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与民俗 | 温育霖：我家志异
由于微信公众号平台推出新功能，“语言资源快讯”左边显示的名称并非原作者，而是公众号管理者，原作者将于大标题和文末显示，感谢各位读者的谅解！
近来在一个讨论客家民俗语言的群里，有群友发了一首深圳龙岗地区的客家童谣来讨论，我刚好是龙岗人，便讲了几句。这首童谣反映的是旧时封建的婚姻嫁娶现象，但我是没听过的。童谣的最后一句是“㧡（荷）到半路分鬼接”，即“担（新娘）到半路被鬼接走”，想着想着，老是想到“她的眼光她的眼光”那首歌去，勾起了不少关于鬼神的记忆。
聊天记录已作处理
我小时候很喜欢看鬼片，又怕又喜欢。那时家里比较空旷，没有灯光时总会引起我对某些位置进行无限的遐想，比如窗帘后、桌底下、衣柜里、窗外头……电视里也常常有《僵尸道长》之类的电视剧或鬼片推波助澜，让我不敢从大厅里穿过食饭厅、厨房后再到厕所，所以我常常忽悠弟弟或姐姐陪我去厕所。现在当然是不怕了，我长大了，也回不去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翡翠台放《卫斯理》，有诈尸（这个词，是我看《老夫子》学来的）的场景，当晚我就被吓得不行，用防鬼法宝——被子蒙了好久才睡着。这法宝在夏天闷得很，我探出头呼吸时，看到墙上小夜灯映着风扇叶片的影子一下明一下暗，更是害怕。大姐读初中时，还给我看她的语文书，有一篇《宋定伯捉鬼》，不过没啥意思，那种鬼不是我想象中的鬼。现在这篇课文在部编本教材里已经被删掉啦。本该志异的是《聊斋》，而《聊斋》中被选为课文的却是没神没鬼的《狼》。教材不志异，我来志一点儿，就志我家的。
关于鬼的当然有很多，先讲神的。我阿婆以前固定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以及其他重要节日奉神，准备各种祭品，吃的有麻糖、饼仔、生果、肉类，喝的有九江米酒和细茶（茶水）。古代祭祀，牛、羊、猪为大三牲，猪、鱼、鸡为小三牲。我们家用的就是小三牲，直称“三牲”，即一块有肥有瘦的猪肉，一条咸鱼，一只煠[sap5]（沸水煮）熟的鸡。
奉神的时候，我阿婆就在放有香炉、祭品的神案前双手合十，向地主老爷（土地神）、月光老爷等各路神灵祝祷，这个仪式称为“唱喏[ʦhɔŋ53 ia33]”。“地主老爷保佑吾[ŋa33]温家人丁兴旺，出入平安，保佑吾××做工顺顺利利，保佑吾××读书考第一，有麻糖饼仔，有茶有酒……”以前阿婆也拉我一起唱，但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唱出来，所以我现在仍然不会，非常遗憾。
隆重祭祀的时候，焚烧的物品除了线香、蜡烛，还要烧“金银珠宝”等纸制品。我小时候很喜欢烧这些东西，因为可以玩火。如果是日常祭祀我阿公时，就简单得多，神龛里放些茶酒，点香，用香烧完后剩下的香骨插入烟的底部，也点着来拜，因为我阿公生前有抽烟的习惯。我曾经也在神龛里偷了几根烟抽，不过肺，也没啥感觉，被姐姐发现时还乞求她不要告诉爸爸。不过她还是为了我好，最终我被爸爸骂了一顿后赶去刷牙，那时我还没读书呢。
金银珠宝
关于神的，想不出太多，现在讲鬼的。我们这一代人嘛，有些信（或者说，不信，但怕），有些不信；长辈则坚信不疑，但平常却不怎么会怕，奇怪得很。
爸爸说，他年轻时候去一栋什么楼里头找朋友，出来以后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一步一步走上了顶楼。那栋楼顶部还没有完全做好，他说走上去快要踏空的时候突然“唥声子[laŋ31 saŋ33 ʦu33]”（突然）清醒了，就立即下来。
他还提到，有一次我大伯家停电，桌上一直放着一把电筒（银色的），他一只手摸来摸去摸不着，又用两只手摸。两只手还是摸不着，便用烂话（粗口）大声斥骂起来，再摸一轮，一下就摸到了。原来以前大伯家旁边住了一户孤头婆（夫死且无儿无女的寡妇），有一次失火不幸遭难，想别人烧点东西给她。我说，那她这么可怜，怎么不烧些东西给她呢？爸爸说，烧给她做什么？常说城市里人情冷漠，我看以前农村邻里之情也不像描述得那么好哇。
就是这种老式电筒
妈妈说，舅娘有一位打麻将的朋友，买了一枚戒指，但自此以后打麻将老是输，她就找仙婆嫲来问。仙婆嫲说，这枚戒指是人家戴过的，人家一直跟着你，现在被我家门神拦住了，在门口进不来。吓得她立即摘下戒指，丢到远处去。
妈妈又说，我的舅仔（她的堂弟）学过一些玄术。有一次叔婆看着电视，突然好像被人掐着喉咙一样，手脚拼命挣扎，家里几个人都按不住。舅仔接到通知，立即赶回来。还没进门就知道怎么回事，用手指在门口四方各点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随后进门一点叔婆的额头，叔婆便恢复正常了。这种情况，我们叫“分鬼打到[pin33 kui31 ta31 tau31]”（被鬼打到），也可以说“分鬼捻[pin33 kui31 ŋiɛn31]”（被鬼掐）。我想，以前看电视，茅山师傅又杀鸡又弄狗血，又用糯米又用桃木剑，有符有八卦，实际上民间并没那么花哨，也有同样的效果。真是十万块有十万块的花法，十块有十块的花法。
我妈曾经问过舅仔是不是真的能看到那些玩意儿，舅仔回答得也很符合他学的东西，很玄，他说：“你想看冇？”我妈当然不愿开这些什么阴阳眼来看那些“猴哥东西”了，不然三观尽毁。
阿娘（伯母）说，她小区里有一个邻居在肾透析，经常有各种并发症。有一次他昏迷不醒，家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当晚他的一个什么亲戚在汕头老家出了车祸，当场遇难，他便渐渐地苏醒了。这种情况，叫“挡煞[tɔŋ31 sat1]”。我当场提出疑问，认为这没有关系。阿娘说：“阿育霖，你千祈唔好唔信呀（你千万不要不信呐）。”
应该是前年的年初二去拿[la11]（探望）毑婆时，大家都在，忽然有一只土狗仔（蝼蛄）跳了进来。我正想把它踢出门外，大舅娘连忙说不要踩不要踩，赶紧抓了起来，扔了出去。随后她跟我说，平常这里从没见着有土狗仔，可能是毑公看我们热闹，想回来看看。
大舅娘又说，以前后面租客的小孩经常说看到一个老人推着单车在家里走，那是毑公的形象。那个小孩住的房子，正是毑公毑婆以前住过的。
说到这里，说说中国的小孩。他们都很厉害，可以看到一些东西，不过不是好事，轻的发烧，重的丢魂。奇怪的是，鬼佬的小孩好像眼睛就没那么好使，还是说他们信仰的宗教可以让小孩平平安安的呢？我小时候看没看过，记不起来了，听长辈说，也被喊了好多次童年仔。
喊童年仔，广州话叫“喊惊”。不过我不太确定是“童年”还是“同年”。喊童年仔的形式有好几种，有些烧符[phu11]洗澡，有些烧人型的纸，有些用父亲衣服或者小孩自己的衣服来操作。
我懂事以后，看过妈妈给表弟喊童年仔。表弟当时的表现，言语对答都还可以，但很不活跃，一反常态，过了好几天也没有任何改变。妈妈用脚盆（澡盆）给表弟洗澡，用勺嫲（水瓢）从表弟头上淋下，念道：“阿妹，唔使狂，唔使惊。阿妹童年仔大胆哦，唔知阳人吓还啲阴人吓，阳人吓分转胆，阴人吓分转惊。阿妹，冲开惹盆凉，行转原时路，食转原时饭哦，睡目一觉到天光哦。（阿妹，不用怕。阿妹童年要大胆，不知道是被阳间人吓到还是阴间人吓到，阳间人吓到给回胆，阴间人吓到给回惊。阿妹，洗完澡，走回原时路，吃回原时饭，一觉睡到天亮吧）”不过并没有什么用，后来舅娘带去找仙婆嫲，一下就弄好了。
我大姐90年代就跟阿伯阿娘在深圳（以前我们专指现在的罗湖和福田两个区）读书，刚去到每天晚上睡到半夜都起来哭。阿伯是警察，把配枪（后来就不给随便配枪了）放在她枕头底下，当晚大姐就不哭闹了。阿娘说，枪能辟邪。
阿伯阿娘的女儿初为人母时，她的小孩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我妈电话里教她们两公婆找些金银纸烛，在床头拜一拜，念一些祝祷的话，什么“唔好吓到细佬哥，惹位有兜金银珠宝好拿去哦（不要吓到小孩，这里有些金银珠宝拿去吧）”之类的，然后压到小孩的枕头底下。同样的，很神奇，当晚就好啦。姑姑的小孩如果“唔听话”（特指夜间无来由的哭闹，一般也跟那些东西有关），也经常打电话回来委托妈妈去找“仙姐”，仙婆嫲远程嘬[ʦhɔt1]（作法）一下，姑姑的小孩也都好了。
其他我也听过很多，谁家的小孩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高烧不退，打吊针吃药的什么都搞不定，一找仙婆嫲，问到病除，甚至还没去到就有好转。
我有一个80年代出生的表姐，读一二年级时（估计是90年前后）突然迷迷糊糊的，高烧不退，闭目不言，也不吃任何东西。住进医院一段时间，没有好转；喊了好几次童年仔，也都没有起色。毑婆就走了很远去找一个有名的仙婆嫲，人家在家远程嘬[ʦhɔt1]了一下，表姐就恢复如初了。
2014年，爸爸因身体不适，去医院调养了一段时间，回来以后精神萎靡不振。有一天，他鬼使神差地拿了车钥匙去开车，对着家里的正门撞了上去。车头自然变形了，门也被撞坏了。妈妈赶紧叫他停下来，他又一脚油门向后褪[thun53]车，车尾撞到了墙上。这时候他才清醒一些，下了车，他说他也不知道为啥会去开车，也不知道我妈妈在叫喊。过没几天，妈妈找仙婆嫲问了问，仙婆嫲说我爸被家神吓到了，便当场远程嘬了起来。妈妈一回到家，他便精神了。
去年，爸爸又有一段时间精神萎靡，低烧不退，一直打瞌睡。我妈又找了仙婆嫲，仙婆嫲说我爸这次是撞到了家神。原来爸爸之前进门时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确有其事），是因为同时有一个家神进门，撞在了一起，爸爸便被撞倒了。爸爸说，妈妈启程去找仙婆嫲没多久，他在家忽然就好很多了。等我妈回来以后，他已经完全没事儿了。
还有一些仙婆嫲能够算命，是真的能够算老人的命，今年能不能过这个劫，过了就还有几年的命，过不了就……
仙婆嫲这一行当，可能会逐渐式微，好像也只有中老年妇女才知道去哪儿找。我的小孩如果遇上了这样的问题，吃药打针搞不定，可能也要找仙婆嫲来处理。
我也担心，如果后辈慢慢地不会说客家话了，祭拜先人的时候，泉下如有闻，先人还听得懂吗？近年来烧的手机、电脑，他们会用嘛？
先人如有在天之灵（到底在泉下还是在天？），我也在想，我的亲人啊，你们过得好吗？
温育霖
深圳市福田区上步中学
往期回顾:
方言与非遗（音频）| 郑晓丽：一剪一纸一瑰宝——潮阳剪纸（汕头潮阳话）
美馔新语（音频）| 东方滢：赣南的年味——云片（江西于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