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间】李尚志:通过象棋学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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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长兄如父,大哥李尚志是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人。1965年夏天,大哥考上科大,我正好出生。16年后,我也上了同一个系。在此之前的某个暑假,受他传了一招韦达定理,凭此拿了初中数学竞赛冠军。上高二文理科分班,在北大中文系和科大数学系两个少时理想中举棋不定之时,又是大哥用胡风被整的例子劝我选了理科。几十年后,这个逻辑仍然光辉灿烂。再后来上科大、出国这些重要的人生选择,都是受他启发良多。连雕虫小技的象棋,我也是努力追赶了十几年,直到大学后期才赶超了他,然后就发现身边少有敌手了。
最后一次和大哥下象棋,是1987年夏天。他那时刚在美国当了两年访问学者回国,在我面前把美国夸成了一朵花,由此诱发了我的美国梦。某天下午,在中科院集体宿舍,兄弟俩又下了几盘棋。一开始我用屏风马,大哥貌似不熟悉这套开局,连输了两盘。后来我改为顺炮列炮,他在这两路变化中扎实的基本功就体现出来了,战得旗鼓相当。当时我已经横扫中科院机关大楼,所以对大哥的棋力之强至今记忆犹新。
一晃30多年,微信的普及,在技术上实现了天涯若比邻。一群热心校友的奉献,有了《科大瞬间》这个栏目。前些日子,在大学年级群和一些同学闲聊到1984年胡荣华等象棋大师们去科大和棋迷们联欢的往事。应同学中两位《瞬间》编辑约稿,码了一篇回忆当年在大学里不务正业玩象棋的文字"那天,胡荣华主动'求和'",又无心插柳引出了大哥这篇象棋哲学。抛砖引玉这个说法,用到这里正合适。
——李尚靖 811
通过象棋学哲学
李尚志 651
一位群友转给我一篇《科大瞬间》公众号的文章 "那天,胡荣华主动'求和'",是我弟弟李尚靖(811)回忆他在科大下中国象棋的故事。群友附加的一句评论“李老师你象棋水平这么好啊”,让我一头雾水。李尚靖的中国象棋水平很高,可我的水平并不高呀。我以为群友误把李尚靖认成李尚志了,就回了一句:“你看错了。李尚靖是我弟弟。”没想到他立即回信,斩钉截铁反驳:“怎么会看错?”随即还从李尚靖文章里截出一段作为铁证:“但根据我旁观老师们对局尤其是和熊、栾、赵几位教工对弈的经历,知道大哥棋力应该和拿了冠亚军那几位老师不相伯仲。”
作者近照
这段话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中国象棋水平如此之高。细查尚靖原文,确实有这段话。我估计这是尚靖棋力尚弱时留下的印象,觉得当时的我高不可攀。他的棋艺后来已大大超越我了,早先形成的印象却没有校正,有点刻舟求剑的味道。
科大数学系老师里,围棋高手很多,算是形而上。下中国象棋的少多了,也许觉得象棋比围棋低一个档次,只算是形而下。我除了规则以外基本不会下围棋,象棋水平也不入流,只能算是形而外。
尚靖的象棋水平如何,其实我也没有太多了解。只记得当时科大数学系的总支书记俞昌墀每次遇见我就说:“下象棋我下不赢李尚靖。”最后总不忘补一句:“不务正业。”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务正业”还是“不误正业”。
我象棋水平虽不高,却有些有趣的象棋故事可讲。正如金庸不会武功,却创作了精彩的武侠小说。
高手并非在民间
记得刚进科大不久,数学系641班与651班比赛象棋,两班各出十几名选手。我们班总共才30人,我也被派上去比赛,并且没怎么挣扎就败下阵来。输得这么快,当时我很不理解。也没有认识到,学过和没学过理论的人竟然相差那么远。就像现在喜欢鼓吹“高手在人间”的民科,不明白他们与科学工作者之间的差距。又如国足总认为“足球是圆的”,以为可以靠偶然性取胜,却不明白圆圆的足球到他们脚下就变成方的了,输球永远没商量。我后来知道,那次象棋比赛我的对手是641的高手。高手遇上我这个低手,白白浪费了实力,好比齐王的上马遇上了田忌的下马,我虽输棋,也为651班立了一功。
有一次,我班的象棋高手刘复华与我聊起象棋棋谱。我不相信棋谱的作用,就发了一通言论来论证棋谱无用:“棋谱是两个人的对局,其中一个人输了,别人就不值得学习他的走法;另一个人虽然赢了,但如果对方换一个走法,他赢棋的走法也就没用了。”总之,就是不相信理论,相信“高手在民间”,相信比赛输赢靠的是偶然性。我这番诡辩似乎挺有逻辑,不愧是数学系的。可惜刘复华也是数学系的,他的反驳比我更有逻辑:“输家虽然输了,那是因为他遇到了高手,其实他的走法很精彩,拿去对付普通人绰绰有余。你看不起他的走法,换成另外的走法,会输得比他更惨。” 他马上用事实说话,在寝室小书桌上摆了一局列手炮开局。他下盲棋,躺在上铺念口诀,按照棋谱上输家的走法走棋,我坐在书桌旁下明棋,按照他的口诀移动他的棋子,同时走自己的棋与他对阵。桌上有一本棋谱,我本可完全照抄,可我不肯。凡是我不理解的走法,就自出心裁出新招,看他怎么对付我。很快我就发现,我的新招立马导致惨败,只得乖乖悔棋,回到棋谱的走法。
这样折腾半天,我逐渐明白,棋谱输家行棋其实招招暗藏杀机,我这样的“民科水平”识不破,应对不当立即倒霉。赢家应对的精妙,也逐渐有所体会。更深的体会在于:高手不是在民间,而是在书上!当然,书上的高手也是来自民间,但绝不是那些狂妄自大的井底之蛙,而是先乖乖地学习书上前人经验,学到一定程度再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去超越前人的有志者。这也正是棋经所云:始以正合,终以奇胜。不先通过应试教育勤学苦练基础知识,怎么能够修成高素质,发挥创造性远走高飞?
列手炮顺手炮
1970年我从中科大毕业,被分配到四川与陕西交界的大巴山区万源县沙滩公社小学教书。那里的老师也有很多打扑克下象棋的。我不喜欢打扑克,因为胜负偶然性太大,而象棋的输赢没有偶然性,全凭自己本事。学校有几个象棋高手,都是自学成才型的,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擅长死缠硬打,没人研究过棋谱。我把自己唯一一次正规训练学到的绝招拿出来,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不过,他们很快适应了我的那点招数,偷袭的威力也大大下降,逐渐达到了平衡,我只好用软磨硬泡来对付他们的死缠烂打。我依然名列前茅,但也有两个人与我互有胜负,不分伯仲。其中有一个姓张的老教师“张胡子”,年龄比我大不少,数学水平也不如我,但谈起诗词歌赋,我俩互认知己,现又棋逢对手,有点像诸葛亮与司马懿。
一九七三年在大巴山区万源县沙滩公社小学,作者与同事和学生合影(图中第二排左三是作者,左四是他的棋友张胡子)
有一次,我在刘复华多年前教导的基础上,又自学钻研了棋书上新的一局“顺手炮”。借此一招,很快将“张胡子”杀得落花流水。我棋力突飞猛进,令其百思不得其解。我告诉他只是研究了一局棋谱,他连连叹气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一次我进万源县城,到县文化馆看人下棋。有个棋手用列手炮,舍车杀对方的帅。对方茫然不知,几个旁观者讨论热烈,我插了一句嘴:你们输定了,胡荣华都救不了。他们不信。果然很快就输了。赢棋的知道我懂行,起身离去,让我接他位子继续下。我说我不行。他说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我是公社小学的村夫,县城的匆匆过客,看看热闹而已,没敢造次去挑战县城居民,知趣地走了。
后来我被调到县教师进修学校,却没有教师进修业务,只是给县文教局打杂。那里有个潘老师下棋,与我是对手。再后来,文教局派我到农村工作队,下乡搞“农业学大寨”。县文工队队长也在工作队里,我很快与他手下的文工队员混熟了。有一次,他们要我与他们下盲棋,我拿出列手炮功夫,他们很快被骗,乖乖成为瓮中之鳖。对方不知已经死定了,就请同在工作队的潘老师来当救兵。潘老师平时是我的克星,一看这局棋,马上就说:别下了,认输吧,胡荣华都救不了。他们输了,又来一局。这回我拿出顺手炮。毕竟是自学的,火候不到,不像列手炮那样攻势凌厉一气呵成,下到后面就胶着纠缠起来,盲棋的弱点就显现出来:我只能贯彻预先准备的招数,不能随机应变出新招。缠到后来越来越累,只得提前缴械投降。
我在农村工作队呆了漫长的两年。有个好事者说下面公社有个高手,是万源县象棋比赛前六名,他非要拉我去比一比不可。人家毕竟是经过正规训练的,第一局我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很快就输了。第二局也许他过分轻敌,或者是故意让我一局,我抓住他行棋中的一个漏洞,连舍几子,完成了一个杀着,还没下完他就认输了。旁观的好事者不明就里,很兴奋,说一比一打成平手了,再来一局。我说不能再来了。再来我肯定得输,人家给我留面子,我不能不识好歹,自讨没趣。
二〇一七年作者重返沙滩学校
象棋里的哲学
回科大读研后,没时间下棋,也没对手:因为我不是他们的对手。开始还与计算机下,偶尔还能赢一局。后来计算机水平提高了,我就完全不是对手了。而且我觉得研究数学才是我的工作,要费脑筋,再把下棋作为消遣和休息,还是费脑筋,就太累了。工作费脑筋,闲暇就该费体力,这才平衡。因此我闲暇消遣选择走路和游泳,有时也唱唱歌。我已经多年不下棋了,杀着也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下棋学到的哲学不但没忘,反而在自己的学习、研究和教学中发扬光大,大显身手。这个哲学就是:初学者必须乖乖地先吸收前人的经验,以及由经验总结出来的理论,不可妄自尊大。反过来,理论要发挥作用,必须在实践中检验和应用,不可能一用就灵。不灵不能怪理论没用,而要怪自己没用好。
历史上有两个纸上谈兵的反面典型,一个是赵括,一个是马谡。他们熟读兵法,指挥打仗却失败了。很多人由此得出教训,就是理论没用。赵括与马谡熟读的兵法本身都是好东西,熟读兵法本来也是好事情,但从熟读到应用,还有相当距离。他们熟读了,还不善于运用,他们的上级就不该让他们去独立指挥战役。他们可以当参谋,可以当军事院校的教官。正如王语嫣可以在慕容复或段誉身边,及时提示武功秘籍中的内容,像百度一样,但不能去打架。马谡当参谋当得很好,诸葛亮偏要他去指挥作战,这就是用人不当。
反过来,赵括和马谡熟读兵法,按道理应该比不熟悉兵法的人更容易学会指挥打仗,为什么反而学不会?因为他们误认为自己已经会了,不用再学了。这就是“赢在起跑线上”带来的坏处。本来对于赛跑,“赢在起跑线”是有利条件。起跑在前,却停下来欢呼“厉害了,我的起跑”,一欢呼就完蛋了。赵括和马谡就是一辈子自诩“厉害了,我的兵法”,把自己害了。老子早就讲过“知不知上,不知知病”,意思是说:知道自己有所不知,这是最好的;明明自己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这就有病了。现在的人都不信老子,一个个都病死了。那些嘲笑赵括和马谡纸上谈兵、轻视理论的人,病得比赵括和马谡更重。
刘复华同学不但教了我下棋,还教了我游泳。刚进科大,我蛙泳动作学会了,却不会换气,只能憋一口气游12.5米,游泳池宽度的一半。我也会抬起头来吸气,可怎么也吸不进去。我请刘复华帮我看看毛病在哪儿。他看了,只说了一句话:“你没有吐气,当然吸不进气。” 我恍然大悟,重新下水,立刻就连续游了200米。第二天就游了1000米。这就是理论的威力。这是游泳理论吗?好像不是,是哲学理论:要想得到,必先放弃。舍不得吐气,就不能吸气。
电影《2012》有个片段:西藏高原上一个老喇嘛往碗里加水,加满了还在加。小喇嘛说:师傅,碗满了,加不进了。老喇嘛说:你的脑袋也满了,听不进我的话了。我一看到这个镜头,就想起当年我学游泳换气的往事;也想到赵括和马谡学不会指挥打仗,也是因为脑袋没腾空,装不进新东西了。我读《道德经》讲“有生于无”,也想起这个例子:如果要让肺装进新鲜空气,就先把它腾空变成“无”。
作者近年在埃及红海游泳
同学聚会,我感谢刘复华教我游泳。他说他现在已经不会游泳了,只能游100米。我象棋水平几乎丢完了,游泳水平却长进很大。2009年买次卡游了70次,最多一次游2100米,最少的有67次每次1700米。这一年下来,将原来的重度脂肪肝变成无。至今我还坚持游泳,每周两次以上,每次1200米,都得益于刘复华教的哲学。
文图编辑:张家干,滕春晖,吴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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