的学习借用。

②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汉语方言对各国主流语言及世界流行语英语等的吸收情况；各国主流社会对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汉语方言的认知，及各国主流语言对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汉语方言的吸收情况。

③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汉语方言与所在国主流语言之外的其他族裔语言的接触及相互影响。

④海外华人社区内不同的汉语方言之间的接触及相互影响。

（3）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方言濒危情况研究。根据联合国关于濒危方言等级的划分，对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方言划分等级，并根据其不同表现，提出相应的维护措施，为国家的语言规划和政策提供参考。

（4）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教学研究：

根据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汉语方言及文化的现状、特点，提出本土化汉语教学的建议。阐述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汉语方言的基本面貌，同时预测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汉语方言演变的走向，为国家的语言发展战略和语言发展规划提供参考。

四、关注海外汉语方言的新发展

海外华人社区大多数存在过百年，传统的华人社区流行的汉语方言主要是粤方言、闽南方言和客家方言。老华人社区会慢慢消磨，老华人社区内的汉语方言也会发生变化，甚至完全消失，存在时间超过两百年的亚洲印度加尔各答华人社区和非洲南非开普敦华人社区的消失就是例子。不过，生死相依，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海外华人社区和海外汉语方言也莫不如此。

中国国内的汉语方言不断在发展变化，海外汉语方言也在不断地发展变化。国内三十多年来的改革开放不但焕发了中国大陆的面貌，也激活了海外的华人社区和海外的汉语方言，我们在关注传统的海外华人社区和海外汉语方言的同时，也应该关注新的海外华人社区，关注海外汉语方言新的发展。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由新移民等原因造成的美国新兴的官话方言华人社区福莱兴（flusing）的兴起，欧洲流行吴方言的华人社区的新发展，亚洲东南亚使用官话方言的华人社区如缅甸曼德勒华人社区等的壮大，中亚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东干语的新发展，中国与相邻的国家之边界边民的语言方言，还有与海外华人关系密切的国内华侨农场等海外归侨聚居地的语言方言变化，都值得我们去调查研究，去一探究竟。

海外汉语方言调查研究，早就不仅仅是闽、粤、客方言的专利了，在信息化时代，她涉及的范围将更大，内容将更丰富，变化也会更快。而我们的视野必将随之放得更远，我们研究的步子应该迈得更大，我们的工作也应该做得更加扎实。

参考文献

[1]  陈晓锦.东南亚华人社区汉语方言概要[M].广州：世界图书出版社，2013.

[2]  陈晓锦. 论海外汉语方言的调查研究 [J]. 语文研究，2006(3).

[3]  陈晓锦,张双庆. 首届海外汉语方言国际研讨会论文集[C].广州：曁南大学出版社，2009.

[4]  李如龙. 东南亚华人语言研究[M].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9.

[5]  王建设,孙汝建. 第二届海外汉语方言研讨会论文集[C].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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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广东省“十二五”规划项目《泰国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项目号：GD13CZW11）的阶段性成果。

（原载《南方语言学》第六辑，2014）

图文编辑：廖小曼

责任总编辑：老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