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探论 | 邢向東:移位和隱含:論晉語句中虚词的語氣詞化【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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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向東 | 移位和隱含:論晉語句中虛詞的語氣詞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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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向东,陕西神木人。2000年毕业于山东大学文学院,获博士学位。现任陕西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导,语言资源开发研究中心主任。出版专著13部,主编教材1部,发表论文130余篇。现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西北地区汉语方言地图集》。2004年获全国优秀博士论文奖;获全国普通高校人文社科成果二等奖1次,三等奖1次,王力语言学奖二等奖1次。入选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全国“文艺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兼任国家社科基金评审委员会评审专家,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全国汉语方言学会理事,陕西省语言学会会长。
发表时间:《言吾言学刊》2022044
所属栏目:方言研究
注:本文原载于《语言暨语言学》2007年第4期(总第8卷),1026-1044,已获得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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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 要
晉語方言中,不少句中的虛詞經過句子隱含後部的途徑實現語氣詞化。隱含後部往往是為了表達某種特定的語氣。發生語氣詞化的句中虛詞包括:語氣副詞“還”,情態補語標記“得來”,選擇連詞“是”,句中語氣詞“吧(哇)”“時價(嘇)”“起/咾噠”等。句中虛詞的語氣詞化與該詞獲得結句功能、相關結構的固化是同步實現的。移位和隱含是句中虛詞語氣詞化的兩種主要途徑。
关键词
晉語;句子後部;隱含;移位;虛詞;語氣詞化
語氣詞是漢語表達語氣的重要手段,但許多語氣詞並不是“與生俱來”的。現代漢語方言的不少語氣詞都是以其他虛詞為基礎,經歷語法化的過程,逐漸演變為語氣詞的。尤其是一些與特定格式、特定語氣相聯繫的語氣詞,往往要通過特殊的途徑演化。我們把這種現象叫做句中虛詞的語氣詞化。
“句子後部隱含”是句中虛詞語氣詞化的重要途徑之一。本文所說“隱含”,既包括可以確切補出的句中成分的省略,也包括一些成分未出現卻又難以補出。之所以不用“省略",是為了避免因概念的糾葛引起不必要的爭議。
句子後部的隱含大多發生在對話中。這是因為,對話是一種互動 (interaction)交際,是一個動態過程。對話雙方不斷進行話輪轉換,甲方的話即為乙方的語言環境 (context),甲方提供的新信息在乙方的話語中即成為舊信息,往往可以省略,反之亦然;同時,雙方對談論的話題存在默契,對此話題及其連帶的內容可以隱含不說。再加上言語情境的幫助,可以隱含的成分是很多的。不過,這種在特定語境中發生的隱含,不可能都向句法層面轉化。只有那些表達特定意義、特定語氣,跟特定格式相聯繫的隱含形式,經過言語中的高頻使用,當句式本身和被置於句尾的虛詞的功能擴展以後,才有可能逐步向語氣詞演化。所以,功能擴展與否是檢驗句中虛詞是否向句末語氣詞演化的首要標準。
本文以晉語為主,聯繫其他方言和漢語史的有關現象,討論句子後部的隱含在句中虛詞語氣詞化中的作用。
1.實現句中虛詞語氣詞化的語用、語法機制
本文的句中虛詞,包括語氣副詞、結構助詞、選擇連詞、表停頓和虛擬的句中語氣詞等。這些句中虛詞是語法結構中表達結構關係、意義關係的重要手段。
言語表達中,尤其是在對話語境中,有些意思不說出來比說出來更有力量,有些意思不必或不能直接說出來。這就需要隱含一部分說話內容。隱含部分說話內容還可以幫助說話人表達某種特殊的意思、語氣和感情,增強語勢,達到特殊的表達效果。從結構上看,隱含的部分或者是較長句子的後半部分,或者是複句的後一分句,本文統稱為“句子後部”。而隱含後部時剩餘的部分,往往以句中虛詞來結尾。這就為句中虛詞產生結句功能、逐漸語氣詞化創造了條件。
隱含本來是一種為達到語用目的而採取的表達手段,但這種手段的反覆使用,會使隱含以後的結構變成常態。久而久之,語言使用者對其中結尾的虛詞的認知也會發生變化,將隱含後部帶來的特殊語氣及表達作用落實到這個詞上,從而造成這個句中虛詞被重新分析為結句的語氣成分,隨著使用環境和功能進一步泛化,它作為具有結句功能的語氣詞或準語氣詞的地位就可能逐漸鞏固下來。
句中虛詞產生結句功能並語氣詞化的過程是漸進的。在常規表達中,一部分句中虛詞可能只是句子中可以拖長、停頓的地方。由於這類虛詞總是協助表達一定的結構意義、語氣意義,實際上是前後兩個意思之間或話題與陳述之間的連接處,即語義上前後兩部分(不一定與句子結構上的直接成分相吻合)之間的樞紐和節點,因此,在說話時,這個成分往往可以拖長或在其後有較長的停頓。如果是語氣副詞,拖長可以強調它所表達的語氣意義,如果是結構助詞、連詞,則通過拖長、停頓可以為其後成分的出現蓄勢,從而使後部得到強調。進而就可能為了某種特殊的目的而隱含後部。隱含後部時,剩餘的語表部分往往會帶著這個語氣副詞、結構助詞或連詞(指複句中的連詞,這個連詞本身也是由副詞變來的)。從句法結構看,該虛詞本來大都是屬後的,本身並不負載全句的語氣意義。但句子後部的隱含使它失去依託,成為“懸空”的成分。這時,說話人在使用這種隱含句式時,就容易逐漸地把這個虛詞與該句式表達的特定語氣聯繫起來,將它當作表達這種語氣的手段之一,與句式共同發揮作用。而對它在此位置上的基本功能的認識則變得模糊起來。經過長期使用,該虛詞自然會逐漸吸收這種特定的語氣意義,從語用平面進入語法平面,獲得結句功能,從而語法化為語氣詞或準語氣詞。經過隱含的結構也語法化為表達特定語氣、感情的特定格式。
在不同方言和不同句式中,句中虛詞的語法化程度差異很大。語法化程度不高的句式,隱含的後部能夠確切地補出來;而語法化程度較高的句式,要在該虛詞之後補出隱去的部分,往往有多種可能性。這是這類格式和虛詞語法化以後的自然結果,說明這時位於句末(原來位於句中)的虛詞跟特定格式、特定語氣的聯繫已經固定下來,功能已經擴展,成為該方言語法中的常規手段。正因如此,我們才把這種過程叫做後部的隱含,而不叫做省略。
2.語氣副詞“還”的語氣詞化
在晉語方言中,語氣副詞“還”可構成“NP+還”“VP+還”等隱含結構,表達感歎語氣。
2.1 單句中,語氣副詞之後是謂語的中心成分,表達未知信息,本來在句子中是不可或缺的。另一方面,副詞狀語又是結構中受強調的成分,是連接前後意思的樞紐。尤其是語氣副詞,其作用是涵蓋全句的。如果這時說話人的目的主要不是表達陳述,而是要就主語所指稱的話題發出感歎,以表達感情為主要目的,那麼在對話中,就可以不把後面的中心成分說出來,將句子的表達重心轉移到剩餘的部分以及語氣副詞上來,留下充分的空間和餘地任聽話人想像,達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語用效果。
在陝北晉語中,有一種對對話中提到的對象表示不滿的感歎句,用“還"結尾。從結構上看,是一種“NP+還”的格式。例如神木話:1
上述各例都是用反問形式表達的感歎句,結構上隱含了謂語。如例 (1) 可能是:“你而著現在還願意跟我們這些人打交道嘞?”“你而著現在還用騎自行車嘞?”“你而著現在還用個兒自己買的吃煙嘞?”隱含的成分因談話對象和上下文而異。結果都可以省縮為“你而著還!”其中的“還”本來是結構上屬後的狀語,協助表達反問語氣,但它的語義則涵蓋全句(張誼生 2000:46-74)。而且是話題和述題之間的界線所在。如果將全句說完整,那麼引發感歎的事實就十分具體,但表達不夠簡約、有力。說話人此處的表達重點並不是說明事實,而是要就這一事實(在結構上是主語和狀語,在話語功能上是話題)發表感歎,所以說明事實的內容反而在表達上變得可有可無了。只要帶上語氣副詞“還”,就可以表達感歎。而且在對話語境中,後面的部分即使不說,聽話人也可以明白說話人所指為何。因此,完全可能將後面的話隱去。總之,“還”後的部分之所以能被隱含,其根源在於,語氣副詞是一種“評注性副詞”,屬於句子層面,對全句的語氣起作用。由此處截取,儘管句法結構上“懸空”了,但語氣上並不懸空。由於句法上懸空,它表示語氣的負擔加重,就有可能發展成為“準語氣詞”。
那麼,為什麼在主語之外還要剩餘語氣副詞狀語呢?因為此處的狀語儘管在句法上是附加成分,對謂語加以修飾,但在語義上卻是受強調的成分,語音上要重讀。當隱含句子的謂語時,只有將原結構中被強調的狀語保留下來,才能表達某種複雜的感情和特殊的意思,而不會造成殘缺的感覺。如果將語義上起強調作用的副詞狀語也隱含掉,那麼該句子就只剩一個話題主語,靠一個主語加上語調,所能表達的意思和感情就十分有限了。所以,在隱含後部時,保留語氣副詞狀語是結構上最經濟、表義上最豐富的手段,“性價比最高”。
在內蒙古晉語豐鎮話中,不僅有與神木話相同的隱含結構,而且當表達贊同對方、毫無疑問、理所當然等語氣時,往往採用一種“那還”的特殊結構,也是“還”後成分隱含、功能擴展並固化的結果。例如:
2.2 在神木話中,表推論因果關係的因果複句,也往往隱含後面的結果分句,這時,要保留其中的副詞“還”,形成“VP+還”格式。例如:
從來源看,“還”本屬後一分句的狀語,表示輕微的反問語氣,跟在單句中作用相同。說話人為了表達特殊的語氣,沒有在複句的分界處──“還”的前面停頓,而是將“還”拖長,有時甚至隱含後面表反問的內容,借此表達對事情或對方的不滿、無奈等。值得注意的是,許多句子“還”後補不出合適的成分來,如果要還原為複句,必須將“還”放回後分句:
這說明,在當地人的意識裡,“還”的後頭並未省略、隱含什麼東西,只要是表達不可能、無奈、不滿、追悔等意思,就可以用“VP+還”的格式,而完全不必考慮其後是否存在表結果的部分。聯繫到單句中“還”的用法,可以說,句末的“還”在神木話中的語法化程度已經很高,功能嚴重泛化,已經是一個準語氣詞了。
在內蒙古豐鎮話中,“還”的語法化程度也很高,既可位於前分句末尾,也可獨立構成感歎句,後者如豐鎮話:
並不是所有的晉語方言都可以隱含“還”後的分句。如陝北清澗話,不但獨立的句子不能用“還”結尾,而且前分句末也不能用“還”。“還”仍然停留在充當狀語的階段,比神木話“落後”了許多(邢向東 2006a:202)。而陝北延川話則可用“還”充當分句的結尾:
可見在晉語中,“還”的語法化程度存在很大的差異。把這幾個方言排列起來,反映出副詞“還”語氣詞化的過程:(1) 在後分句中作狀語,表語氣;(2) 移位至前分句末尾,其後可拖長、停頓;(3) 隱含後分句,逐漸獲得結句功能。
凡是能用“還”結句的方言,都存在分句末用“還”的用法,即前者蘊含後者。
2.3 不論是單句還是複句中,“還”語氣詞化的誘因和方向都是一致的,即為了表達的需要對句子結構所作的調整,使“還”位於句末的位置,由於高頻使用而導致其功能擴展,逐步向句尾語氣詞演化。
3. 情態補語標記“得來”的語氣詞化
3.1 在陝北晉語、內蒙古晉語中,有一個情態補語標記“得來”,既可用於句中,又可用於句尾。位於句中時表陳述,位於句尾時表感歎,感歎某對象因某種原因出現了某種強烈的情狀,這種情狀達到了難以言說的程度。神木話在“得來”後加“了”表當事時的已然態,例如:
其中的“得來”是助詞“得”和“來”疊加以後形成的,語音特點是說話時一定要拖長,作用是連接謂語中心動詞、形容詞與情態補語(劉堅等 1992:156-157,邢向東 1994)。用“得來”結尾的感歎句再如呼和浩特話:
顯然,“得來”結尾的句子是它連接謂語中心語和情態補語的用法加以隱含的結果。在常規語境下,要說明謂語中心語的情態、程度和受事對象的狀態,必須將後面的補語說出來,如呼市話:“把我愁得來一夜一夜睡不著。”“婷婷叫伢他氣得來哭了一天。”“把娃娃愛得來頷水口水也快流出來了。”(神木話往往在“得來”後加上“是”並拖長,再帶補語,“是”是副詞,表強調,但已虛化為引導結果補語、賓語從句的標記)但是,要想強調助詞後補語的程度極高,難以言說的時候,就可以只拖長助詞“得來(了)”,後面的部分不再說出。隨著後部隱含的頻率日漸增加,人們對“得來”及其前部內容的認知也發生了變化,將它重新分析為結句成分,賦予它表達語氣的作用。在北京話中也有類似的現象:“看把你高興得!”“看他得意得!”也是隱含“得”後的補語形成的。
在山西晉語中,也存在“得來”連接情態補語和中心語的用法,如郭校珍(2003:181) 記錄了山西晉語的兩個句子,語音、結構特點與陝北、內蒙古完全相同:
郭校珍博士在給筆者的信中補充說:“我文章中的例句婁煩、靜樂、汾陽、文水、交城、平魯、太原(南郊)、離石等地都有,……我最有發言權的是我的母語婁煩話。不說出‘得來’後面的小句,婁煩話是成立且自然的,但需要說話人雙方都知曉的語境、場景。如:外面正在下大雨時,站在屋裡的婁煩人會說:‘這雨大得來。’‘來’是重音,且時長明顯增長(與單念的‘來’對比)。該句是成立的也是自然的,但有雨大得`盡在不言中’的意味。”又蒙李建校博士告知,他的家鄉山西晉語的靜樂也使用這類句子,但後部不能隱含。這說明山西晉語也有這類後部隱含的句子,其語音特點、使用環境與神木等一致;同時,“得來”的語法化程度並不一致。
在晉語中,用“得來”結尾的句子,結構上頗有特點,它們大多是特殊的把字句、叫字句。因此,在“得來”、“來”的功能進一步語法化的過程中,某些特殊的句式也起過重要的作用。
這個助詞在吳語、西南官話中也存在。據許寶華、湯珍珠 (1988),上海話既可用“來”,也可用“得來”連接情態補語。“與‘得’和‘來’比較,‘得來’有更強調結果或程度的傾向。當補語是一個小句或較長的詞組時,更傾向於用‘得來’。”(1988:465) 同時,“‘得來’可以單獨附在動詞或形容詞後頭表程度,”如“重得來!∣熱得來!∣做得來!∣笑得來!”(1988:465) 這種用法和晉語相同,從語氣看同樣是感歎句。(上海話“‘來’可以用在形容詞後表程度”,晉語則不能這樣用。)據張一舟、張清源、鄧英樹 (2001),成都話“得來”、“來”能夠引進狀態補語或程度補語,如“醉得來東倒西歪”,“羞得來臉沒處擱”,“唱得來忘乎所以”,“逼得來不好生病了”,“大家都吵來睡不著”,“他一聽,頓時氣來木起發呆”(2001:386-387)。但成都話不能省略後頭的補語,用“得來”、“來”單獨結句。
3.2 “來”作為連接情態補語和謂語中心語的結構助詞始見於唐代,“‘得來’用作結構助詞最早見於金代的兩種諸宮調和南宋的《朱子語類》。”“這兩種資料裡無論‘來’還是‘得來’也只有 A 式(即未隱含式──引者)。”(劉堅等 1992:156)。“所不同的是,以上時地裡的用例只有 A 式,而吳語裡 A、B二式並用。”(1992:157) 劉堅等正確地指出:“吳語裡的 B 式應是 A 的省略形式。”(1992:157) 關於省略的原因,劉堅等認為:“當這些描述成為一種套話時,人們就不看重或細究它的具體內容了,光從這種句式就可以獲得程度深、情況嚴重的信息。在這種情況下,補語部分就顯得不是那麼重要了,就有可能被省略。”(1992:157)
從漢語史文獻看,“得來”是個曾經被南方方言、唐五代西北方言、金元燕京一帶方言廣泛使用過的助詞。經過一千多年時間,大多數方言已經不再使用了,有的方言卻仍然保留了過去的用法,有的方言不但使用,而且進一步演化出了充當“準語氣詞”的功能。把不同方言的用法連綴起來,可以看到“得來”、“來”的語法化過程的不同階段。在這些方言中,西南官話代表較早期的階段,晉語、吳語代表進一步發展的階段。
4.選擇連詞“是”的語氣詞化
在上述句子中,“也”是後事時助詞,“是”本是表選擇的連詞(它的連接功能又是從表確認、斷定的功能演化出來),讀輕聲,語調下降。後半部分隱含以後,形成了只包含前分句的特殊選擇問格式,這正是陝北晉語傾向於使用簡單形式表達較複雜的疑問語氣的體現。它與“VP+(也)不/沒"的反復問格式恰好形成平行關係。體現了句法結構演變中類推作用的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由於“VP+也是”已經構成固定的格式,所以,在表示催促、警告、威脅等強烈語氣的時候,人們非常喜歡用它,並可省略“也”:
這裡在“是”後邊已經很難補出其他成分,事實上也沒有人會在後頭再說多餘的話。可見“是”的功能和使用範圍都已發生了轉移和擴展。該句式已不再是選擇問句的簡略形式,而是一種表達強烈的祈使語氣的特殊句式。句式獨立性的增強和虛詞用法的擴展相互作用,促使句末的“是”脫離了選擇問句連接標記的行列,成為一個語氣成分。
至此,由選擇問句隱含後項形成的“是”字句,和由移位造成的“是”字句(小燕為甚不跟去是?給也給了還,咋嘞不花是(錢)給都給了嘛,幹嗎不花!)彙聚到一起,形成了神木話中使用頻率很高的準語氣詞“是”(關於移位造成的準語氣詞“是”,詳見邢向東 2006b)
5.句中語氣詞向句末語氣詞的轉化
在句中虛詞的語氣詞化過程中,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現象,那就是原本在句中表語氣的詞語,逐漸向全句的語氣詞演化。
5.1 無條件的虛擬條件句。在晉語中,“吧(哇)”可以在讓步、轉折複句的前分句末表示無條件的讓步關係。如神木話:
上舉各例,前分句用“再”或肯定、否定相疊表讓步的假設,用“吧”強化讓步語氣。帶“吧”後全句只能構成反問句。其中讓步分句肯定、否定相疊的句子,轉折分句已形成固定格式,即用“能咋”表示任何條件都無所謂。這時,“能咋”可以省略,直接用“吧(哇)”結尾,從而構成“V 不 V 吧(哇)”句式,表示做不做某事無所謂,並傾向於否定。例如:
“吧(哇)”是晉語中使用頻率很高的祈使語氣詞,表示勸告、請求、命令等。隨著“V 不 V 吧(哇)”句式的普遍運用和逐漸固定化,“吧(哇)”在祈使語氣之外中又增加了一個用法,表示隨意、無所謂的感歎語氣(邢向東 1995,邢向東、張永勝 1997:166-167)。因此,“V 不 V 吧(哇)”其實是“V 不 V 吧能咋”隱含後部形成的一種固定格式。
晉語的“吧(哇)”用法非常複雜。既可作表祈使的句末語氣詞,又可作表讓步的句中語氣詞(實際上是充當條件類話題標記)(劉丹青 2005)。此處由於語用上的隱含,它又“回歸”到句尾的位置,但所表語氣已是偏於否定的隨意、無所謂的感歎語氣。從句中到句尾,它的語氣意義更加虛化了,使“吧(哇)”本已十分多樣的用法更加複雜。
不過,山西晉語中未見“[sæ]”類詞(田希誠先生寫作“時”)獨立用於句尾的現象(田希誠 1996)。可見“時價"類語氣詞的語法化程度並不相同。關於它的語法化機制,筆者曾指出:“虛擬語氣詞用於單句末尾表達帶遺憾的願望,是其在分句末尾表假設的用法的進一步語法化。在這兩者中,假設分句末尾顯然是早期的位置。”“‘時價’等本來不能獨立表達全句的虛擬語氣,而是用於條件分句,假設某種已然情狀。由於該分句所含虛擬語氣十分明顯、強烈,當說話
人認為結果自明或不便明言的情況下,就可能隱去結果分句,用高降語調結束該句,從而造成以表達帶遺憾的願望為主要功能的虛擬句。從語言心理來說,遺憾就意味著還有未盡之意,只是說話人覺得沒有必要或不願意說出來罷了。久而久之,原來位於分句末的語氣詞便產生了結句功能和獨立表達願望類虛擬語氣的作用。”(邢向東 2006a:157)
如果沒有對方的話作為語境,此處的後部隱含就不能實現,所以這裡省略的部分就是表反問的“咋價也”(邢向東 2006a:172-173)。從對語境的依賴性可以看出,陝北晉語中這種格式及句中虛詞的語法化程度並不高,比 5.2 節所討論的“時價/嘇”類語氣詞的語法化程度低得多,基本上還處於語用層面向語法層面過渡的階段。
關於上述用法的形成,筆者曾指出:“當對對方表示不相信、不同意,提出質疑時,用‘虛擬+嘞’提問,‘嘞’加強反問的語氣,說話人認為結論不言自明,後半段自然可以隱含,虛擬語氣詞可用‘咋價也’替換就說明了這一點。第二種用法則是在第一種用法的基礎上形成的。第一種用法由於虛擬語氣的作用,總是帶著不相信、不同意的言外之意,實際上已介乎真性問和反問之間了。第二種進一步通過重音和某些成分的調整,構成完全的反問句,用‘虛擬+反問’的複合語氣來表明堅決的態度。”(邢向東 2006a:173-174)“起/咾噠”所在句式的意義從表質疑到表爭辯是進一步的虛化,句尾的語氣詞的功能也隨之擴展了。“由於這種虛擬句是由隱含結果分句加上反問形成的,因此獨立性不強,只能用於特定的語境。”(同上)有時還需要和“嘞”連用,也反映這些虛詞的結句功能還不夠強,需要語氣詞“嘞”來協同完成任務。
其他晉語中也存在同類的隱含現象。郭校珍 (2003) 舉了山西晉語的兩個疑問句,句尾也帶著“嘞”(郭文作“勒”):
郭校珍說:“但晉語的這種話題結構明顯省略了述題……”(郭校珍 2003:200)“話題結構中,述題雖然很重要,但在特定的情況下,也可省略。這種情況通常在由假設分句充當話題成分的疑問句中,在問話人對說話人所說的事件有所否定,提醒聽話人可能會出現相反情況的語境下出現。”(2003:201) 她把這種句子分析為省略述題,從形成機制上說是比較允當的。
此外,山西大同方言表虛擬的“動咾”(田希誠作“動了")還可用在表示勸阻意義的祈使句末尾,下面的例子是從田希誠 (1996) 轉引的:
儘管此處的“動了”還不能表祈使語氣,但如果句子的使用頻率增加,使用地域擴大,它也很可能向句尾語氣詞的方向發展。3
6.結語
6.1 句中虛詞語氣詞化的現象大都發生在表示感歎、祈使和反問語氣的對話中,因此,對話是句中虛詞語氣詞化的語境,表達比較強烈的感歎、祈使、反問語氣是句中虛詞語氣詞化的具體動因。
6.2 上文討論的句子後部隱含,其共同點是將句中的虛詞留在句尾,成為句法結構上“懸空”的成分,在隱含句的使用過程中,留在句尾的虛詞逐漸吸收句式的意義,獲得結句和表達某種語氣的功能,向語氣詞的方向演化。因此,與句中虛詞的語氣詞化相伴隨的,是該虛詞結句功能的獲得和帶有這個虛詞的結構逐漸固化。也就是說,某種特定結構的固化和某個虛詞向更虛的用法演化是互為因果、同步實現的。
6.3 句中虛詞的語氣詞化,是虛詞在用法上的進一步虛化。發生語氣詞化的同一虛詞,其語氣詞化的程度在不同的方言之間差異很大,處在不同的語法化階段。這是語法成分、語法手段演變中的常見現象。就本文討論的事實來看,不同方言之間,即使是同樣的演變現象,也會因為發生的時間、功能擴展的範圍和速度等方面的差異,導致語法化程度的差異,從而形成演變速度的不同。這是方言之間語法演變不平衡性的根源之一。
6.4 筆者曾經考察過移位在“是”的語氣詞化過程中的作用(邢向東 2006b)。結合本文的討論,可以得出結論:移位和隱含是句中虛詞語氣詞化的兩種主要途徑。
注释
1.神木話音系見拙著《神木方言研究》(中華書局 2002 年版),呼和浩特音系見拙著《呼和浩特話音檔》(上海教育出版社 1998 年版),豐鎮話是筆者親自調查的,延川話例句讀音由張崇先生標注,其他例句原文未標音。
2.郭校珍博士來信說:“‘下雨佬勒’和‘他們要是都想圪佬勒(以‘勒’為準)’,婁煩話肯定也有。翻我的調查記錄,離石、長治也有。我以為這是實現體標記‘了’在非現實句中的用法。”據此將郭 (2003) 文中的句尾“呢”改為“勒”。在此深謝郭博士的幫助。
3.田希誠先生說:“晉中方言裡還沒有發現此類用例。”(田希誠 1996)說明這種用法還只是大同方言的創新。
引用文獻
田希誠. 1996.〈晉中方言的時態助詞“動了”和“時”〉,《首屆晉方言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40-244。太原: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
邢向東. 1994.〈神木話的結構助詞“得來/來”〉,《中國語文》1994.3:208-209。
邢向東. 1995.〈內蒙古西部漢語方言祈使句的常用格式和語氣詞〉,《內蒙古大學學報》1995.2:85-91。
邢向東. 2006a.《陝北晉語語法比較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
邢向東. 2006b.〈陝北神木話的準語氣詞“是”〉,《方言》2006.4:335-342。
邢向東, 張永勝. 1997.《內蒙古西部方言語法研究》。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
張一舟, 張清源, 鄧英樹. 2001.《成都方言語法研究》。成都:巴蜀書社。
張誼生. 2000.《現代漢語副詞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
許寶華, 湯珍珠主編. 1988.《上海市區方言志》。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郭校珍. 2003.〈晉語的提頓詞與話題結構〉,徐烈炯、劉丹青主編《話題與焦點新論》,176-219。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劉丹青. 2005.〈話題標記從何而來?──語法化中的共性與個性續論〉,沈家煊、吳福祥、馬貝加主編《語法化與語法研究 (二)》,107-130。北京:商務印書館。
劉堅, 江藍生, 白維國, 曹廣順. 1992.《近代漢語虛詞研究》。北京:語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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