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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第一章 出发 (1)

2016-07-31 绿枫叶 精致小号

春风得意马蹄疾。鲁岩是个记者,自然不配有蹄,可今天的腿脚也格外轻快,平日里步履沉重的他是跳上滚梯的,动作之矫捷,丝毫不亚于钢琴王子克莱德曼那双在琴键上自如翻飞的手。

这是位于北京西单南口的一家购物中心,多年间几经装修,如今已稍具几分贵族气质,可在鲁岩眼里,它还是当年那个以商品齐全、服务周到而闻名京城的百货商场。

站在缓缓下行的滚梯上,他俯视四下,脑子里竟倚老卖老地跳出这样一个念头,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哦。

鲁岩并没有夸口,至少在此前12年里,情况的确如此。鲁岩的单位每日新闻报就在购物中心往南不远的街口,今年是他进报社的第12年,也是最后一个年头——今天上午,人事局管图章的大姐终于在他的辞职报告上盖了戳儿。端详着那鲜红的圆,鲁岩有终点又回到起点之感,来报社报到那日也是这个圆。想到此,不仅对这个圆肃然起敬,心想,这圆若串在一起,那可就是人的一辈子。

手机响了,是章牧打来的。鲁岩说:“你老先生躲哪儿去了?满世界找你都找不着。晚上咱们两家一起吃顿饭吧?……为什么?我要去白大夫老家了。……我能认识哪个白大夫?白求恩呀!我要去加拿大了。……对,移民。”

章牧是鲁岩在北大法律系读书时的同学,刚出校门就考了律师证,先在一家官办律师所干,几年前趁着行业改革的春风,和所里三位同行串通好了,来了个集体大逃亡,在东城某写字楼里租块地方,成立一家私营律师所,摇身一变成为合伙人。几年下来,腰包渐鼓,房子有了,还买了辆桑塔纳2000,比鲁岩的两厢夏利气派多了。

鲁岩并非不爱钱,只是挣钱的欲望不够强烈。他比较看重精神享受。迈出校门后,鬼使神差地离开一诺千金的法律界,跳入耍笔杆子的新闻界,一干就是12年。

桑塔纳2000怎么了?不也是一台发动机四个轮子吗?能开到天上去?鲁岩边开车边想,只可惜他的夏利无法领会精神胜利法的精髓,照旧喘着粗气前行。

鲁岩在报社的地位等同于这辆夏利在长安街的地位。虽然拥有名校学历,工作能力也强,可偏偏无法和领导建立起亲密关系,他看领导很近,领导看他很远,对他最强烈的关心永远止步于那句极土的吃了吗。行政职务只当他是圆心,无论大小虚实,一律和他保持半径的距离。就这样,他十几年如一日坚守在群众岗位上。去年评上副高职称,他忽然有山穷水尽的预感,正高向来只属于三种人:领导自己,领导的忠实下属,业务水平超凡令领导无法忽视其存在的群众。鲁岩显然和这三种人没有交集。再混下去,无疑是个终身龙套。

认清形势后,鲁岩决定不再蹉跎,以壮士断腕的勇气递交了移民申请。经过漫长等待,终于拿到加拿大移民部颁发的签证,于是便有了人事局大姐的红戳儿。

长安街的确安全,车子压根儿跑不快。鲁岩平时总嫌塞车,可今天心情不同,他从这缓慢的行进中居然感觉到慢三舞步的惬意。

鲁岩拨通妻子沈小越的手机:“喂,晚上别做饭了,咱们和章牧他们……

突然,右前方不知打那儿蹿出一名交警,打出礼貌但威严的手势,示意鲁岩路边停车。

鲁岩一惊,忙说:“哎,小越,我得挂了。……哦,没什么,遇上熟人了。”

鲁岩乖乖地把车停到路边,心里颇为紧张。

“你好,请出示驾照。”交警上前敬礼。

鲁岩忙掏出驾照递上。                        

“不知道开车不能打手机?”

“我没……”

“没什么?是我看错了?你没打手机,是吗?”

鲁岩忙赔笑:“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交警开出的罚单颇狂草之风,笔锋之劲直追唐朝张旭。

鲁岩一阵心痛。罚单已出,是何意思已不重要。

白天的罚单没有影响晚宴的气氛。两家五人准时相聚在东三环一家川菜馆,章牧夫妇、鲁岩夫妇以及他们的女儿,海淀区五一小学五年级少先队干部鲁真真。

“鲁岩,搞得够神秘呀!临走才告诉我,不够意思吧?”章牧揶揄说。

鲁岩一脸委屈:“这你可冤枉我了。我要不是舍不下你,还能拖到现在?不信你问小越。”

沈小越笑笑,不置可否。

“你歇了吧。舍不下还走?得,以后找你还得先办签证。”

鲁岩嘿嘿一笑,似乎在替加拿大签证官向章牧表示歉意。

“你一说要去加拿大,我就给餐馆打了订座电话。我说来这家,可周曼非要去南粤人家,说粤菜够档次。我说,鲁岩去的是多伦多,你还怕他将来不让粤菜给吃腻了?就这样,就到这儿来了。”

“你看你,解释什么?我说川菜比粤菜便宜了吗?我说川菜比粤菜便宜了吗?我没说呀!”

“你还没说哪?都说两遍了。”

沈小越和周曼相视而笑。

“其实,吃饭只是形式,主要还是交流感情,你说是不是?”鲁岩问。

“这话我爱听。”章牧点点头。

吃到一半,鲁岩借口上洗手间溜了出去,他走到前台,掏出钱包。

漂亮的女服务员抬起头:“兰花阁吗?已经付了。”

“付了?”鲁岩一愣。

正在这时,他的肩膀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章牧。

鲁岩明白过来:“你这是干什么?不是说好了我们请嘛。”

“什么我们你们的?省省吧,你还怕到了加拿大找不到花钱的地方?对了,上午打电话时你说在西单买西服,都要走了,你买西服干吗?”

“穿呗。”

章牧踌躇片刻,说:“我同事的弟弟前几年移民去了加拿大。据他说,他弟弟带过去好几套西服。可后来基本没穿,西服都快长毛儿了。穿得最多的就是一条牛仔裤,本来打算郊游爬山时穿,没想到成标准装了,一穿就再也没脱下来。”

“你同事的弟弟在加拿大干嘛?”

“具体干什么不清楚,反正不是车间就是仓库。出国前在一家研究所当研究员,天天看显微镜。现在是天天看放大镜,看车出的零件合不合格。你看,都是镜子,俩片儿换成一片儿,差距立刻就出来了。”

鲁岩明白章牧的意思,可心想,倒霉的人哪儿没有?怎么就一定是我呢?

北京是大都市,到了晚上也不打蔫儿,相反看上去比白天更加精神抖擞,商铺霓虹闪烁,街上车流如梭。

沈小越开车,鲁岩坐在旁边,女儿真真已经躺在后座上睡着了。

沈小越看了鲁岩一眼,问:“你怎么看上去恍恍惚惚的?”

鲁岩喷着酒气说:“唉!要和章牧分别了,有点儿伤感。”

“离开每日新闻报,你是不是也挺伤感?”

“伤感?为什么要伤感?”鲁岩撇撇嘴,仿佛沈小越问的是世界上最愚蠢的问题,“工作十几年,没听过一句贴心话,你说,我犯得着伤感吗?对咱这号平头百姓来说,分房子,评职称,算是人生大事了吧?可从来都是随波逐流,你那颗心都悬到嗓子眼儿了,也没任何人帮你一把,就像池塘里的小鱼小虾,有食你就活着,没食你就死球,活得无声无息,死得无踪无迹。你说,这是不是一种悲哀?”

沈小越嗯了一声,她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悲哀,但是她知道,鲁岩是小鱼小虾。

“既然咱这张热脸捂不热人家的冷屁股,那就别捂了,免得弄一冻伤。”鲁岩停顿一下,说,“小越,你猜我现在在想谁?”

“还能有谁?不是你妈就是你爸。”

“不,我在想孔子。”

沈小越笑了:“你可真逗,你想他干吗?”

“据史料记载,当年孔子率众弟子周游列国,途经郑国时与弟子们走散了。子贡很着急,逢人就问,看没看见我老师啊?有个郑国人说,我在城东门见到一个人,看上去很疲惫,累累若丧家之狗,那人大概就是你老师吧?子贡听完拔腿就往城东门跑,到了一看,果然,孔子正蹲在墙根儿底下呢。哎,你觉得我跟孔子是不是特像?”

“还是别像,要像了,那不等于说自己像丧家狗吗?”

“别说,我觉得我现在就像条丧家狗。”

“你是不是喝多了?”

“一点儿没喝多。你知道我当年进报社什么样儿吗?那真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我觉得手里握的不是钢笔,而是真理,我下定决心,我要在报社干一辈子,这辈子我除了吃米吃面剩下的就是吃钢笔水了。可到后来,干着干着我就找不着北了,我发现自己整天飘得忽的,觉得挺美,其实就是个糠心儿萝卜,除了糊弄自己,两手攥空拳,啥也没有。”

“那你也不能把自己比喻成狗啊!”

“狗怎么了?孔老夫子算是圣人吧?他都不怕当丧家狗我怕什么呀?再说了,狗多厚道呀,它跟着你,护着你,不给你使绊儿,不给你下套儿,要是周围人都能像狗一样对待你,你该偷着乐才对。”

路旁,一幢气派的大楼灯火辉煌,仿佛一支伫立在夜幕里的巨笔。

沈小越努努嘴:“喏,你们报社。”

鲁岩没有睁眼,他太熟悉那座大楼了,在即将离开时,他忽然不忍心再看它。移民是一个五味杂陈的字眼,它不仅意味着远离故土,远离亲人,更意味着脱离从前一直仰赖的精神营养,进入一种前途莫测的拔根状态。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又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结束,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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