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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探论丨邓思颖:浅析加强粤语研究提升粤语活力的重要性

  粵語,坊間俗稱為「廣東話」,學術文獻一般稱為「粵語」,在英語的文獻則稱為「Yue dialects」。學術上以廣州作為粵語的代表,也往往用「廣州話」這個名稱來稱呼粵語,或會稱作「廣府話」,英語則稱為「Cantonese」。廣州話在粵語有一定的地位和影響力,在粵語地區的流通比較廣,正如袁家驊等(1960)編的《漢語方言概要》所指,廣州話在粵語區「享有相當高的權威,幾乎帶有標準音的意味」。廣州話有不少語言特點,不見於普通話,在學術上很有研究的價值,有助加深我們對漢語的認識。

粵語在海外華人社區佔有重要的地位,海外粵語蘊藏了不少語言特點,值得認真調查分析。圖為有吉隆坡唐人街之稱的茨廠街


粵語屬方言 普通話屬共同語

  根據袁家驊等(1960)所編的《漢語方言概要》的定義,方言是「同一個語言的地方變體」。J.K.Chambers和Peter Trudgill(1980)合著的Dialectology,認為方言是語法、詞彙、音韻都有差異的變體(varieties)。Charles Boberg、John Nerbonne和Dominic Watt(2015)所編的新著The Handbook of Dialectology,在導言一章,詳細討論了方言作為地域變體(regional variation)和社會變體(social variation)的關係。綜上所述,「變體」是個關鍵詞,而地域因素也是定義方言的一個重要考慮。

  當代粵語跟古代漢語有密切的關係,而古代漢語是當代粵語的歷史源頭,那麼,粵語屬於漢語,也是漢語的變體,有古今演變的淵源,有歷史軌跡可循。在中國境內,說粵語的人主要集中在兩廣港澳等地,使用層面有地域上的限制。考慮到語言變體、使用地域這些因素,把粵語歸類為中國漢語方言,是有根據的。

  嚴格來講,方言一詞沒有褒貶之義,也跟雅俗或歷史先後沒有關係,而是從社會語言學的角度來為語言分類的一種因素。根據語言學的標準,中國漢語方言可以劃分為幾個方言區,例如北方話、粵語、吳語、閩語、客家話等。雖然北方話流通的地域比較廣,使用人口眾多,但也有一定的局限,跟粵語一樣,都屬於方言。

  普通話有一定的方言基礎,即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跟北方話有密切的關係,但北方話跟普通話並不等同。北方話是方言,並非全國流通;普通話卻被定為國家的通用語言,是民族共同語,作為全民溝通交流的語言。以「傍晚」一詞為例,根據《漢語方言詞彙》的記載,「擦黑兒」是北京話的說法,「傍黑天兒」是濟南話的說法,「擦黑、後晌黑」是西安話的說法,北京話、濟南話、西安話都屬於北方話,這幾個詞彙的使用受地域所限,是方言詞彙,跟流通於全國的普通話詞彙「傍晚」有異。

  粵語和北方話都是漢語的變體,受地域所限,屬於方言;普通話是全國各民族通用的語言,屬於共同語。北方話雖然作為普通話的基礎方言,但不等於普通話。粵語和普通話是方言和共同語的關係,由地域變體、全民通用等社會因素決定,並非由雅俗或歷史先後所決定。


香港原居民多講圍頭話

  根據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統計處公布的《2016年中期人口統計》,按慣用語言劃分的五歲及以上的香港人口,說廣州話的有626.5萬,佔88.9%。廣州話是目前香港社會最流通的語言,毫無疑問。不過,香港的原居民都說廣州話嗎?

  香港不少原居民,所說的粵語並非廣州話,而是「圍頭話」。圍頭話和廣州話都屬於粵語,但兩者並不一樣。根據詹伯慧(2004)主編的《廣東粵方言概要》,按照語言特色和地理分布,廣東省內的粵語可以劃分為五片,廣府片(又稱為「粵海片」)以廣州話為代表;莞寶片以東莞話(莞城話)為代表。廣州話屬於廣府片,圍頭話屬於莞寶片,兩者有別。

  除粵語外,香港原居民的語言,也有客家話。劉鎮發(2001)在《香港客粵方言比較研究》一書中指出,從香港地名所見,有些命名明顯來自客家話,而不是粵語,例如「赤柱」用「赤」而不用「紅」、「蘇屋、李鄭屋」的「屋」而不是「村」。

  雖然圍頭話和廣州話都是粵語,但屬於粵語不同的片;客家話有別於粵語,屬於另一種的漢語方言。由此可見,把香港原居民的語言只理解為廣州話或粵語,並不準確。

廣州話的動詞後綴與普通話相比豐富得多,以「吃飯」為例,也有「咗、吓、埋、晒」等,可表達不同的意義。圖為正在「歎早茶」的香港茶客們


中古漢語與粵語差異大

  有一種說法認為廣州話保留了漢語較多古老的特點,用廣州話誦讀唐詩,格外有韻味,甚至由此推斷說廣州話反映了唐代漢語的語言面貌,代表了中古漢語。

  在聲韻方面,廣州話的一個顯著的「古老」特點,就是保留了中古漢語的入聲。入聲是傳統聲韻學的概念,即以塞音輔音作為韻尾的音節。用香港語言學學會粵語拼音方案(簡稱「粵拼」)來表示,即以「p、t、k」做韻尾的音,例如「獵」(lip)、「列」(lit)、「力」(lik)。這三個例子,普通話分別唸「lie、lie、li」,輔音韻尾都丟失了。

  用廣州話來誦讀押入聲韻的詩詞,的確可以讀出押韻的味道。以下兩首唐詩,第一首的《興唐寺》,押韻的「絕、別、雪、月」,廣州話分別讀作「zyut、bit、syut、jyut」,都是以塞音輔音「t」做韻尾的入聲字;第二首的《赤谷西崦人家》,押韻的「目、熟、菊、宿」,廣州話分別讀作「muk、suk、guk、suk」,都是以塞音輔音「k」做韻尾的入聲字。如果用普通話唸,「絕、別、雪、月」讀作「jue、bie、xue、yue」,「目、熟、菊、宿」讀作「mu、shu、ju、su」,塞音輔音韻尾都丟失了,不是入聲了。比如可嘗試閱讀李白的《興唐寺》:「天台國清寺,天下稱四絕。我來興唐游,於中更無別。枿木劃斷雲,高峰頂積雪。檻外一條溪,幾回流碎月。」另可閱讀杜甫的《赤谷西崦人家》:「躋險不自喧,出郊已清目。溪回日氣暖,徑轉山田熟。鳥雀依茅茨,藩籬帶松菊。如行武陵暮,欲問桃花宿。」

  語言不可能一成不變,絕不可能1,000多年來毫無變化。雖然當代廣州話保存了較為完整的中古漢語入聲,但也有些中古漢語的特點,在當代廣州話裡,已經丟失。以「私」和「詩」這兩個例子而言,中古漢語有不同的聲母,讀音不同,但在當代廣州話卻是同音,都唸作「si」,已經沒有區別。這種區別,反而普通話可以區分開來,用漢語拼音來表示,前者是「si」,聲母不卷舌,後者是「shi」,聲母卷舌。

  1,000多年的社會變遷中,語言有演變並不奇怪。事實上,廣州話在近100多年裡,也發生了不少變化。

  就音韻而言,香港地名的英語拼音,不少寫法反映了一百多年前的實際讀音。例如「深水埗」,英語拼寫為「ShamShui Po」,而「田心街」,英語寫作「Tin Sam Street」。 「深」和「心」,用今天的廣州話去讀,兩者是同音,但一百多年前,聲母不同,前者讀「sh」,後者讀「s」。

  就語法而言,張洪年(2001)“Theinterrogative construction: (re)constructing early Cantonese grammar”一文的研究發現,今天廣州話所說「你識唔識字呀?」這樣的疑問句,在100多年前的粵語裡,卻說成「你識字唔識呀?」;今天所說的「你喺人哋屋企做過廚師未?」,在一百多年前卻要說成「你喺人家屋做過廚唔曾?」。以今天的標準,「你識字唔識呀?」和「你喺人家屋做過廚唔曾?」這兩句,聽起來都非常彆扭。

  由此可見,短短100多年,廣州話的音韻、語法也已有顯著的變化,1,000年來語言怎麼可能完全沒有變化?我們至今仍聽得懂李白、杜甫所說的語言,是不太可能的。

廣州話因保留了中古漢語的入聲,故誦讀押入聲韻的詩詞更可讀出押韻的味道。圖為朗誦表演的學生


粵語普通話後綴助詞最相異

  普通話和廣州話的差異,音韻最為明顯,詞彙次之。至於語法方面,也有不少值得注意的差異。

  有些黏附在動詞之後的成分,可以稱為「後綴」。普通話的動詞後綴,只有「了、過、著」,如「吃了飯、吃過飯、吃著飯」。相對而言,廣州話的動詞後綴就豐富得多,除了可以跟普通話「了、過、著」直接對應的「咗、過、住」外,還有不少普通話找不到的動詞後綴,形成如「食落飯、食定飯、食緊飯、食吓飯、食得飯、食翻飯、食埋飯、食晒飯」等例子,表達了不同的意義,在語法上有重要的功能。

  句末助詞發達是廣州話的另一語法特點。所謂句末助詞,是位於句子末尾的虛詞,又稱為「語氣詞」。普通話句末助詞為數不多,常見的只有「了、來著、呢、吧、嗎、啊」等,如「吃飯了、吃飯呢、吃飯吧、吃飯啊」。廣州話句末助詞非常豐富,據拙著《粵語語法講義》所收錄,數目超過四十個,如單音節的「添、囉、喎」、雙音節的「之嘛、定啦、吓話」,跟小句搭配,形成變化多端的例子,如「食飯添、食飯囉、食飯喎、食飯之嘛、食飯定啦、食飯吓話」,所表達的意義微妙多變。有些句末助詞,通過不同聲調變化,所表達的意義也不一樣,如讀作陰平聲的「啦」(laa1)、陰去聲的「喇」(laa3)、陽平聲的「嗱」(laa4)。表示請求的話,可以說「食飯啦」;提醒聽話者的話,可以說「食飯喇」;表示疑惑、質疑,可以說「食飯嗱」。廣州話的「啦、喇、嗱」大概對應為普通話句末助詞「了」,但「了」只有輕聲,沒有辦法通過不同聲調表示不同意義。這是廣州話語法有趣的一面。

  動詞後綴和句末助詞數量豐富,是廣州話語法的一大特點。相對而言,普通話動詞後綴和句末助詞為數不多。通過比較,找出兩者的對應規律,並解釋造成差異的原因,是語言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有助我們加深對漢語語法的認識。

粵語,坊間俗稱為「廣東話」,學術上以廣州作為粵語的代表,往往以「廣州話」稱呼粵語,或會稱作「廣府話」。圖為依然保存傳統建築及「廣府話」的西關逢源大街


增粵語活力助弘揚嶺南文化

  正如上文所述,通過廣州話的特點,反而可以幫助我們解決一些語言難題,有助掌握好普通話。

  普通話「我吃了飯了」這個例子,有兩個「了」,動詞後的「了」稱為後綴,句末的「了」稱為句末助詞。由於這兩個「了」讀音相同,都表示某種時間意義,使用時往往會混淆。對於這兩個「了」的關係,學術上爭論不已。然而,用廣州話來表達,這個例子說成「我食咗飯喇」,第一個「了」是「咗」(zo2),第二個「了」是「喇」(laa3)。無論讀音還是功能,廣州話的「咗」和「喇」分工清晰,不會混淆。對普通話語法的研究,廣州話用例其實有一定的幫助,甚至可以加深對漢語面貌的認識呢。

  包括廣州話的粵語,所使用的範圍,絕不局限於香港和廣州兩地。粵港澳大灣區11個城市當中,除了惠州和深圳外(主要使用客家話),其餘9個城市,根據詹伯慧(2004)主編的《廣東粵方言概要》的描述,基本上都屬於使用粵語的城市。如果再細分,香港、澳門、廣州、佛山、肇慶屬於廣府片,珠海、中山屬於香山片,東莞屬於莞寶片,江門屬於四邑片。這四個片的粵語雖然稍有差異,但都屬於粵語,關係較為接近。至於深圳和惠州兩地,廣府片在深圳、惠州也通行,而莞寶片在深圳寶安區也通行。由此可見,粵語在粵港澳大灣區11個城市扮演重要的角色,甚至可以作為維繫地區情誼、鄉土文化的橋樑。

  2019年2月公布的《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專門在第八章「建設宜居宜業宜遊的優質生活圈」,另闢一節,討論「共建人文灣區」,著重塑造灣區人文精神,提到「發揮粵港澳地域相近、文脈相親的優勢」,支持弘揚「嶺南文化」、「彰顯獨特文化魅力」,從而「增強大灣區文化軟實力,進一步提升居民文化素養與社會文明程度,共同塑造和豐富灣區人文精神內涵」。粵語跟嶺南文化密不可分,也是維繫「文脈相親」的重要因素。深入研究粵語的語言特點,提升粵語的活力,肯定對弘揚嶺南文化有促進的作用,也應有助粵港澳大灣區的建設,共建宜居宜業宜遊的優質生活圈。

  粵語研究並非只囿於香港或粵港澳大灣區,應跳出區域,放眼全球。粵語在海外華人社區佔有重要的地位,粵語研究能讓我們加深對海外華人歷史的認識,對維繫華僑的凝聚力,肯定能起團結的作用。陳曉錦(2014)在《東南亞華人社區漢語方言概要》中明確指出,「在一些海外華人社區,粵語就是社區共同語」,例如越南的胡志明市、馬來西亞的吉隆坡、巴生和宜保、英國的倫敦、北美洲的多個唐人街、巴西的聖保羅、澳大利亞的悉尼、新西蘭的奧克蘭等。「粵語在海外的地位還在上升,它的地位是其他漢語方言所難以挑戰的」,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來說,海外粵語在音韻、詞彙、語法等層面,都有不少語言特點,值得認真調查,深入分析。根據陳曉錦(2014)的紀錄,表示完成的「咗」,在不少東南亞粵語裡,所出現的位置,較為特殊,有異於廣州話,例如廣州話所說的「阿劉畀事頭炒咗魷魚」,吉隆坡粵語卻說成「阿劉畀事頭炒魷魚咗」,「咗」在「魷魚」之後,而不是在動詞「炒」之後。海外粵語蘊藏了很多有趣的現象,但我們的認識,卻相當有限。對各地粵語的相關研究,不僅有助我們認識語言變異的問題,也能讓我們從中窺探海外粵語所代表的文化甚至是海外華人歷史,饒有趣味。

  考慮到粵語和華僑的緊密關係,粵語在海外肯定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對推動「一帶一路」倡議,有正面的幫助。「一帶一路」倡議一個重大方向,就是人文交流,實現民心相通。所謂「國之交在於民相親,民相親在於心相通」,通過語言,把文化拉近、把距離拉近。粵語在不少「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國家裡,尤其是在東南亞地區,可謂擔當華僑溝通的橋樑,在生活層面拉近了心與心的距離。粵語的實用價值,實在是不言而喻。

  由此可見,粵語研究無論在學術層面還是在社會層面,都有重要的地位,絕對不能忽視。

作者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教授


来源:紫荊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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