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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探讨|但锐、刘海波:贺胜桥镇方言韵母特点探究 ——基于老中青三代方言的调查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2-12-22

“语言资源快讯”左边显示的名称并非原作者,而是公众号管理者,原作者将于大标题和文末显示,感谢各位读者的谅解!


湖北省咸宁市贺胜桥镇方言属于赣语大通片,吴宗济先生对其做了详细的调查,详见《湖北方言调查报告》,这是关于贺胜桥镇方言最早最全面的材料,之后未见对贺胜桥镇方言进行描写的材料。光绪《咸宁县志》记载:“咸宁东西广八十里南北六十里延袤二百里,北行铺路四十五里至贺胜桥抵江夏县界”,可知从清代到现在,贺胜桥镇一直位于咸宁市、武汉市江夏区的交界地带,随着武汉与咸宁的交往日益频繁[1],在官话(包括普通话[2]、武汉话)的强势影响下,贺胜桥镇方言发生了系列变化。笔者调查了老、中、青三代方言实际情况[3],参考吴宗济先生调查结果,从历时的角度,对贺胜桥镇方言韵母特点进行探究,试图分析其演变规律与原因,并据此对武汉市周边赣语官话化趋向做一个大致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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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摄麻韵二三等分韵现象及其演变

贺胜桥镇方言中开合口二等麻韵韵腹今读为[a][4],开口三等麻韵韵腹今读主要有[a]、[e]二种,详见表1。贺胜桥镇方言中开口三等麻韵韵腹今读[a]者共13字,加上93个韵腹今读为[a]的开合口二等麻韵字,可知贺胜桥镇方言麻韵主元音今读基本符合汉语演变规律。

开口三等麻韵却存在韵腹今读[e]的情况,共16字,比开口三等麻韵韵腹今读[a]的数量还多,很显然韵腹为[e]在开口三等麻韵今读中已占有优势。

宋代《增修互注礼部韵略》对此就有明确地记载[5];元代《中原音韵》假摄一分二,分为家麻韵与车遮韵;明代《洪武正韵》中于麻韵之外,另立遮韵,因此麻韵开口三等产生分化其实由来已久,但这种分化往往出现在北方中原地区,南方许多非官话地区麻韵开口三等字主元音仍为低元音,与开口一等为一类韵母。《江西省方言志》所调查的赣语、客家话共61个方言点,其中23个方言点的麻韵韵腹不分开合、不分二三等均读为[a];31个方言点的麻韵韵腹大体读为[a],只有少数开口三等麻韵字,如“爹”、“扯”、“泻”等,韵腹今读为[e]或[ɛ],因此绝大部分赣语、客家话麻韵一三等尚未分化。

贺胜桥镇方言属于赣语,为何开口三等麻韵今读主体层次为[e]?《江西省方言志》中有15个客赣语方言点开口三等麻韵出现了分化,主元音今多读为[e]或[ɛ],甚至部分方言点的开口三等麻韵主元音已经全部读为[e]或[ɛ],如奉新、九江、德兴、婺源、浮梁、赣州等。其中奉新、靖安等7地为赣语或客家话使用地区,可见贺胜桥镇方言中开口三等麻韵出现分化并非孤例。九江市与湖北毗邻,笔者整理了“娘”、“爹”、“写”等字在九江方言今读情况,发现韵母与贺胜桥镇方言完全吻合,详见表2。

九江方言为江淮官话,是赣语官话化后产物,可推测贺胜桥镇方言开口三等麻韵出现分化的原因也是因为官话的影响。不仅是九江方言,婺源、德兴、浮梁、赣州等地方言也都属于官话方言,开口三等麻韵无一例外均出现分化,这进一步佐证了上述猜测。

笔者整理了老、中、青年三层不同之处,详见表3,三者之间差异并不大,只有“且”、“写”二字的读音略有差异,“且”字中、青年层读为[ʨ'ie42],“写”字中、青年层文读层消失,只剩白读。

尽管只有“且”、“写”二字的读音发生了变化,但据此可推测,在官话的影响下,麻韵因等而产生分化的趋势只会越来越明显,最终会演变为九江方言型。

1

流、效、遇摄相混现象及其演变

贺胜桥方言中流摄较为特殊,从其今读来看,可以一分为二,流摄开口一等与效摄开口三、四等主元音相同,流摄开口三等与遇摄合口一等主元音相同,详见表4。

根据陈昌芳(2009)、焦甜甜(2011)、章红艳(2012)等人的研究可知,唐五代时期赣语便已出现流遇二摄、流效二摄相混现象;而田业政(2005)、陈昌芳(2009)等人研究也明确表示,宋元时期赣语就已经出现流、效二摄部分相混的现象,所以表4所反映的现象是赣语数百年自行演变的产物。

古代诗词韵文中流、效二摄的相混包括流摄开口三等韵、效摄开口一二等韵,与之相比贺胜桥镇方言中两摄韵母相混范围小了很多,而且古代诗词韵文中只存在流摄唇音字与遇摄字互代,可贺胜桥镇方言中两摄的相混却涉及唇音、舌音、齿音。笔者认为贺胜桥镇方言中这些与古不同的特殊变化,是由于语音的链变推移机制。

中古流摄开口一、三等韵主要区别在于介音i-的有无,随着语音演变,流摄要么朝官话型发展,即一、三等韵之间区别越来越小,与知系声母拼合时二者往往发生合流;要么朝南方型发展,即一、三等之间区别越来越大,主元音存在音位性的区别。赣语显然属于后者,《江西省方言志》共调查了48个赣语方言点,流摄一、三等全部分化,一等多为[au]/[ɛu],三等多为[iu]。和江西境内赣语一样,贺胜桥镇方言流摄一、三等出现分化,韵腹也存在音位性差别。

随着遇摄合口一等高化裂化为[əu][6],韵母系统为了避免语音合流,并维持流、遇二摄区别词意的功能,会迫使流摄进一步发生演变,但由于流摄一、三等出现分化,遇摄合口一等高化裂化所带来的推链作用,无法同时影响流摄一三等,所以流摄开口一等侯韵进一步演变,今读为[œ]。由[əu]演变为[œ]是可能的,因为相较于[əu],[œ]舌位更低且带有合口成分,完全符合汉语演变普遍规律[7]

不受其他因素影响,同一摄中各韵主元音往往相同或相近,《江西省方言志》48个赣语方言点洪、细音今读主元音最大的差异,仅是前低元音与央元音的区别[8],那么效摄三、四等韵主元音今读[œ]是符合赣语的普遍规律,而贺胜桥方言中蟹摄主元音为[æ]、假摄主元音为[a],加之韵母系统未见韵母[ə][9],所以效摄开口一、二等韵的主元音理论上也只可能为[œ],因此可推测效摄一、二等韵今读[ɔ](与三四等韵形成前、后元音的差异),是其他因素导致的。随着流摄开口一等今读为[œ],为了保持区别,效摄一、二等也只能发生变化。因为历史文献中流效二摄与假蟹二摄基本没有产生过交集,所以由遇摄合口一等引起的链推机制无法继续“推链”假蟹二摄,效摄一、二等也因此无法继续朝低元音[æ]、[a]演变,只能朝“具有区别词意功能、不会影响别的韵摄区别词意”的方向发展,于是演变为了[ɔ]。通过这一系列链推演变后,便导致流摄开口三四等与遇摄合口一等韵基相同、流摄开口一等与效摄开口三四等韵基相同。

笔者整理了老、中、青年三层不同之处,发现除了“度”、“渡”二字老年层今读[t'o22]中青年层今读[t'əu22]、“某”、“亩”二字老年层今读[mo42]中青年层今读[mœ42]外,遇、流二摄老、中、青年三层今读差异并不大,差异最明显的就是效摄三等字,详见表5,当然此处所讲的差异专指韵母差异,声母声调等方面的差异暂且不计。

青年层宵、萧韵中“朝”、“潮”、“赵”等字主元音今读为[ɔ],应该是内外因素共同作用下的产物。在韵摄相同主元音相同或相近的规律影响下,豪、肴韵会慢慢影响宵、萧韵,使其逐渐也从[œ]演变为[ɔ],从语音学角度来看,相对于[ɔ],[œ]的发音条件更为复杂,而且官话中也没有与[œ]相近的元音,却有与[ɔ]相似的元音,所以在多重因素的影响下,青年层宵、萧韵中部分字主元音读为了[ɔ],笔者认为若无其他外来因素影响,宵、萧韵读[ɔ]的趋势会持续下去,会影响更多的宵、萧韵字。

3

咸、山摄文[ɔ̃]白[œ̃]现象及其演变


贺胜桥镇方言中咸、山摄合流,这符合赣语的普遍情况。但咸、山摄开口舒声一、二等韵今读却十分特殊,有[œ̃]、[ɔ̃]、[iɔ̃]、[iẽ]四类,如山韵今读有[œ̃]、[ɔ̃]、[iɔ̃]、[iẽ];如咸韵今读有[œ̃]、[ɔ̃]、[iẽ];如删、衔二韵今读有[ɔ̃]、[iɔ̃]、[iẽ];如覃、寒三韵今读有[œ̃]、[ɔ̃]。同一小韵下诸字的韵母应该完全相同(入声除外),所以咸、山摄开口舒声一、二等韵四种今读,应是不同时期读法的叠置。

其中今读[iɔ̃]、[iẽ]只出现在开口二等舒声韵,这与见系声母颚化有关,即在三、四等韵影响下,见系声母为了与前高元音拼合和谐,开始向舌面前音[ʨ ʨ' ɕ]演变,随着见系声母颚化程度的加深,在同化作用的影响下,部分开口二等韵开始滋生i-介音,在声母的影响下,咸、山摄开口二等韵出现今读[iɔ̃]、[iẽ],所以这两种今读出现时间都应该比较晚。

老年层中间中间间间断、闲限、奸谏三组字的今读较为奇特:间中间、咸、奸韵母均为[iɔ̃],间间断、限、谏韵母则为[iẽ],很显然前一组多为生活常用字,后一组多为书面用语字,中年层“减”字存在文白异读,白读为[ʨiɔ̃42]、文读为[ʨiẽ42],而且监监察监国子监的今读也较为特殊,在表监察义时,监读为[iɔ̃],表官职国子监时,监读为[iẽ],因此可知与[iɔ̃]相比,[iẽ]更具文读色彩。咸、山摄开口一二等主元音大部分为[ɔ̃],开口三、四等舒声韵今读主要为[ẽ]、[iẽ],[iɔ̃]与[ɔ̃]同主元音,符合同一小韵下诸字的主元音完全相同的规律,所以咸、山摄开口二等韵今读[iɔ̃],应是韵母[ɔ̃]滋生i-介音的产物,而今读[iẽ]则是受开口三、四等舒声韵扩散同化作用的影响,是[iɔ̃]进一步演变的结果。

除此之外,咸、山摄开口见系舒声一、二等韵今读基本为[œ̃],非见系舒声一、二等韵今读基本为[ɔ̃],可知今读[œ̃]、[ɔ̃]因声母不同而产生分化,那二者层次关系究竟如何?笔者认为[œ̃]为白读层,[ɔ̃]为文读层。原因有以下几点:1.见系开口二等韵滋生i-介音的今读只有[iɔ̃]、[iẽ],未见有读为[iœ̃],而见系开口二等颚化是后起的现象,那么滋生[iɔ̃]的[ɔ̃]相对于[œ̃]而言,应该也属于后起的现象。2.一种方言在一些因素影响下,某一声母出现了白读层、文读层两种今读,在没有其它因素干扰下,随着时间的发展,该声母的文读层往往会逐渐占据绝对优势,当然不排除少数白读层的残存,老年层中咸、山摄开口一二等字中,韵母今读[ɔ̃]的例字数量远远多于韵母今读[œ̃]的例字。不仅是老年层,中、青年层今读为[ɔ̃]的倾向更加明显(详见下文),所以[œ̃]更有可能是白读层。3.同韵摄的开口韵与同等的合口韵差异仅是[u-]介音的有无(入声除外),但贺胜桥镇方言存在合口韵今读开口的倾向(下详),合口韵往往没有[u-]/[y-]介音,所以包括咸、山摄在内的很多合口韵与同等开口韵今读相同。咸、山摄合口舒声一二等韵没有因声母的不同产生分化,今读基本为[œ̃],十分稳定,由此可推测咸、山摄开口舒声一二等韵原来很有可能也全读[œ̃]。4.见系咸、山摄开口舒声一二等字中,“甘”、“鼾”、“暗”、“感”、“干”、“肝”、“竿”、“旱”、“寒”、“安”、“看”、“按”等44字今读为[œ̃],可见许多常用口头用字韵母仍读为[œ̃],如“打鼾”的“鼾”,老、中、青三层毫无例外均读为[œ̃]。

咸、山摄开口舒声一、二等韵为何会由[œ̃]演变为[ɔ̃]呢?上文曾述,效摄一、二等由[œ]演变为[ɔ],而音系演变往往具有系统性与规律性,所以咸、山摄也很有可能发生类似的演变。贺胜桥镇方言中存在合口韵今读开口的倾向,但官话中开、合口一二等韵却明显存在u-介音有无的差异,在其影响之下,咸、山摄开、合口一二等也逐渐开始分化,不过咸、山摄合口舒声一二等韵今读[œ̃]十分稳定,所以为了区分,只可能是开口一二等韵发生演变。

笔者整理了老、中、青年三层不同之处,详见表6,可知中年层“勘”、“撼”、“勘”、“龕”四字、青年层“勘”、“憨”、“寒”、“韩”四字均已今读为[ɔ̃],青年层“监”字今读为[iẽ],虽然例数不多,但据此进一步可证明,由[œ̃]演变为[ɔ̃]、由[iɔ̃]演变为[iẽ],应是咸、山摄开口舒声一二等韵演变的大致趋势。

同时还存在部分字老年层今读为[iẽ],而中、青年层今读为[iɔ̃]的现象,这并不难解释,老年层主要发音人来自黄祠村、中、青年层主要发音人为母女关系,且来自万秀村,两村之间隔了约1公里,音系上虽无差异,但在某些字的今读多少会存在差异。老年层虽然没出过远门,但由于天天看电视,受普通话的影响相对较大,所以少数字先一步读为文读也是可以理解的。

4

鼻音韵尾与鼻化元音共存现象及其演变


为了更好弄清楚贺胜桥镇方言中阳声韵韵尾的演变情况,笔者将老年层各阳声韵摄今读情况整理如下,详见表7。

可见贺胜桥镇方言中阳声韵韵尾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咸、山二摄舒声韵合流,今为鼻化韵;深、臻、曾、梗四摄舒声韵合流(梗摄只包括常用字的文读及少数非常用字),今为-n尾;宕、江二摄合流,今读-ŋ尾;通摄虽自成一韵,但曾、梗二摄开、合口一二等舒声韵(开口韵仅限于帮组)却与之合流,今读-ŋ尾;梗摄常用字白读自成一韵,今读也为-ŋ尾,可见贺胜桥镇方言中阳声韵韵尾分布情况,属于鼻音韵尾与鼻化元音共存型。

与中古相比,贺胜桥镇方言中阳声韵韵尾的演变可分为三种情况:1.A→A型:宕、江、通三摄阳声韵韵尾未曾发生变化,仍为-ŋ尾;2.A→B型:深、臻二摄由-m尾演变为-n尾,咸、山二摄由-n尾演变为鼻化韵,演变没有特例;3.A→A/B型:梗摄字存在文白异读,白读为-ŋ尾,文读为-n尾,曾摄字虽没有成系统的文白异读,除与帮组相拼仍为-ŋ尾外,绝大多数曾摄字韵母今读-n尾,甚至有少数曾摄字韵母今为鼻化韵,如灯、凳、蹭等字。

根据上述三种演变类型,以及张燕芬(2009)的研究[10],贺胜桥镇方言中阳声韵韵尾演变过程应大体如下:

造成该演变的原因主要可分为三类:1.韵母主要元音发音特征;2.鼻音韵尾发音特征;3.语音的链推机制。

与中古一脉相承,贺胜桥方言中咸、山摄主元音大多为舌面前低元音,张燕芬(2009)明确指出韵母主要元音会影响鼻音韵尾的演变,往往是低元音后的韵尾先变,高元音后的韵尾后变,所以受后低元音影响,咸、山摄鼻音韵尾很有可能率先发生变化,朝弱化脱落方向进一步演变。由于咸、山摄的演变,导致-n尾韵母数量减少,从而形成-n尾的空位,这会促使其他鼻音韵尾发生演变,填补空位[11]

鼻音[m]因发音部位为双唇,相较而言,本身所具备的辅音性要远远大于[n]、[ŋ],而韵尾只有成阻阶段,无持阻、除阻阶段,因此韵尾的辅音性较弱,所以鼻音[n]、[ŋ]更适合做韵尾,加之鼻音[m]在发音时双唇要完全紧闭,与主元音发音方法不和谐,不符合发音省力原则,因此包括贺胜桥镇方言在内的很多方言-m尾均已演变成发音部位与之接近的-n尾。

宕、江、通摄以及少数的曾梗摄今读主元音均为后半高元音,而梗摄白读主元音则为后半低元音,在后低元音的影响下,梗摄韵尾逐渐发生演变,加之[-n]比[-ŋ]发音准确率更高[12],因而朝-n尾演变是完全符合发音规律的,这也解释了中古-ŋ尾阳声韵为何只有梗(曾)摄出现了-n尾的今读[13]

同时,曾摄字除了与唇音声母相拼时今读韵尾为-ŋ尾外,还有3个字今读为鼻化韵,这便说明虽然咸、山二摄已从-n尾演变为鼻化韵,但该演变过程并未中止,仍会继续影响贺胜桥镇方言阳声韵韵尾的分布格局。

笔者整理了青年层与老年层今读不同之处,详见表8[14]

可见近八十年贺胜桥镇方言中阳声韵韵尾的演变不大,表8虽然有三种类型的区别,但演变结果却只有一个,就是演变为-n尾。根据老年层各阳声韵摄今读情况,上文已推测山摄已由前鼻韵演变为鼻化韵,曾摄已由后鼻韵演变为鼻化韵,可在青年层中,“扮”、“灯”等字却又重新变为-n尾,很显然是由于外因所致,结合中年“怜”字今读为nian,可推测这外因便是官话,即在普通话影响下,出现了与方言自身演变规律相反的演变。同时,曾摄的“能”字却读为前鼻韵,可见在普通话的强力影响下,方言自身演变规律也在起作用,二者互相竞争,不过就青年层阳声韵韵尾今读情况来看,普通话的影响似乎更强一些。

5

叶、业、帖、薛、月、屑韵[i]今读现象及其演变

除了止、蟹摄开口三四等韵非知系今读为[i]外,部分咸摄、山摄、臻摄、宕摄、曾摄、梗摄入声韵以及少数假摄、蟹摄、遇摄也今读[i]。止、蟹摄非知系开口三四等在大多数方言中都今读[i],本文在此不再赘述,着重探讨后者。

后者又可细分为两类,笔者分别将其称为“贴”字型与“去”字型。“贴”字型共21字,主要来自咸、山摄开口三四等入声韵,更重要的是,与这21字同等同开合同小韵的其他字,在贺胜桥方言中韵母今读均为[ie]/[e],详见表9。

“灭”、“贴”、“铁”三字白读为[mi45],文读为[mie45],可推测叶、业、帖、薛、月、屑韵开口三四等在更早的阶段应读为[i]。叶、业、帖、薛、月、屑韵开口三四等的主元音在中古拟为[ɛ]、[e]、[ɐ],可知从中古到现在,此六韵无一例外均发生了主元音高化。

“去”字型共17字,主要来自遇摄、蟹摄、臻摄、山摄、宕摄、曾摄、梗摄、假摄,声调除了入声调外,还有少数字读为舒声调,而且不再局限于三四等,“割”、“葛”、“格”等字就是一二等字,甚至出现了合口韵字,如“血”、“雪”等字,除此之外,与这17字同等同开合同小韵的其他字,在贺胜桥方言中韵母今读各不相同,详见表10。

“些”是心母麻韵开口三等平声字,今读却为入声调,而且整个假摄,独有“些”字发生该演变,除此之外,如上文所述,麻韵三等正处于分化之中,今读并非全部为[ie]/[e],因此将将其归为“去”字型。跟“些”字一样,剩余16字读[i]也不具备系统性,如贺胜桥镇方言中鱼韵字今读基本为[y]、[əu],唯独“去”、“据”二字韵母今读[i]。

由此可知,“贴”、“去”字型最大的区别就是今读[i]是否具有系统性,笔者认为“去”字型的出现是扩散式演变的结果,即咸、山摄开口三、四等入声韵在某种动力的驱动下发生主元音高化,受其影响,其他韵摄个别字也发生了与之相同的演变。

驱动叶、业、帖、薛、月、屑韵开口三四等发生系统性元音高化的动力,是语音系统内部的链变推移机制。为了与知系、部分精组声母更好拼合,贺胜桥镇方言中部分止、蟹摄开口三、四等韵由[i]演变为[ɿ],加之与帮组、非组、端组、泥组、部分精组声母相拼合的止、蟹摄开口三、四等韵均读为[ei](除了“灭”字),因此相较于其他的单元音韵母而言,韵母[i]的数量并不多,而且能与之相拼的只有见系声母(除了“贴”、“铁”二字)。韵母[i]为核心韵母,但是贺胜桥镇方言中韵母[i]无论是自身数量,还是能与之相拼合的声母数量,都与之不符,所以韵母[i]很容易出现“空位”,并促使咸、山摄开口三四等入声韵发生元音高化演变,进而演变为[i],最终实现“填空”。

老年层叶、业、帖、薛、月、屑韵开口三四等中,除了表9的21字外,其他字的韵母均已变为文读[ie]/[e],金雪婷(2017)明确指出韵母[ie]元音高化的结果往往就是演变为[i],可知相较于读为[i],读为[ie]应为元音高化过程中的前一阶段。

笔者整理了上述38字中、青年层与老年层不同之处,详见表11,其中“灭”、“列”等字韵母已系统性地变为文读[ie]/[e],“阁”、“锯”等字已与同韵其他字韵母今读相同,而金雪婷(2017)指出韵母[i]进一步高化的结果就是裂化为[ei],加之中年层叶、业、帖、薛、月、屑韵开口三四等中并未出现新的[i]韵字,可知受其他因素影响,语音的链变推移机制已失去作用,无法继续促使咸、山摄开口三四等入声韵演变为新韵母[i]。

“腻”字老年层读为[nei],而中、青年层却读为[ni],贺胜桥镇方言里发生上述元音高化现象的均为非止摄字,可知已经舌尖化或高化裂化的止摄,如果不受其他因素的影响,是无法再度自行演变成[i]的,而官话中“腻”字恰巧为[ni],所以笔者认为导致链推作用失效的因素就是官话的影响。

不过也要看到,中、青年层开口三四等叶、业、帖、薛、月、屑韵仍有数十字保留[i]的读法,如“些”、“切”、“洁”,可知虽受官话影响,韵母读[i]的底层依然残存。

青年层中“杰”“捷”“截”“揭”读[ʨi45]、“孽”“聂”“镊”“蹑”“猎”读[ni45] 、“叠”“碟”“蝶”“蝶”读[ti45]、“楔”读[ʨ'i213],这些字为中古开口三四等薛、月、叶、帖、先韵字,与表9诸字来源恰好吻合,从表面上看,这似乎就是表9所反映的元音高化现象,但上文已述受官话影响,开口三四等叶、业、帖、薛、月、屑韵已停止元音高化,所以青年层这些特殊演变并不是元音高化的反映。笔者认为青年层出现该现象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下的产物,青年层的方言在普通话推广的影响下变得不太稳定,很多字的读音开始出现变化,文、白读对其而言仅是两种不同的演变方向,尽管受官话影响演变为文读的概率更大,但是在“些”、“切”等字的影响下,朝白读演变也是可能的,而且单元音韵母[i]更符合省力原则,当然青年层这种特殊演变还有其他原因,仍有继续探讨的空间。

6

合口韵摄开口化现象及其演变

贺胜桥镇方言音系中有单元音u、y,也有uæ、yæ、ue、ye、yᴀ、uɒ、uo、uei、yei、uœ̃、yẽ、uɔ̃、uən、yən、uɤŋ等复韵母,但诸多中古为合口韵摄的今读却并不是合、撮口呼,这种现象可称之为合口韵摄开口化,为了更好解释该现象,笔者将老年层所有今读为开、齐口呼的中古合口韵摄整理罗列如下,详见表12。

中古为合口呼的韵摄共有12个,而贺胜桥镇方言中出现合口韵摄开口化现象的韵摄便有11个,由此可知该现象具有普遍性。

根据拼合声母的差异,表12诸韵可分为几类:1.与唇音声母p、p'、m、f、v相拼,包括果摄合口一等、遇摄合口一三等、蟹摄合口一二三等、止摄合口三等、咸摄合口三等、山摄合口一二三等、臻摄合口一三等、宕摄合口一三等、梗摄合口二等、通摄合口一三等;2.与舌尖前音t、t’、n、l、ʦ、ʦ’、s相拼,包括果摄合口一等、麻摄合口二等、遇摄合口一三等、蟹摄合口一三等、止摄合口三等、山摄合口一三等、臻摄合口一三等、通摄合口一三等;3.与舌面后音k、k’、x、ŋ相拼,包括果摄合口一等、山摄合口一二等、臻摄合口三等、宕摄合口三等、梗摄合口二三等、通摄合口三等;4.与零声母∅相拼,包括臻摄合口三等、通摄合口三等。

很明显,随着声母发音部位的后移,中古合口韵摄今读开口、齐齿呼的数量就越少,这符合人发音生理结构。发唇音声母时,主要发音器官是双唇,不涉及到舌体,即舌头处于平放松弛静止状态,而介音[u-]、[y-]的发音部位却为舌面,发音时舌头紧张活动状态,这导致二者之间存在矛盾,不符合发音协调性,而且唇音声母本身就带有圆唇性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替介音[u-]、[y-]的,所以在唇音声母的影响下,介音[u-]、[y-]会逐渐消失。发舌音声母时,主要发音器官便是舌头,这使得舌体一直处于紧张隆起灵活状态,发音时主要发音器官不存在转移,因而相较于唇音声母,舌音声母的调度更大,更易与介音[u-]、[y-]相配合,而且随着舌位的后移,舌音声母与介音[u-]、[y-]契合度就越高,这便能解释为何类4所包括的韵摄数量很少。当然,因为零声母对韵母的发音几乎不产生影响,所以类5 所包括的韵摄数量最少。

表12里的今读主要分为两类:1.无对立型,即同一合口韵内所有字今读不因声母的不同而产生开齐与合撮的对立,包括果摄合口一等、咸摄合口三等、山摄合口一二等(换“除”外[15])、宕摄合口三等(缚除外);2.有对立型,即同一合口韵内所有字今读因声母的不同而产生开齐与合撮的对立,包括麻韵合口二等、遇摄合口一三等、蟹摄合口一二三等、止摄合口三等、山摄合口三等、山摄合口四等促声韵、臻摄合口一三等、曾摄合口一等、梗摄合口二三等、通摄合口一三等。

类1所辖韵摄今读有[o]、[ɔ̃]、[œ̃]、[oŋ],无一例外,这些今读的韵腹均为合口元音,具备一定的圆唇色彩,通常不与介音[u-]、[y-]拼合。

现将类2对立情况罗列如下:1.麻摄:[a]/[ua][ya];2.遇摄:[əu]/[u][y];3.蟹摄:[ei]/[uei][yei]、[æ]/[uæ][ua];4.止摄:[ei]/[uei][yei];5.山摄:[iẽ]/[yẽ]、[ɔ̃]/[yẽ]、[æ][a]/[ye]、[i]/[ye];6.臻摄:[ən]/[yɛn];7.曾摄:[e]/[ue];8.梗摄:[e]/[uɤŋ]、[iɛn][iɤŋ]/[yɛn];9.通摄:[ɤŋ]/[uɤŋ]、[əu]/[u][y]。不难发现,上述今读韵腹大多为舌面前音,只有少数为舌面后音,而且多为央、次高元音,未见舌面高元音,可见主要元音舌位越靠前,越偏央、次高,介音[u-]、[y-]越倾向于消失。不仅如此,这些今读多为元音韵尾,甚至没有韵尾,鼻化韵其次,-n、-ŋ尾的数量最少,那么可推测韵尾的有无,以及韵尾发音部位的前后都会对介音[u-]、[y-]产生影响。由此可知,除了受声母影响外,贺胜桥镇方言中古合口韵摄开口化现象也跟韵母系统本身有关,为了发音和谐,在韵腹、韵尾共同影响下,部分中古合口韵逐渐演变为开口、齐齿呼。当然,韵母系统内部演变也对该现象有影响,上文所提及的单元音[u]在演变过程中高化裂化为复合元音[əu],薛韵和术韵在推链作用下演变为为[i],都促使着贺胜桥镇方言部分中古合口韵摄如今演变为开口、齐齿呼。

除此之外,音节的稳定性也倾向于中古合口韵摄演变为开口、齐齿呼,胡安顺(2007)明确指出韵母为开口时声母的稳定性比合口相对较强,原因在于开口韵母的口形是非圆唇的, 清晰度相对较高, 合口韵母的口形是圆唇的, 清晰度相对较低。

笔者整理了表12诸韵摄老、中、青年三层不同之处,详见表13。

表13主要反应了两类现象:1.中古合口韵老年层今读开口、齐齿呼,而中、青年层却读为合口、撮口呼;2.中古合口韵老年层今读合口、撮口呼,而中、青年层却读为开口、齐齿呼。不难发现,中、青年层类1的数量远远大于类2,而且青年层类1的数量多于中年层类1的数量,这就表明随着使用者的年轻化,贺胜桥镇方言中古合口韵摄今读合口、撮口的数量也越来越多。中年层的“卫”字、“为”系列字、“鹊”字,青年层的“卧”字、“化”系列字、“催”系列字、“贿”系列字、“脆”字、“翠”字、“敦”系列字、“屯”系列字、“尊”系列字、“村”系列字、“损”字、“昏”系列字的今读若不算声调,完全与普通话相同。不仅是类1,类2里中、青年层部分字的今读也与普通话相同(声调略有差异),如“风”系列字、“轰”字等,可见贺胜桥镇方言受官话影响日益增加,而且在这种强势外因影响下,由语言系统内部演变而导致的中古合口韵摄开口化过程逐渐停止,即越来越多的中古合口韵摄会演变为合口、撮口呼。不过也要看到一些开口化的今读仍旧拥有较强的生命力,如青年层的“赘”、“缀”等字。

7

余论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贺胜桥镇方言仍属于赣语,但在普通话、武汉话的影响下,逐渐出现许多官话特征,可称之为赣语的官话化,而且这些特征会越来越明显,即官话化程度会越来越高。贺胜桥镇方言韵母系统所发生的系列演变,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因此可供湖北境内尤其是武汉市周边赣语的相关研究参考。


(原载《南方语言学》16辑,2020,世界图书出版有限公司)


注释

[1]贺胜桥镇享有“六线贯南北,一湖连长江”的区位交通美誉,六线:京广铁路、武广高速客运专线、武咸城际铁路、107国道、京珠高速公路、武咸快速通道,一湖:斧头湖。

[2]普通话不属于官话,但为了行文方便,本文就将其与武汉话一起归为官话,当然本文有时也会单举普通话的相关情况。

[3]本文老年层是指70岁以上的本地居民,中年层是指30-69岁之间的居民,青年层是指15-29岁之间的居民,小于15岁的暂不考虑,主要发音人有:1.江行云,女,1933年9月生,文盲,世居黎首村,务农;2.余在枝,女,1944年10月生,文盲,世居黄祠村,务农;3.邹先明,男,1968年12月生,初中学历,世居黎首村,曾在河南务工三年;4.黄敏,女,1979年8月生,初中学历,世居万秀村,务工;5.邹镖,男,1991年12月生,高中学历,世居黎首村,务工;6.李凯平,女,2004年9月生,初中学历,万秀村人,在横沟桥镇读书。老年层主要以余在枝的发音为主,中年层主要以黄敏的发音为主,青年层以李凯平的发音为主(虽然年龄上略有不足,但其受普通话程度却要大于邹镖,在一定程度更体现出官话,尤其是普通话,对贺胜桥镇方言的影响)。

[4]贺胜桥镇方言韵母系统中,单韵母[a]的实际发音偏后,应为[ᴀ],甚至部分麻韵字韵腹为[ɑ],为了与赣语、客家话其他方言点进行比较,故记为[a]。

[5]所谓一韵当析为二者,如麻韵自“奢”以下,马韵自“写”以下,妈韵自“籍”以下,皆当别为一韵。

[6]遇摄合口三等知系字韵母今读也为[əu],可见遇摄合口一等确实发生了元音高化裂化,由中古的[u]演变成了[əu]。

[7]金雪婷(2017)指出,在汉语方言地区普遍存在这样一条元音后高化演变规律,即a>ɑ>ɔ>o>u>əu>au。与[əu]相比,[au]舌位更低,韵尾也具有合口成分,所以笔者认为由[əu]演变为[œ]是符合汉语演变普遍规律。

[8]《江西省方言志》所调查的48个赣语方言点效摄洪、细音今读情况,完全符合同一摄中各韵主元音往往相同或相近规律,48个赣语方言点效摄洪、细音今读主元音最大的差异,仅是前低元音与央元音的区别,可见赣语中效摄一二等与三四等韵基差异很小,不过洪音今读开口度往往略大于细音。

[9]贺胜桥镇方言中效摄一二等韵今读均为单元音韵母。

[10]张燕芬(2009)根据“汉语方言地图集数据库”930个方言点的178个阳声韵字为研究对象,通过归纳分析,发现中古阳声韵九摄鼻音韵尾弱化和消失的先后顺序大致如下:咸山→宕江→梗臻→深曾→通。

[11]张吉生(2007)指出[m]的辅音性大于[ŋ],相反[ŋ]元音性大于[m]。在声母位置,[m]是无标记的,而[ŋ]是有标记的,在韵尾的位置,[m]是有标记的,而[ŋ]是无标记的...[n]则具有两面性,因而在韵尾的位置可能最先丢失,也可能顽强保留。

[12]谢国平(1992)在《汉语[-n]、[-ŋ]韵尾发音和听感的实验研究》中指出,从发音上看,[-n]比[-ŋ]准确率更高。

[13]张燕芬(2009)通过整理发现现代汉语方言中,由于主要元音的相近、相同,鼻音韵尾演变为鼻化韵的过程中曾摄跟梗摄的情况往往一致,所以贺胜桥镇方言中曾摄字虽然没有成系统的文白异读,但其演变过程应与梗摄相同。

[14]中年层与老年层今读只有山摄的怜字不同,中年怜今读为nian,这完全就是仿照普通话而产生的方言读法,因为贺胜镇方言中“可怜”义不用“怜”字,所以发音人看着字形产生了误读。

[15]山摄合口一、二等今读基本都为开口呼,只有“换”字今读为合口,为了更好分析中古合口韵摄开口化现象出现的原因,笔者对这些个别例外忽略不计,仍将其归为类1,下文凡例皆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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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李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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