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胡士云:汉语亲属称谓杂谈
汉语亲属称谓研究杂谈
(日本)神户学院大学・胡士云
提要:汉语亲属称谓作为语言现象,可以以不同的目的、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法去研究。文章提出了一些研究视角,并以“汉语亲属称谓的系统”“汉语亲属称谓的演变与发展”“汉语亲属称谓的语言接触”“汉语亲属称谓的对外教学”为例进行了具体说明。文章同时还提出语言研究的意义不在于题目大小以及是否有理论高度,关键是能否做好做细。
关键词:亲属称谓 研究角度
一、对亲属称谓研究的基本认识
亲属称谓是语言的基本词彙,汉语的亲属称谓在甲骨文里就已得到一定程度的反映。由于受宗法观念的支配,汉语的亲属称谓系统庞杂纷繁。不仅不同的亲属关係都有与之相应的亲属称谓,而且一亲多称、一称多亲,层叠交错。再加上汉语文献卷帙浩繁、历史跨度久远、方言分歧严重以及社会文化和语言心理等的影响,本已繁杂的称谓系统更让人难以釐清。
研究亲属称谓,对于了解亲属称谓本身乃至汉语的词彙系统、了解语言与社会文化的关係等都有所裨益。至于如何研究,不同的研究者和不同的研究目的会有不同的研究方法。笔者以为,对于任何一个语言事实,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研究,亲属称谓自然也是如此。我们既可以粗线条地加以描述,也可以细细地一点一点地去进行解析。换言之,我们对亲属称谓既可以宏观地去研究,也可以微观地去观察。
亲属称谓作为语言的基本词彙,它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子系统;这样我们就可以从系统的角度研究亲属称谓。同时,作为词彙,亲属称谓具有与其他词彙一样的性质。这样我们就可以从纯词彙学的角度去研究它的构词方法、词族等。
汉语的亲属称谓资料在甲骨文里就有,几千年来积累的资料浩如烟海。这样我们就可以对它进行历时研究,梳理自古及今的亲属称谓演变脉络。
汉语方言间的亲属称谓虽然大多相同,但也存在不少差異。这样就可以进行共时研究,比较汉语各方言之间的異同,並整理出其方言类型。
在历史长河中,汉语与其他语言相互影响。换句话说,汉语的亲属称谓並不一定都是汉语自身创造的,有的可能来自其他语言。这样我们就可以从语言接触的角度去研究。同样的道理,把汉语的亲属称谓放在更大的语言谱系中进行跨语言比较,将有助于我们更加清楚地发现汉语的特质。这样就可以从语言比较的角度进行汉语和中国国内其他民族语言及与外语进行对比研究。
汉语的亲属称谓纷繁庞杂,包含着语言自身和社会文化的诸多因素。这样我们就可以去找寻其纷繁复杂的原因,並从社会文化的角度去探其究竟。
汉语的亲属称谓庞杂纷繁,对于许多非汉语母语者来说可能难以理解。这样我们就可以从汉语教学的角度去研究,以使汉语学习者能尽快掌握汉语的亲属称谓系统。
二、亲属称谓研究举例
1. 汉语亲属称谓的系统
作为一个相对封闭的子系统,汉语的亲属称谓无论如何繁杂,都是可以穷尽的,因为亲属关係是有定的。处理现代汉语亲属称谓的书面系统,需要考虑的因素主要有男女、长幼、辈分、远近、内外、谦尊、生死等。至于非一夫一妻制时代的嫡庶、封建时代的皇亲国戚的专有称谓、宗法制度下的特殊称谓等则不必考虑。
笔者在《汉语亲属称谓研究》(1)一书中提出了描写亲属称谓系统的两个原则,一是系统要完整全面,二是称谓形式要规范,並以宗亲上下九辈、外亲和妻亲各上下三辈为限、分十个小系统描述了汉语的亲属称谓系统。作为某一称谓的代表词形,笔者使用了现代汉语的书面形式,这样做的理由,一是它便于理解,也方便使用,二是其意义比较单一,少有歧义,且古今的内在联繫很紧密。例如直系血亲称谓:
远祖 | 总称辈分高于“高祖父”的祖先 | ||
高祖父 | 祖父的祖父 | 高祖母 | 祖父的祖母 |
曾祖父 | 父亲的祖父 | 曾祖母 | 父亲的祖母 |
祖父 | 父亲的父亲 | 祖母 | 父亲的母亲 |
父亲 | 生养自己的男子 | 母亲 | 生养自己的女子 |
儿子 | 自己所生养的男子 | 儿媳 | 儿子的妻子 |
女儿 | 自己所生养的女子 | 女婿 | 女儿的丈夫 |
孙子 | 儿子的儿子 | 孙媳 | 孙子的妻子 |
孙女 | 儿子的女儿 | 孙女婿 | 孙女的丈夫 |
外孙 | 女儿的儿子 | 外孙媳 | 外孙的妻子 |
外孙女 | 女儿的女儿 | 外孙女婿 | 外孙女的丈夫 |
曾孙 | 儿子的孙子 | 曾孙媳 | 曾孙的妻子 |
曾孙女 | 儿子的孙女 | 曾孙女婿 | 曾孙女的丈夫 |
玄孙 | 孙子的孙子 | 玄孙媳 | 玄孙的妻子 |
玄孙女 | 孙子的孙女 | 玄孙女婿 | 玄孙女的丈夫 |
远孙 | 总称“玄孙”以下的子孙 |
详细内容请参见原著。
2. 汉语亲属称谓的演变与发展
汉语的亲属称谓在甲骨文里就有,先秦时期已相当完备且系统化。在以后的长期使用中,由于种种原因,亲属称谓发生了变化。作为词彙系统的一部分,亲属称谓与一般词彙的词义演变具有共性,同时也有其个性。归纳起来,汉语亲属称谓的词义演变大致包括称谓系统的改变、词形或词义的消失、词义的扩大或缩小、词义的转移、一般词彙取得亲属称谓义等几种。
作为一个系统,亲属称谓从古至今发生了不少变化。首先是原有的部分称谓已不再使用。比如古代用来称呼祖父、祖母的“王父、王母”“大父、大母”以及称呼父亲和祖父的“翁”、称呼长幼妾或妯娌的“姒、娣”以及“姒妇、娣妇”等现在不用了。再比如与一夫多妻制相适应的表示嫡庶的称谓像妻生子女称父亲的妾为“庶母、妾母”、妾生子女称父亲的妻为“大母、君母”等,随着一夫一妻制的实行而走出了现代称谓系统。表示宗法制度的称谓诸如“嫡子、庶子,宗子、介子,冢子、冢妇,宗兄、宗弟,介兄、介弟,嫡孙、庶孙”、表示与帝王相关的称谓像“太上皇、皇太后,皇后,皇兄、皇嫂,皇子、皇儿,公主、驸马”等也是如此。其次是产生了新称谓,比如“爷、爹、哥、姐”等称谓在汉代以前的文献中尚未发现,而其重叠形式“爷爷、爹爹、哥哥、姐姐”等则更晚。再次,先秦汉语的称谓中虽然也有像“王父、王母,外王父、外王母,伯父、叔父,姑姊、姑妹”等双音节以上的形式,但单音节是主要的,词根叠用、词根加前后缀或其他限定成分的的称谓比较少,“父、母、兄、弟,姊、妹,夫、妇、妻,子、妇,女、婿,孙,姑、舅、姨”等单音节称谓,后世多分别作“父亲/爸爸、母亲/妈妈,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丈夫、妻子、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姑姑、舅舅、姨妈”等。
词义扩大是指某一称谓所指称的亲属范围在后来的使用中有所扩大,例如“爷”和“爹”在唐代以前只用来指称父亲:
《宋书·王彧传》:(王彧子绚)早惠,年五六岁,读《论语》至“周监于二代”,外祖何尚之戏之曰:“可改耶耶乎文哉?”绚应声答曰:“尊者之名安可戏,宁可道草翁之风必舅。”
唐·杜甫《兵车行》: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广雅·释亲》:爹、㸙,父也。
《梁书·始兴王儋传》:民为之歌曰:“始兴王,人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时复来哺乳我?”
宋代以后,“爷”和“爹”开始用来指称祖父。如明·张志淳《南园漫录·卷五》:“夫俗称天子亦曰爷爷,爷爷亦祖父之称也。”又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永新县宋石幢》:“永清县南辛溜村大佛寺有石幢,……其末云大宋燕山府永清县景隆乡新溜里王士宗奉,为亡考特建顶幢一口。亡耶耶王安,娘娘刘氏,亡父文清母梁氏。”清乾隆十二年(1747)《长沙府志》:“呼父为爷,呼祖为爹。”又如光绪五年(1879)上海《川沙厅志》:“呼祖曰老爹。”在现代汉语方言中,北方话的许多方言点指称祖父为“爷”,指称父亲为“爹”,而南方的不少方言则指称父亲为“爷”,指称祖父为“爹”,形成了反方向的“爷”“爹”对立。当然,有的方言两者都仍用来指称父亲。
词义缩小是指某一称谓所指称的亲属范围在后来的使用中有所缩小。例如“公”在先秦时期既用来指称祖父:
《吕氏春秋·異用》:孔子之弟子从远方来者,孔子荷杖而问之曰:“子之公不有恙乎?”搏杖而揖之,问曰:“子之父母不有恙乎?”置杖而问曰:“子之兄弟不有恙乎?”杙步而倍之,问曰:“子之妻子不有恙乎?”故孔子以六尺之杖,谕贵贱之等,辨疏亲之义,又况于以尊位厚禄乎?
也用来指称父亲:
《战国策·魏策一》:张仪欲穷陈轸,令魏王召而相之,来将悟之。将行,其子陈应止其公之行。
词义转移是指某一称谓所指称的亲属由甲变成了乙。比如“夫人”在先秦时期指天子的妾或诸侯的正妻,后来成为王公贵族母亲或妻子的封号:唐代文武一品官及国公母亲、妻子封为国夫人,三品以上官的母亲、妻子封为郡夫人;宋代执政以上官的妻子封为夫人;明代一品、二品官的妻子封为夫人;清代並封宗室贝勒至辅国将军的妻子为夫人。现代“夫人”变为尊称,用来称呼对方的妻子或母亲,适用于所有人。总起来说,词义完全转移的亲属称谓比较少。
在亲属称谓中,有一部分称谓除了表示亲属关係的意义外,基本不作他用,可以说它们是“专职”的亲属称谓。但也有一部分称谓是“兼职”的,即它们在一般情况下並不表示亲属关係,而是表示其他意思。比如“棠棣”一般指古书上所说的一种植物,指称兄弟关係也不是其主要义项。再比如“男人、男的”“女人、女的”等本是一般名词,但在现代的许多方言包括北京话中均可分别用来指称“丈夫”或“妻子”。
这一类称谓大多可以考证其来源。比如“椿”本指椿树,是一般词彙。《庄子·逍遥遊》:“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大椿长寿,用来指称父亲,以表达美好的愿望。据《宋史·窦仪传》记载,五代时后周窦禹钧五子相继登科,“冯道与禹钧有旧,尝赠诗,有‘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之句,缙绅多讽诵之。”再比如“萱”本指萱草即忘忧草,也是一般词彙。《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辞源》说韩《诗》作“萱”,《说文解字》引作“藼”。背,北堂,为母亲的住处,后来就用“萱堂”来代称母亲,並以“椿萱”代称父母。唐·牟融《送徐浩》诗:“知君此去情偏切,堂上椿萱雪满头。”又比如“泰山”本是山名,后来有了指称岳父的用法。宋·晁说之《晁氏客语》说:“呼妻父为泰山:一说云泰山有丈人峰;一说云开元十三年,封禅於泰山,三公以下,例进一阶。张说为封坛使,说婿郑鉴以故自九品骤迁至五品,兼赐绯,因大酺宴。明皇讶,问之,无可对。伶人黄幡绰奏曰:‘此泰山之力也。’今人乃呼岳翁。又有呼妻母为泰水,呼伯叔丈人为列岳,谬误愈甚。”又比如“粉侯”指称皇帝的女婿即驸马,则与人的面相有关。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载:三国时,魏·何晏面白如敷粉。何晏娶魏明帝之女金乡公主,得赐爵为列侯。由此,称皇帝的女婿为粉侯。《聊斋志異·云萝公主》:“一婢以红巾指尘,移诸案上曰:‘主日耽此,不知与粉侯孰胜?’甫三十余着,婢竟乱之,曰:‘驸马负矣。’”由“粉侯”还衍生出“粉父、粉爹”来指代驸马的父亲,“粉昆”指代驸马的哥哥。
3. 汉语亲属称谓的语言接触
在历史长河中,由于人口迁徙、民族交融及战争等原因,汉语与其他语言相互影响应该是不争的事实。换言之,汉语亲属称谓有的可能来自其他语言,有的也可能被借用到其他语言中。比如满语称亲王、世子、郡王之妻为“福晋”,《清会典·宗人府》:“凡福晋夫人之号,各视其夫之爵以为差。亲王正室封亲王福晋,世子正室封世子福晋,郡王正室封郡王福晋。亲王封侧福晋四人,世子、郡王封侧福晋三人。”有人说“福晋”就是汉语“夫人”的音译。麻昌贵在《苗语亲属称谓系统研究》一文中也说贵州省松桃苗族自治县的苗语中“阿公、阿婆、爹、爸、妈、阿爸、大伯、姨妈、舅、舅娘”等亲属称谓借自汉语。下面举几个可能来源于其他语言的汉语亲属称谓。
第三,清·赵翼《陔余丛考》说:“《隋书·回纥传》:‘以父为多。’《唐书》:‘回纥阿啜可汗,亦呼其大相颉干迦斯曰:儿愚幼,惟仰食于阿多,国政不敢与也。’”这个“多”字显然与爹同出一源,读音也应该相同。“回纥”是维吾尔的古称,而现代与维吾尔语有亲属关係的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的各少数民族语言中,大多称呼父亲为ada或ata:
维吾尔语 AtA、dAdA 柯尔克孜语 ata 哈萨克语 AtA
乌孜别克语 ÃtQ 塔塔尔语 AtA 撒拉语 AdA
《广雅·释亲》还说:“妻之父谓之父姼,妻之母谓之母姼。”另外,现代汉语方言呼父为ta(一般写作“大”)主要分布于北方,大概也能说明些问题。笔者虽不敢肯定地说“爹”就是来源于北方少数民族语言的称谓,但要否认上面的事实也是极其困难的,作为一种研究更无法视而不见。
关于第一个来源,黎锦熙於一九三三年在北京《国语周刊》第九十八期上发表了《“爸爸”考》一文。文章旁征博引,详细论述了“爸爸”的由来,並由如下结论:
“爸”实即“父”之本音,章氏《新方言》所谓“古无轻唇,‘鱼’‘模’转‘麻’,故‘父’为‘爸’”,是也。由於中古以后,“父”字读音渐異语音,故更造此“从父,巴声”之形声字耳。
笔者在查阅了相关资料后以为:第一,上古时期的“父”字在中古以后因为语音的分化而出现了书面语音与口语语音的差别,“父”字随书面语音继续发展,而口语语音则由新造字“爸”来顶替(4)。
第二,《广雅》中的“爸”字与唐代以后的“巴巴、八八、罢罢、耙耙、阿八、𣫰”等来源不同,后者可能与北方的某个少数民族语言有关。这个音起初以外语的形式出现在汉文典籍中,字形不固定,而且它们起初並非专用来称呼父亲(5)。作父称的用法在北方地区逐渐稳定后,遂与汉语原来的“爸”字合流,再进一步成为南北通用的口语称谓。在实际用例中,除字书韵书外,“爸”在文章中用来指称父亲的用例晚至清代,且多叠用。例如:
府里南门大街西边小胡同里,有一家子,只有父子两个:他爸爸四十来岁,他女儿十七八岁,长的有十分人材,还没有婆家。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间草房,一个土墙院子。(老残游记·第六回)
少停一刻,方必开同了王孝廉也踱过来。赵温便向他爷爷、爸爸磕头辞行。(官场现形记·第二回)
少奶奶哭够多时,方才住哭,望着姨妈道:“我恨的父母生我不是个男子,凡事自己作不动主,只得听从人家摆布。……我爸爸死了,不用说他;我妈呢,苦守了几年,把我嫁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八十九回)
第三,从发生来看,许多亲属称谓在专用作称谓之初,总是先用来指称某一年龄层次,比如“巴巴、妈妈、爷爷、奶奶、老老/姥姥”等起初都是对父辈或祖辈的泛称或尊称,而后才作专称的(6)。上述古汉语“父(爸)”的分化、某少数民族语言“爸”的进入及其与汉语的合流符合这一规律。
那么,“爸”字的第二个来源可能是哪个语言呢?
“八八、巴巴、罢罢、耙耙、阿八、𣫰”等“夷语·迻语”即非汉语的词彙包括三种意义:一,“八八、巴巴”等用来指老成人。明·方以智《通雅·卷十九·称谓》:“‘八八’乃迻语之称,‘巴巴’也。《唐书》:‘德宗以怀光外孙燕八八为后。’‘八八’,盖迻语称老成者曰‘八八’,或‘巴巴’。今回回教以老成者呼‘八八’,其声近‘把’。《仙传》:‘陶八八,肃宗时道士,以丹授颜真卿者。’”清·梁章钜《称谓录》“八八·巴巴·爸”条引《正字通》云:“夷语称老者为八八或巴巴,后人加父作爸字。吴人称父曰爸。《广雅》:‘爸,父也。’”二,“罢罢、巴巴、耙耙、八八”等用来指称父亲。梁章钜《称谓录》“罢罢”条:“关东称父为罢罢。”又《亲属记》“爸”条:“捕可切。《广雅》、《玉篇》:‘爸、父也。’按:古读巴如逋,即父之重唇音,遂作巴,加父。今俗呼父或巴巴,或为耙耙,或为八八,並此字。”三,“阿八、𣫰”等用来指称母亲。清·郑珍《亲属记》“八 别作𣫰”条:“按:《昌黎集·祭拏女文》云‘阿爹阿八’,自来无注。阿八者,退之行次十八,不得为八。余谓阿八是拏女之母也。时俗呼父为爹,呼母为八,故退之云‘阿爹阿八遣某祭拏耳’。其祭周氏侄女、李氏侄孙女及侄孙滂文,並称夫妇祭之。可见,时以有此称,因造𣫰字。《集韵》《类篇》‘𣫰、母也。’其字不见《玉篇》《广韵》,则知𣫰是唐人因八而制。王念孙《广雅疏证》以《集韵》《类篇》𣫰字为采《广雅》讹文,盖未考此。今世呼伯叔或曰八、或曰八八,则与唐異。”
上述资料显示了南方北方的少数民族语言都有类似“爸”发音的呼父称谓(但其中没有满语的呼父称谓和呼母称谓,值得注意),所以令人难以判断“八八”等的来源。不过凭直感,笔者以为“八八”等称谓可能来自北方的某个少数民族语言。
“阿”的这两种用法在汉代文献中已有用例,但不太多。用在人名之前的如《史记》说伊尹名“阿衡”,《山海经·海内经》说帝颛顼母亲名“阿女”,《汉武故事》说西汉武帝皇后幼时称“阿娇”。用在称谓之前的,《史记》中仅《扁鹊仓公列传》有“阿母”一例:“故济北王阿母自言足热而懑,臣意告曰:‘热蹶也。’”《汉书》中也仅《王莽传》有“阿乳母”一例:“敕阿乳母不得与语,常在四壁中,至于长大,不能名六畜。后莽以女孙宇子妻之。”《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有“阿母、阿女、阿兄、阿妹”的说法,如:“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另外,笔者通过电子文书查阅了《四库全书》中汉代学者的著作,其中只有《汉武故事》《汉武帝内传》《洞冥记》中有“阿母”之称,如《汉武故事》:“(东方朔)至,朔呼短人曰:‘巨灵阿母还来否?’短人不对。”
魏晋以后,带“阿”的说法有很多。笔者调查了《三国志》《晋书》《魏书》《周书》《北齐书》《北史》《南史》《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等史书以及《世说新语》《颜氏家训》等资料,共得用例上千。这些用例中的“阿”字分三种用法:第一,用于姓氏人名之前,如“阿宝、阿泥、阿奴、阿法、阿衡、阿才、阿顺、阿骛、阿残、阿泥、阿成、阿大、阿智、阿戎、阿益、阿多,阿刘、阿胡、阿林,阿伏至罗、阿至罗、阿那瑰、阿六敦、阿惠儿、阿妙儿,阿史罗氏、阿伦氏、阿单氏”等。这些“阿”字,用于汉族姓氏人名前的带有亲近的意味,而且多用于小名;用于少数民族人名前的,与其语言有关。第二,用于一般称谓前,如称呼佛门弟子为“阿弥”,称呼尼姑为“阿尼”,称呼皇后为“阿后”,称呼老年男子为“阿公”,称呼儿童为“阿童”,用于疑问时称“阿谁”等。第三,用于亲属称谓前,如“阿先、阿翁、阿父、阿母、阿家、阿叔、阿姑、阿麽姑、阿兄、阿儿”等,其中“阿”字也多带有亲近的意味。
还有一点,就是这些称谓多在北方,其中有半数与北方少数民族有关。查《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简志丛书》,发现北方少数民族语言中,含a或与其相近发音词头的称谓比较多。
从上表可以看出,现代北方少数民族语言中基本都有带 a 词头的亲属称谓,只是数量多少而已。陈宗振在《我国突厥语的“父母兄姊”等称谓及其演变》一文中也提供了相关语料(9)。笔者以为汉语亲属称谓中的“阿”前缀与它们有联繫。
4. 汉语亲属称谓的对外教学
汉语的亲属称谓系统庞杂纷繁,对于非汉语母语者来说,理解並记住它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笔者在多年的对日汉语教学中充分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日语的亲属称谓,如果用汉字来表示,与汉语没有太大区别,因为日语很多称谓的文字形式源于汉语,如“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母,息子、娘,孙、曾孙、玄孙,兄、弟、姉、妹,甥、姪”等。但是如果只依靠语音,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笔者曾经造过一个句子请在日本的汉语教师们翻译:
我的父母已经一起走过了三十年风风雨雨的路程。昨天,他们为了纪念自己的结婚日,在附近的一家饭店摆了好几桌。许多亲戚朋友都来祝贺,伯父/伯母、叔父/叔母、姑母/姑父、舅父/舅母、姨母/姨父都来了,另外还有好几位,我应该跟他们叫表叔、表姑、表舅、表姨什么的。
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通过比对汉日语言的亲属称谓,可以发现其中不仅有语言上的差異,还有文化上的差異;不仅有语言本体的差異,还有语言使用习惯上的差異。这些都需要在语言教学中加以注意。
三、结语
笔者对亲属称谓感兴趣,源于小时候对“爹”的不理解。当时听现代京剧《红灯记》,剧中人物李玉和称李奶奶为“妈”,李铁梅称李奶奶为“奶奶”、称李玉和为“爹”。按照自己的方言及江淮官话来理解,“爹”和“奶奶”应该是夫妻关係,而李玉和怎么能跟李奶奶叫“妈”呢?带着这个疑问,后来就有了第一篇研究亲属称谓的文章《说“爷”和“爹”》(《语言研究》第26期,1994)。其后又以亲属称谓为题撰写了博士论文,並由商务印书馆於二零零七年出版。这些年来还发表了以下单篇文章:
《汉语北方话的亲属称谓词》,《大阪外国語大学論集》,1994年。
《汉语的亲属称谓系统》,《四天王寺国際仏教大学紀要》第34号。
《<史记>的亲属称谓研究》,《四天王寺国際仏教大学紀要》第37号,2004年。
《中国語の親族名称〈爸爸〉について》,《四天王寺国際仏教大学紀要》第43号,2006年。
《“爸爸”疏证》,《湧泉集》,厦門大学出版社,2008年。
《汉语亲属称谓的方言类型》,曹志耘主编《汉语方言的地理语言学研究》,商务印书馆,2013年;《汉语亲属称谓的方言类型》,《中国方言学报》,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5期。
《试说汉语亲属称谓的词义演变》,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国学研究集刊》2014年第1期。
《“娘”字疏证》,《杉村博文教授退官纪念文集》,白水社,2017年。
说这些,只是想说兴趣是进行研究的重要动力。同时还想说作为一种语言现象,只要认为有价值,我们怎样去研究亲属称谓都不为过分。但是,亲属称谓就是众多名词中的一个小类,千万不能过分强调,更不能“创造”亲属称谓学。另一点,关于语言研究,笔者也一直认为题目无论大小、是否有理论高度,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能不能做好做细;好高骛远的想法是要不得的。
注释:
(1)胡士云:《汉语亲属称谓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
(2)《说文解字》第十篇:奢,张也。从大,者声。凡奢之属皆从奢。奓,籀文。
(3)始作于十三世纪的朝鲜汉语课本《老乞大》中没有“爸爸”一类的称呼。
(4)“父”上古为並母鱼部,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拟音为b"(wa;《说文解字》徐铉注为“扶雨切”,《广韵》为“扶雨切”,並母麌韵合口三等,拟音为b"(u上声;《集韵》为“奉甫切”,奉母麌韵合口三等,拟音为vu上声。“爸”字中古读音有三:一,《广雅》曹宪音为步可切,《玉篇》为捕可切,《集韵》为部可切,拟音为bA上声;二,《广韵》为补可切,拟音为pA上声;三,《集韵》又为必驾切,拟音为pa去声。
按“古无轻唇、上古鱼部转为中古的模麻鱼韵、中古帮组合口三等轻唇化、浊上变去”等音变规律,“爸”实即“父”之本音。换句话说,“父”的中古音是新读音,中古以后的发展符合音变规律;“爸”是新字形,但存了古音。
(5)《喻世明言》第十八卷:“王兴夜间起来出恭,闻得廊下哀号之声,其中有一个像关中声音,好生奇異。悄地点个灯去,打一看,看到杨八老面貌,有些疑惑,问道:‘爸爸们既说不是真倭,是那里人氏?如何入了倭贼伙内,又是一般形貌?’”此例中的“爸爸”当是对对方的尊称。
(6)《醒世恒言》第二十卷:话说国朝自洪武爷开基,传至万历爷,乃第十三代天子。那爷爷圣武神义,英明仁孝,真个朝无幸位,野没遗贤。 ▲又第三十七卷:子春道:“既然老师不允,容弟子改过自新,三年之后,再来效用。”老老道:“你若修得心尽时,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尽,便来随我,亦有何益,慎之!勉之!” ▲又第三卷: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终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张主!”
(7)《钦定元史语解·卷十二·人名》:丹巴巴实克,丹巴,唐古特语,教也;巴克实,师也;卷十一作丹八八合赤。 ▲又《卷十四》:安巴巴图噜,满洲语;安巴,大也,巴图噜,勇也,卷二十一作暗伯拔突。 ▲又《卷二十一》:阿勒巴巴雅济呼,阿勒巴,官差也,巴雅济呼,富也,卷一百三十三作爱伯伯牙兀。
(8)笔者以为呼父为“达达”,与“大大”等一样,皆为“爹(指称父亲)”之音转。参见拙作《说“爷”和“爹”》,《语言研究》第26期(1194年),华中理工大学。
(9)陈宗振:《我国突厥语的“父母兄姊”等称谓及其演变》,《民族语文》,1996年第4期。
参考文献:
[1]黎锦熙.“爸爸”考[J].国语周刊,1933(98).
[2]颜逸明.瓯语称谓录[M]/吴语论丛.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8.
[3][清]梁章钜.称谓录(杭省下城头巷内贾景文斋刻本)[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9/北京:中华书局,1996.
[4][清]郑珍.亲属记(广雅书局刊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6.
[5]李新魁.汉语音韵学[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6.
[6]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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