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词典学 | 甘于恩:以更加开放的态度对待汉语词汇——也谈《现代汉语辞典》的收词和释义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0-10-10

以更加开放的态度对待汉语词汇

——也谈《现代汉语辞典》的收词和释义

甘于恩

我国比较权威的语文词典《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自1978年12月正式出版至今,已经十年有余。《现汉》出版之时,经历了10年知识“饥渴”之后、急需精神食粮的人民大众,出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辞书热,包括对《现汉》的偏爱,这是丝毫不奇怪的。但是,必须指出,由于主、客观条件的限制,《现汉》本身存在许多不足和缺陷,有的还相当明显。不少文章对此也有所涉及。然而大多局限于批评《现汉》在注音、收词、释义等方面的纰漏,很少对《现汉》的指导思想和收词原则作出深刻的分析。本文试图就该词典两个比较明显的缺陷作些剖析,希望对正在修订中的《现汉》和正在编纂中的《现代汉语大词典》能有参考的价值。

一、收词上表现出浓厚的语言保守主义

所谓语言保守主义,就是在语言研究及使用方面,对于一些禁忌语、外来词及新兴的用法,一概采取回避、排斥的态度。体现在词典编纂上,就是对这些成分采取视而不见、见而不录的做法。《现汉》的框架搭就于左倾思潮流行的年代,在收词和释义上都不免带上那个时代浓烈的色彩,正式出版时虽删去不少“穿靴戴帽”的标志(如人为地区分所谓“积极词”和“消极词”),但词典出生时的“先天不足”,仍使它表现出浓厚的语言保守主义,对一些“不洁”词(或“淫秽”词)、詈词讳莫如深,弃而不录。难怪国外有的学者对此觉得难以理解,日本的高岛俊男先生批评说:“中国的词典对于有关性方面的词语怕得像洪水猛兽,全都敬而远之,……难道中国的词典上没有这一类词语,中国就没有下流的概念?”(《词典研究丛刊》8辑71页)

高岛先生举了“睡”字为例,指出中国的语文词典未列出这一词条的“性交”义项。其实在《现汉》中,类似的例子并不止于此。例如,表示生殖器官的“鸡巴”和“阳具”(男性生殖器)、“女阴”,表示性关系的“肏”和“入”(性交动作),表达粗俗情感的“他妈的”,表示婚姻状况的“旷夫”(成年已久而未有妻室的男子),表示不良习俗的“拉郎配”(强拉男子与女子结为夫妻),表示丑恶社会现象的“拉皮条”(为妓女拉客)、“偷汉”(妻子与他人通奸)、“嫖客”等,均未见收入。有的人也许认为收入这些词语会影响语言规范,破坏语言美。关于这一点,笔者以为陈原先生的《语言与社会生活》一书中有句话说得很中肯:“既是现实,就会出现反映这现实的相应的语言(语汇)。那是回避不了的。”(该书1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版)首先,这里不存在规范的问题,所有这些词都同样为操汉语的人所使用、所理解,没有丝毫的歧义之处。其次,收入这些词语与提倡语言美并不矛盾,因为这些词是语言中客观存在的,并不因词典不予收录而消失,而语言风气的净化,主要在于人们修养的提高(包括文学作品慎用或少用这类词语),词典编纂的主要目的实不在此。再次,这些词语不仅通行于口语中,而且书面文献中也时常可见,这就为词典书证提供了客观的依据。

当然,笔者这样说,并非主张对这类所谓的“不洁”词语有闻必录,而是希望做到只要是在标准语中通行的词语便收入词典(属于专科词语的则应有所选择、斟酌),即使是所谓的“不洁”词也好。曾有个笑话,说有位刚到中国的外国人把我们的“国骂”“他妈的”当成了问候语。静而思之,是否词典在这点上亦有失职呢?把这些仅归结于失收,恐说不过去。像“桃花运”指“男女关系方面的好运”,“绿帽子”指“妻子与他人通奸的状况”,“叫春”指“动物(如猫等)发情时以叫声引诱异性”,都是由来已久的。下面一例是笔者偶然见到的:

她变得忸怩起来,红着脸,“我这个月没来红,怕是有了。”(《芙蓉》1987年3期)

实际上,“红”代指“妇女的月经”,实在是不新鲜了,如通用的“撞红”、“见红”中都是用此义。可是这些词或义项在《现汉》皆不被收入,令人感到迷惑不解。即使是三十年代出版的《国语词典》也收入“鸡巴”、“肏”、“入”(音“日”)、“拉皮条”、“偷汉子”、“绿帽子”等词条,两相对比,难道不值得反思吗?美国词典学家伯根·伊文思曾说过:“一部词典只有广泛、精确地对当代的用法进行描写时,才算是好的。为了达到广博,必须包括,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社会和地区的交际。”(《论词典编纂目的》,见The Play of Language)看来,《现汉》想达到此一目标,首先要做的一点应是,破除现代迷信,拆除思想上的篱笆,走出自我设置的禁区。

关于外来词的失收,观念上的规定主义恐怕是造成这种情形的较主要因素。像英语的sex apeal、dark horse(或black horse),在50年代初期出版的《英华大词典》都已直接用意译词“性感”、“黑马”作了解释,而文学作品中这两个词更是常见使用,另外,通用的“嘉禾舞”(gavotte)指“一种类似小步舞的快速活泼的舞蹈”,“飞碟”(U.F.O. 的意译)或“幽浮”(U.F.O. 的音意兼译)指“未查明真相的飞行物”,这些词进入汉语已有了相当一段时期了,但都未被收入《现汉》。这无疑是一种失误。类似的例子不止于来自英语的外来词,像日语的“会社”原义指“公司”,汉语借来指“成员间信仰相同的小团体”,早在鲁迅所译的法国科幻小说《月界旅行》中就已用到,现在社会学中也较常用;还有体育界常用的“空手道”也来自日语,但《现汉》皆未列为词条。笔者对来自其他语种的外来词的收录情况不太了解,不敢妄加述评,但从英、日语借词的收录情况看,《现汉》的收词面似乎过于狭窄了。

相对说来,《现汉》对于本民族语言的新词新义的收录,也许问题更多一些,不少“年龄”不小的新词在《现汉》中皆查找不到,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现汉》的使用价值。这里举几个常用的新词及例证:

国宝  国家的宝物。例:眼看着把许多国宝运走了。(相声《为谁服务》,1964)

网点  商业系统中的服务网和服务点。例:增加花色品种  增设代销网点。(《红旗》1957年7期)

攻关  集中力量研究、攻克某一课题或项目。例:围绕生产关键,开展攻关表演赛,使钢铁生产蒸蒸日上。(人民日报1960年9月12日)

紧俏  (商品)紧缺而好销。例:特别是不少地区过去把注意力放在紧俏商品上,而不去积极组织小商品的进货。(大公报1964年9月24日)

上述词语并不是第一次使用的例证,不过可以肯定,这些词语的产生距《现汉》定稿时至少已有20年左右的时间。类似的词语还有很多,像“知青、中空、离休、边民、挑大梁”以及港台地区通用的“评估、涵盖”(这两个词也已进入大陆地区)等都是。新词产生了这么久,《现汉》却没有把它们收入,这不能不说是个疏忽。究其原因,大概可归结为三:一是对于新词新义的保守态度,使编者在已觉察到的新词新义面前,把它们当作不稳固、不规范的词语;二是没有建立完善的词库和语料库,书证选取的范围十分狭小;三是编纂方式较为落后,单靠几十个人的手工操作,面对浩瀚的词海,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因而错收漏收的现象便时有所见。

有鉴于此,笔者以为,在新词新义的收录上,编纂者应该有更加科学客观的态度和更加开放的收词原则。吕叔湘先生在这点上有个意见值得考虑,他说:“现在一般的倾向是偏于保守。要想到人们的生活在发展,在前进,专门词语、方言词语都在不断地涌进一般词汇。有些新词新义是来去匆匆的过客,还是要就此定居下来,也难于预测。在这些问题上,我个人的意见是与其失之于严,无宁失之于宽。”(《大家来关心新词新义》,《辞书研究》1984年1期)

二、某些释义流露了明显的陈旧观念

由于历史条件的局限,《现汉》的某些释义(特别是专科词语的释义)流露了明显的陈旧观念,显得与当今现实格格不入。在《现汉》出版的当时,编纂者只能这么做,或者说,他们的观念不可能体现出解放与求实态度,他们最多只能对释义中议论过多、批判过多的现象作些纠正,这完全可以谅解。但是社会发展到了今天,再不提出这些问题,就很不应该了。

《现汉》不少词条的释义在通行时代、适应范围、使用条件等方面存在着宽严失当的毛病,或者失之过严,或者失之过宽,比较明显的倾向是释义时不必要地“穿靴戴帽续尾巴”。下面略举几例。

“帮会”《现汉》的解释是“旧社会民间秘密组织(如青帮、洪帮、哥老会等)的总称。”“旧社会”这一限定语乃多余,因为在台湾、香港等地,目前仍有帮会存在,如“竹联帮”之类。我们总不能把现在的港台社会称为“旧社会”吧。编者在撰写这一词条时,大概没考虑到使用汉语的港台等地的现实。因此,这里便出现一个值得正视的问题,如果编者无视港台等地汉语通行区的社会及语言现实,那么所编的汉语词典的可靠性及周遍性是否得打折扣?或者至多只能称为《大陆现代汉语词典》。当然,港台地区有些用语与大陆确有不同,《现汉》不一定收录,因为这些词有许多还不通行。但对于港台等地仍存在的社会现象,在例目释义时不宜轻易加上“旧社会”、“旧时”等表示过去时间概念的字样。

另一典型的例子是“妓女”的释义,《现汉》解释为:“旧社会里被迫卖淫的女人。”同样存有问题。一是“妓女”并非过去存在的现象(旧社会里),不仅资本主义社会有妓女,中国大陆同样有妓女卖身。二是妓女是否都系“被迫卖淫”也是个问题,就算多数妓女是因各种原因被迫误入歧路,也不能排除一部分妓女是由于好逸恶劳而走上此路的。陈庆祜先生在比较了《国语词典》和《现汉》“妓女”条的释义后认为:“毫无疑问,《现代汉语词典》(试)的解释比较正确,谈不上穿靴戴帽。”(《辞书研究》1980年1期)陈先生的这一评价至少是不够客观的。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现汉》中越来越多的词条释义已显过时。比如《现汉》解释“彩票”为“奖券”,而在“奖券”条下写道:“旧时金融业为了骗钱而发售的一种带赌博性的证券,上面编着号码。”这一义项把彩票的适用年代、发行目的都写“清楚”了,殊不知却是画蛇添足。在资本主义社会,现在彩票仍然盛行,我们如何用这一释义去指称它呢?再者,若说发行奖券是“为了骗钱”,那么又如何解释前不久为了发展体育而发行的“六运会体育基金奖券”及目前发行的“中国社会福利奖券”呢?

杨祖希先生在谈到辞书的知识质量时认为词条“如果需要评价而且可以评价,要实事求是,恰如其分,并尽可能寓评价于材料之中。不需评价或评价有困难的,可以客观介绍,尽可能使用‘中性’字眼。”(《辞书论集》,知识出版社1987年12月版)这段话对于《现汉》这类词条的修订,是很切合的。像《现汉》把“破产”称为“在资本主义社会债务人不能偿还债务时,法院根据本人债权人的申请,做出裁定……”,把“资本”释为“掌握在资本家手里的生产资料和用来雇佣工人的货币”,把“嫖”释为“旧社会男子到妓院玩弄妓女”,都是在评价上出现了错误,带有主观的色彩,因而都需要修改。

以上就辞书领域中可能属于比较敏感的问题谈了些个人的初步意见,有些地方也许言之过重。欢迎读者提出批评与商榷。不过笔者的用意是明确的,热望辞书编者解放思想,编出有特色的、更适合当代社会的各类词典。读者、专家如能对此提出更多的高见,本文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作者:甘于恩,任职于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

(原载香港《普通话》杂志1989年1期“论坛”,另载《辞书研究》1989年6期,题目为《谈谈<现代汉语词典>收词和释义上的一些问题》)

本期编辑:杨   洋

本期审读:章   策

责任编辑:老   甘

投稿邮箱:jnufyzx@163.com

往期回顾

1.词典学|甘于恩:《现代汉语词典》相关词条的立目问题

2.词典学 | 甘于恩:试论语文词典对自由词组的收录

3.快讯 | 《汉语方言学大词典》荣获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扫码关注【保护母语方言,你我共同努力】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