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论 | 单韵鸣：广州话 “好 ”的一种特殊用法

中国语文 2009年第 6 期(总第 333 期)

普通话的 “好 ”用法相当多 ,李晋霞(2005)归纳了四种常见用法 ,它们分别是：

性质形容词“好1 ”,表示优点多, 使人满意的, 如 “好人 ”、“好事 ”;

助动词 “好2 ”, 表示容易 , 可以, 如 “好开”、“好写 ”、“不好向别人说”;

程度副词 “好3 ”, 表示程度高, 如 “好热 ”、“好开心”;

关联副词“好4 ”,表示便于 ,以便,如 “填平地好种菜 ”。

邵敬敏 、朱晓亚 (2005)又细分了 “好 ”作为功能词的三大类话语功能 , 我们暂且将具有交际话语功能的 “好 ”标注为 “好5 ” 。

广州话的 “好[ hou35 ] ”义项和用法比普通话更丰富,除了以上用法,李荣、白宛如(1998)还谈到 “好”表示该、可以,如 “好瞓觉喇该睡觉了 ”,我们记为 “好6 ”。

本文再补充一个比较特别的用法,先看例子:

(1)先生闹我好偷懒 。 (老师骂我偷懒。)

(2)佢怪个大佬好唔帮佢。 (他怨哥哥不帮他。)

笔者查阅了近 10 年有关广州话或粤方言的论著 , 没找到专门的论述。本文主要论述“好”这种用法 。为了方便论述 ,我们把它记为“好7 ”。

1

“好7 ”的适用句式

▶1.1 “好7 ”只用于句式 “A话① (怪 、闹 、嬲、怨)B好 VP/AP” 。例如 :

(3)佢话我好先斩后奏。 (他责怪我先斩后奏。)

(4)朋友怪我好瞒住佢呢件事。 (朋友怪我隐瞒他这件事情。)

(5)老豆闹个仔好偷咗人哋啲钱。 (老爸骂儿子偷了别人的钱。)

(6)佢嬲个男朋友好花心。 (她因为男朋友花心而恼火。)

“好7 ”适用的句式有几个特点:

01

第一 ,主句动词 “话 、怪、闹、嬲、怨”等都是带有不满 、埋怨、责备等负面义的言说类或心理类动词。

其中 “嬲(生气 、恼火 )”既可以是放在心上 、不露声色的不满 ,也可以是表现于言语的责备行为 ,放在心上的不满是心里话,属于个人内心的言语。从这个角度讲 , “嬲”也算是宽泛意义上的言说类动词。

若主句动词是带褒扬意味的言说类动词 , “好7 ”不能与其共现 :

(7)＊老师表扬明仔好日日都做功课。 (老师表扬小明每天都做作业 。) 

(8)＊今日阿头赞我好倾成单生意。 (今天领导夸我谈成了一桩生意 。)

＊ 文章在写作和修改的过程中与以下诸位先生进行过非常有益的讨论:邓思颖、刘丹青、麦耘、彭小川等。

《中国语文》匿名审稿专家也对文章提出细致而精辟的修改意见。 在此深表谢意! 文中谬误由本人负责。

02

第二 ,句式用于转述别人不满或埋怨或责备的话语, A常常是第三人称, 句式末尾可以加上转述话语标记“喎 ”。如上(3)— (6),可说成:

(9)佢话我好先斩后奏喎。 (他责怪我先斩后奏。)

(10)朋友怪我好瞒住佢呢件事喎。 (朋友怪我隐瞒他这件事情 。)

(11)老豆闹个仔好偷咗人哋啲钱喎。 (老爸骂儿子偷了别人的钱。)

(12)佢嬲个男朋友好花心喎。 (她骂男朋友花心。)

如果 A是第二或第一人称 ,则是对对方或自己某些话语的转述:

(13)你怨人哋好唔睬你, 你够唔睬人啦 。 (你怨别人不理你, 你也不理人呀。) 

(14)你闹佢好撬咗你墙脚, 有咩根据先 ? (你骂她挖了你的墙脚, 有什么根据(说她挖你墙脚呀)?) 

(15)

A:我真系好嬲你! (我真的很生你的气!) 

B:你嬲我咩啫? (你干嘛生我的气呀?) 

A:我嬲你好将我啲秘密话畀人知啰。 (我因为你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而生你的气呀。)

(13)(14)是说话人转述听话方 “你 ”曾经 “怨 ”或“闹”过的话。 (15)句的 “我 ”站在转述人的角度 ,对自己“嬲”的内容进行再次说明 ,是对自己内心话语的转述。这种情况, “好7 ”也能用。

03

第三 , VP/AP的主语一定是 B, VP/AP是 A责备 B的内容 。责备内容为常态事件 、性质 , 或者是某个特定的事件 。我们将例 (3)稍变化一下 :

(16)佢话我好成日先斩后奏, 次次都唔同佢商量。 (他责怪我总是先斩后奏, 每次都不跟他商量。) 

(17)佢话我嗰次好先斩后奏, 无同佢商量下。 (他责怪我那次先斩后奏, 没跟他商量一下。)

(16)中的“成日 ”、“次次”揭示 VP是常态事件 , 而(17)的 “嗰次 ”说明 VP是某个特定的事件 ,两句都能说。所以无论 VP/AP是常态事件、性质, 还是某个特定事件 , “好7 ”都能用 ,关键在于 VP/AP一定是 A所不认同的。

事实上,与 “好7 ”共现的主句动词都有不满 、埋怨、责备等负面义 ,这也就决定了 VP/AP不可能是 A所认同的事件或性质。

04

第四 ,当“好”后面是 AP时 , 句子常常有歧义 。如例 (6), “佢嬲个男朋友好花心 ”中的“好”,又如 :

(18)阿爸闹我好唔听话。 (爸爸骂我不听话。 /爸爸骂我很不听话。)

“好”可解作本文的 “好7 ”, 也可解作表示程度高的程度副词“好3 ”。 “好7 ”和“好3 ”本为两个完全不同的用法 ,按理可同现:

(19)?佢嬲个男朋友好好花心。

(20)?阿爸闹我好好唔听话。

不过由于音韵上的累赘 ,一般不会这么说。要分化歧义, 只需在 AP前加上其他程度副词即可 :

(21)佢嬲个男朋友好咁花心。 (她因为男朋友这么花心而恼火 。)

(22)阿爸闹我好咁唔听话。 (爸爸骂我这么不听话。)

程度高由其他程度副词表现, “好”就只能理解为 “好7 ”了 。

▶1.2 “好7 ”不能出现在直述句里面:

(23)A:你嬲爆爆噉喺度话我咩啊? (你那么生气地在说我什么呀?)

＊ B:话你咩? 我话啊:“你好打烂我只饭碗啊!”(说你什么? 我说:“你打破了我的饭碗!”)

(24)＊嗰日, 你大大声噉闹我:“好挂住玩, 一啲都唔上进!”你仲记唔记得啊? (那天, 你很大声的骂我 :

“贪玩, 一点也不上进!”你还记得吗 ?)

(25)＊嗰日, 阿爷黑埋块面话咗我一句:“你个人好无啲规矩!”(那天, 爷爷黑沉着脸, 骂了我一句:“你这人一点规矩也没有!”)

带星号的例句主句动词也是“话”和 “闹 ”等表责备义的言说类动词,但责备的内容以直述句的形式出现 ,这时不管是第一、第二还是第三人称的直接引语 ,都不能用 “好7 ”。

综上 , “好7 ”只适用于表不满、埋怨或责备的转述句里。

02

“好7 ”的句法和语义特征

▶2.1 “好7 ”用于 VP/AP前 ,不能重读 ,自身的自足性和活动性又极弱, 绝对不能单独使用 , 更没有否定和疑问形式。

“好7 ”跟 VP/AP的关系不是非常紧密 , 中间也还可以有其他修饰成分, 比如例句 (16)中的副词“成日”,又或者是其他状语成分 ,如:

(26)阿强怪我好自己去玩都唔叫埋佢。 (阿强怪我自己去玩也不叫上他。)

(27)明仔话佢好粒声唔出就走咗。 (小明责怪他一声不吭就走了。)

不仅如此 ,时间 、地点状语,甚至连某些语气副词也能放到“好7 ”的后面 :

(28)阿妈怪我好嗰日喺公园度跌咗佢件衫。 (妈妈怪我那天在公园丢了她的衣服。) 

(29)佢话我好居然一啲面都唔畀佢。 (她责怪我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她。)

(30)个老公闹个老婆好直情当佢无到。 (丈夫骂妻子简直不当自己是一回事。)

那么 “好7 ”究竟是整个 VP/AP结构里面的一个成分,还是在 VP/AP结构之外的其他成分呢 ? 

我们认为 , “好7 ”仍然是 VP/AP结构里面的一个成分, 它的辖域(scope)可以是包括其他所有状语成分的整个 VP/AP结构 。

这个观点基于以下几个理由:

01

首先 ,如上文所说, 在句式“A话(怪、闹 、嬲 、怨)B好 VP/AP”中, VP/AP的主语一定是 B, 说明 “好7 ”辖域内不能出现主语 。这就排除了 “好7 ”是标句词 (complementizer)的可能。

02

其次 ,在问句中 ,我们常问“A话 /怪 /闹 /嬲 /怨 B咩 (什么 )啊”而极少说 “A话 /怪 /闹 /嬲 / 怨 B好咩啊 ”② 。 “咩(什么)”占据一个论元的位置 , 所对应的是 B后面的整个成分, 也就是“好 VP/AP”,证明“好7 ”应在相对应的整个成分的内部。

03

再有 ,虽说时间 、地点状语能放到 “好7 ”后面, 但不可否认 , 时地状语位置相对灵活 , 也允许在 “好7 ”前面出现 。像例子(28),句子的时间 、地点状语换个位置也能说:

(31)阿妈怪我嗰日喺公园好跌咗佢件衫。 (妈妈怪我那天在公园丢了她的衣服。)

总之 “好7 ”处于 VP/AP结构较边缘的位置, 仍是 VP/AP结构内部的一个成分 。

▶2.2 “好7 ”的用法非常特别, 普通话里没有一个贴切的词跟其相对应。

“好7 ”所修饰的VP/AP结构是主语 A责备 B的内容 。

能不能简单地说“好7 ”有责备的意义?

我们不敢轻易下定论 ,因为责备的语义也可能由句式中的主句动词赋予 ;此外 “好7 ”不能用于表示责备的直述句里 ;而且 “好7 ”在用法上有一定的冗余性 , 在 “A话 (怪、闹、嬲 、怨 )B好 VP/AP”句式中 , “好7 ”不是必有成分 ,口语里面使用或不用“好7 ”的说法并存 ,用不用 “好7 ”对句子的实际意义没有太大影响 ,用了 “好7 ”则使主语 A责备 B的内容更加明显,突显了 “VP/AP”的不是。

综合考虑 “好7 ”的句法 、语义特征 ,我们将它归为语气副词 。转述时 ,它的使用起到加强责备语气的作用。

03

“好7 ”来源的推测

“好7 ”的用法跟“好”的常见用法差别很远 , 我们猜测 “好7 ”或源自对 “好1 ”作为反语用法的转述。

要表达强烈的不满 、埋怨或责备, “好1 ”常用作反语 ,见于责备类直述句 ,如 :

(32)你好啊! 有咁好嘅女朋友都唔满足, 仲咁花心! (你好啊! 有这么好的女朋友还不满足, 还这么花 心 !)

(33)好啊! 你居然一啲面都唔畀我! (好啊! 你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我。)

说话人转述别人语气强烈的责备话语时 ,把用作反语的“好1 ”也一并转述过来 ,就会在责备类转述句里出现 “好 ”。

转述 “好1 ”的情况多了 , 逐渐凝固下来就成了 “好7 ”的用法。

当“好7 ”的用法固定下来,就不必要求直述句里一定得出现 “好1 ”了, 只要转述者觉得有加强语气的需要 ,即可使用 “好7 ”。

用作反语的“好1 ”和语气副词 “好7 ”在表达功能和句类分布上形成对应分工。两者表达上都起到加强责备语气的作用,前者用于责备类直述句,后者则用于责备类转述句 。

附 注

① 广州话的“话”有几个义项, 这里的义项是“责备” 。 “责备”义的“话”后面一定有指人宾语。

② 只有在回声问的时候才会出现问“A话 /怪 /闹 /嬲 /怨 B好咩啊?”的情况:

A:先生话我好偷懒喎。 (老师责怪我偷懒。)

B:先生话你好咩啊[ a35] ? (老师责怪你什么?)

A:佢话我好偷懒(重读)。 (他责怪我偷懒。)

即便如此, 也不能证明 “好7”是 VP/AP结构之外的其他成分, 因为如果只问“VP/AP”的核心内容, 其他较外围的状语成分也同样可以抽离于疑问代词之外:

A:佢话我好居然一啲面都唔畀佢。 (她责怪我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她。)

B:佢话你好居然咩啊 ? (她责怪你居然什么?)

参考文献

李晋霞     2005   《“好”的语法化与主观性》, 《世界汉语教学》第 1期。

李    荣     白宛如  1998  《广州方言词典》, 江苏教育出版社。

邵敬敏     朱晓亚  2005  《“好”的话语功能及其虚化轨迹》, 《中国语文》第 5期。

(单韵鸣  广州 华南理工大学国际教育学院;

广州   510640)

图文编辑：三斤

责任编辑：老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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