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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读过的那些散文,读懂时,我已人到中年

2017-10-05 枫叶君 精致小号

秋天是回忆的季节。夜晚,泡一杯清茶,坐在灯下,脑海里常常不自觉回想起从前读过的文章。在当年的语文课本上,学过不少名家散文,有些段落还背诵过。


那时的记忆真是好,一大段文字,摇头晃头不多时,便可以背得很熟。可是毕竟是孩子,背过了,考完了,也就过去了。就像从路旁荆棘中摘下的酸枣,吃过了,甜过了,回家了。


曾经熟悉的文字,仿佛夹在岁月日记中的书签,变作淡黄的叶子,在空中飘舞,一直飘进中年的秋天。



偶尔也会拿起书,重读那些文章,就好像见到久未谋面的友人,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那些仍存于模糊记忆中的词语,每每催动着我,让我进去与它叙旧,聊些体己话,可是,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走进它们。


离去时是少年,归来时又怎能还是少年!我明白。


白杨树实在不是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绝不是平凡的树!


读茅盾的《白杨礼赞》时,我刚上初中,教室窗外不远处就是蔚蓝的海,可我住的地方就有几棵白杨树。房子是民国军阀刘珍年开办的平民医院。坐在宽大的窗前,姥姥靠在针线笸箩旁缝衣服,我就常常望着楼前高大的白杨树发呆。


夏天知了叫的时候,偶尔有“游街”的车通过,从白杨树的叶子间,可以看到那些站立在车上的人背后插着牌子,上面写着他们的罪名,如果打着红叉,那就是死刑了。偶尔也会有敲锣打鼓的,那些绿色解放牌卡车上站着的,是胸前佩戴红花的下乡男女知青,车身上总少不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等大字标语。


等到深秋,发黄的叶子落满一地,便是寻宝的时候。那时候,男孩子常玩一种游戏,用叶梗彼此割扯,谁的断了,就算输了。粗壮的叶梗不易断,因此便是宝贝。那时,我觉得这是白杨树唯一的用途。


可是老师不这么认为,他端着课本,在黑板前踱着步,一会说白杨树是“树中的伟丈夫”,一会说白杨树“象征了北方的农民”,于是我也跟随老师的激情,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顽固的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木(那也是直干秀欣的),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罢,但是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


好多年过去了,升华过的情感归于平静。民众依旧是民众,白杨依旧是白杨,楠木依旧是楠木。一切的一切,关键都不在于你如何去美化它,而在于它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当年的杨树早已不见了。前年回国去探寻旧居,原来白杨树站立的地方,新建了一排高档海鲜酒楼、咖啡馆,那夹杂着洋文的华丽装饰恰好让人联想到贵族化的楠木。


在从前的语文课本中,杨朔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荔枝蜜》,《茶花赋》,《雪浪花》,《海市》,都先后出现在不同时期的教材中。尤其是《荔枝蜜》,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勾出了多少孩子肚子里的馋虫,荔枝本就是甜的,还偏要加个蜜字!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几天。四周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


那时候,生活在北方的人是见不到荔枝的。见文章把荔枝写得如此甜美,读的时候觉得口水就在嘴角。心想,这个杨朔,真是有福气!不光能洗温泉澡,还有荔枝蜜吃。幸亏没让你吃到鲜荔枝,否则还不美死你!


课文下通常有作者简介,看到生卒年月,只知道杨朔已经不在人世,只活了55岁,又觉得怪对不住他,唉,还没吃上鲜荔枝呢!那时,只以为他是死在某个病房里,多年后才知道,他是自杀的,那年是1968年。


杨朔


翻译家资中筠回忆说,杨朔并没有什么历史问题,是被“鸡蛋里面挑骨头”的作协造反派人为列为批斗对象的。一天,一个自诩“根红苗正”的勤杂工心血来潮,用粉笔在墙上写了“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杨朔”,而此时正好有军代表进驻。杨朔心事重,他觉得这是军代表对他的定性,就要求和军代表对话。可军代表没理会。夜里,绝望中的杨朔吞服安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小时候经常可以见到蜜蜂,也见到过死去的蜜蜂,那蜷缩的小小的身体真的像一个辛勤劳作到最后一刻的劳模。那时就会觉得杨朔说得在理: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杨朔也是悄然去世的。和他同在隔离室的一个姚姓隔离对象起夜,发现邻床的杨朔好像不对劲,就去推他,发现他一动不动。于是,管理人员急忙把杨朔送到医院。8月3日,军代表在大会上宣布,杨朔已“自绝于人民”。


杨朔很正统,一生都在歌颂党、歌颂人民、歌颂祖国,他的散文《茶花赋》、《雪浪花》像《荔枝蜜》一样,以满腔的热忱讴歌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这种以景入情、主题先行的“杨朔模式”,后来为一些文学评论家所诟病。


然而,杨朔是真诚的,用资中筠的话说,是“很老实的一个人”。运动开始后,他曾检讨自己用稿费买房子的事,说,无产阶级作家怎么能买房子呢?这说明自己是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了。


1975年,杨朔生前所在单位为他举行了骨灰重新安放仪式,实际上,骨灰盒里并没有骨灰,只有杨朔戴过的一副花镜和用过的一支钢笔。


杨朔在《荔枝蜜》结尾说,那夜,自己在梦中“变成了一只小蜜蜂”,面对他的早逝,人们有理由相信,杨朔更是在现实中变成了一只小蜜蜂。只是荔枝蜜是甜的,而杨朔的命运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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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秋天,或者秋游的时候,总会想起从前学过的峻青的散文《秋色赋》,因为写的正是我的故乡胶东半岛,所以更平添了一份亲切感。


时序刚刚过了秋分,就觉得突然增加了一些凉意。早晨到海边去散步,仿佛觉得那蔚蓝的大海,比前更加蓝了一些;天,也比前更加高远了一些。回头向古陌岭上望去,哦,秋色更浓了。


在海边生活过的人,都会对作者的这般描述心有感触,因为秋天的海确实与别的季节不一样。不过,学这篇课文的时候,像我这样从小长在胶东,生活在海边的孩子,并没有意识到作者对生活观察之细,反倒是觉得他对那些水果的描写正符合了家乡的富庶。


你瞧,西面山洼里那一片柿树,红得是多么好看。简直像一片火似的,红得耀眼……还有苹果。那驰名中外的红香蕉苹果,也是那么红,那么鲜艳,那么逗人喜爱……山楂树上缀满了一颗颗红玛瑙似的红果;葡萄呢,就更加绚丽多彩……那种叫红玫瑰的,则紫中带亮,圆润可爱,活像一串串紫色的珍珠……



事实上,峻青回到故乡是在1962年,三年自然灾害刚刚结束,即便是在富裕的胶东,生活也还是艰苦的。上大学时重读《秋色赋》,觉得作家的笔淡化了当初的困难,饿死人的事都发生了,哪里还有这样的秋色?当初在课堂上学课文时的那种喜悦顿时少了许多。


如今,我也人到中年,再读《秋色赋》,心里才似乎真正理解了峻青:天灾人祸,作者并不是不知道,可是,在当时的大形势下,实在不便多说。让一个普通人,去承担他肩负不起的道义,是不近人情的要求,也算不上什么美德。生活还要继续,在情况稍稍好转的节点,鼓舞士气,让人们看到希望,要远比其它重要。


国庆节的晚上,我和威海市的人民一起欢度了国庆之夜。尽管这里是地处偏僻的东海之滨的一座小城,然而,我们的节日仍然过得那么热闹、隆重。从清早起,四乡八舍的人们就成群结队地来到了城中心的广场上,来到了清洁的马路上。他们有从大海里渔罢归来的渔夫,有从深山果林里赶来的农民,有机关的干部,也有工厂的工人和学校里的学生。他们每个人都是满面春风地流露着愉快的神色。


几天来,我不断地漫步山野,巡行田间。眼前那绚丽缤纷的大好秋色,真使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经历过世事变迁,人们常常会懂得,口中所说,笔下所写,其中的好往往要超越现实中的模样,那是一种寄托。我相信,《秋色赋》中那绚烂的、丰收的秋色,是他在美丽的胶东所见,但更是作家留在秋天里的一个美好的梦,他希望这个梦能照耀故乡的亲人,照耀所有渴望美好生活的人们。


一个人向往一个地方,常常是和人相联系的,就像我们思念故乡,是因为想念故乡的亲人。我对绍兴总怀着一种向往,遗憾的是至今我也没有去过,向往那里是因为鲁迅。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色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


童年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怀念,正当童年时,人们是感觉不到它的,而当开始感觉到它时,那无忧无虑的时光却早已远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于1926年,那年鲁迅45岁。


学课文时,思维总是随着老师走的,于是便不喜欢三味书屋,联想到自己这间教室,就不禁和鲁迅同病相怜,顿时觉得四十五分钟的课时格外漫长。


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听了老师的讲解,我就觉得这个封建的老先生很无情,因为他的之乎者也,鲁迅再也看不到菜畦、石井栏和皂荚树,也没有了黄蜂和叫天子的陪伴,更远离了那长着木莲和何首乌的泥墙根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明白,老师的讲解不过是那个年代对文章的政治附会。其实,鲁迅并没有把三味书屋写得那么不堪,在那里,他同样找到了另一番乐趣。鲁迅不怨恨先生,也没有去声讨谁,他只是在怀念自己消逝的童年。是时间,而不是三味书屋,更不是什么封建制度,让童年的欢乐远去了。


人生就是一段旅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再从三味书屋走向别的什么去处,一切莫不如此。


除了时间,另一个让人留恋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鲁迅的好友、翻译家曹靖华在《小米的回忆》中,写了故乡豫西的小米、重庆的小米,以及“小米加步枪”的延安精神。在课堂上,老师说,文章的中心思想在最后一段:“小米加步枪的延安精神,永远鼓舞我们战胜一切困难。”并说,作者笔锋转折得非常好,将历史和现实紧密结合起来,写到在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粉碎四人帮后,全国人民在新长征中继续发扬这种乐观的革命精神,云云。


重读《小米的回忆》,其中的政治标签已不能让我有任何感觉,真正触动我的只有其中的一段。


一九三三年,我回国后,在该年底,利用寒假,专程由京赴沪,去探望阔别已久,怀念殷切的鲁迅先生……我去时,还特别带了整整一口袋小米。


当时鲁迅先生一看见这整口袋小米时,惊奇地问道:“小米,你怎么知道我爱吃小米呢?”


“我从《两地书》知道的。那上边写着,有一次,你从北京回上海,动身前就买了小米。”


鲁迅先生一听,就向身旁站的广平同志肩上拍了一下,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当初并不在意这样的细节。小米,哪里买不到呢?况且也值不了太多钱。现在想来,这无疑是少年的轻狂。


一个朋友,能从你的文章中注意到你爱吃的东西,并且从千里之外带来,这的确是感人的情谊。这看似没有多贵重的礼物,却是难得的关怀。在人生的路上走久了,都会或深或浅地体味到,获得别人的关心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义务关心你。


1936年10月16日下午,鲁迅为曹靖华翻译的《苏联作家七人集》作了序。次日,鲁迅致信曹靖华,这是鲁迅生前写下的最后一封书信。1936年10月19日清晨,鲁迅在上海病逝。


联想到曹靖华的小米和鲁迅最后的序和书信,我想,相比起那些空洞的政治口号,这才是真正的“小米的回忆”吧。


作者:枫叶君

前新华社记者,现定居加拿大

著有长篇小说《移民》(新华出版社)

公众号:精致小号(lovejzxh)

除有特别说明,文章所用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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