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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树民· 栗 色 马 (上篇)

2016-11-04 陈树民 顧北齋

现实的蛮横让我们喘不过气来,种种的困境束缚着灵魂的自然行走。我们需要融合我们那些破碎的心。东方木的《栗色马》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那就是以穿越的方式给心灵一个放飞的机会。这是部加入穿越元素的作品,实际上是“我”的一次虚拟旅行。白天上班,晚上与马出去溜达;白天在当下现实中,夜晚在历史的现场。“我”的双重人生,指向的是一个方向,那就是试图突破现实的桎梏。那象征意味特浓的栗色马纵身跳入了大海,是“我”梦幻的终结,其实也是在告诉我们,我们真正要穿越的不是时空,而是勇敢地穿越现实的厚盾。我们无法预知“我”今后的人生,但我们欣赏东方木的艺术探索。----北乔

 

一匹北方来的栗色马,深夜来到“我”家 ……给“我”带来什么,又如何搅扰了这南方小城的平静?它最终命运如何?

 

                     

 

我住的是座单门独户的二层房子。下面有宽敞大厅。厅前面是颇大天井,阳光和风雨都能进来。我周围已很少这样独有天地的住房。妻子好些年前离开我。父母去世后,儿子去远方读书、工作,很少回来。这大的房子里就我一人。许多人劝我把这矮房改建高楼,下面开店,上头住人,多出的房间出租。我没动。又有人要与我换房子,装修豪华的多层楼房换我这老旧矮房,还贴钱。看中的是这地块。我没答应。我懒懒的,守着这有大厅和天井的老房子。我知道许多人把我看作怪人。无所谓,我有我的活法。

下了班,我就窝在这老宅里。别说我除了这老房子什么也沒有。我有梦。我睡不好,一闭眼就做梦:战争、打枪、大洪水、摘果子、捉鱼……什么都有。我去看心理医生。我说了后,医生说:你不能老一个人住一座大而空旧房子,要改变改变。

过了几天,我下班回来正窝在屋子里,有人敲门。我去开。来人踏进来,在房子里转了转,高兴地嚷着:好!好!我说好什么?那人眉飞色舞说,他可以帮我盖新房,把这旧房拆了,建起豪华高楼。下面多层归我,他只要最上一层。我不必出一分钱一点力。修建期间,他安排我去他处住。那人兴奋地在我大厅转着,一遍遍说:你将有一个新环境、新生活,多好呀!我没答应。我沒想明白这样做他有什么好处,或者干脆就是个陷阱。我根本就不想把父母留下的房子与他人共享。我喜欢独自拥有自己一片天地,好做自己的梦。那人便悻悻走了。

过两天那人又打电话,又敲门,一再来说。弄得我烦透了。我有点怀疑,这亊与那心理医生有关系。我不再去他那。睡不好就睡不好,做梦就做梦,反正就这样了。

我的生活又平静下来。

 

深夜,我半睡着,听见马蹄声,清清晰晰,从寂寂巷子由远而近,到我大门前。似乎还有-两下马的喷气声。我怀疑是梦。夜里我常将梦与现实搅混。我掐掐大腿,疼。我听见马蹄声从我门外响远去,又响回来。那马仿佛对这不熟,怕走错了,去了回来,认定,不走了。我听见长长一声马的嘶鸣,清清亮亮,撕裂沉寂夜色。

我马上从床上起来,披件衣服下楼。到天井,大半个月亮挂在天上。一阵凉风袭来,我打了个喷嚏。我开了大门中的小门,头一伸:天哪,真有匹马站在门前,轻轻踏着蹄子,朝我脸喷热气。我一下愣住。那马看着我,轻地嘶叫一下,头低下,往里一探,要踏进来。小门太小……  我猛地清醒,赶忙打开大门。那马从月光下得得得踏了进来。我赶紧关上大门小门。心砰砰跳着,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我走近站在天井中披一身月光的马。真是匹美而雄健的马,却有点瘦。它马头高昂,胸脯宽阔,四肢挺挺,一身油亮栗色。脖上一片浓黑鬃毛。长睫毛覆盖的一双大眼睛,黑亮明澈,如水一般,向我投射我似乎熟悉的目光。奇特的是,它身上:辔头、缰绳、马鞍、马蹬……所有马具一应俱全。

夜风从空中刮来,马身子抖了下。我马上把它牵上大厅。我打开所有的灯,将大厅照得雪亮。我在一片明亮中,痴痴细瞧着马。它栗色皮毛上水光闪闪,流了不少汗。它一定走了远远的路才来到这儿。我卸下它身上马具,拿干布擦拭它身子。它抖了下。我发现它光滑的皮毛上,像纵横着几道鞭子的旧伤痕。我再细细打量,觉着它挺挺的身子并不像我想得那般強健。它一定饿了,走了那么远的路。我去煮了一大锅稠稠稀饭,舀到脸盆凉了凉,端到它面前。它低下头大吃起来。

我乒乒砰砰搬走大厅里沙发、茶几和柜子。让大厅成为马厩,成为栗色马住处。

第二天刚好是星期日,我到郊外山上割草。小时候家里养了几只兔子,我给兔子割过草。我想兔子爱吃的青草,大概马也能吃。嫩嫩的割了一大筐,背回来,撒到大厅地上。马便低头啃吃。可我不知道马还要吃什么。上电脑网络查。了解了些。我到超市买了玉米粉,掺进切碎的草里,加些水调和。用手一捏不散了,喂马。家里沒有马槽,去杂物间翻出个不用的洗衣木盆,洗干净,搁到地上当马槽喂马。又上网查查,按网上说的,往马料里添些食用油。很想给马进些补,想起在乡下时,牛吃了农民喂的泥鳅炖酒耕田特别有力,便上市场买泥鳅照做了,试着喂马。马特别喜欢吃,嘴一歪一歪嚼着,吃个精光。

天热,我每天傍晚下了班,将栗色马牵到天井。软皮管接了水龙头水,给马冲凉。拿软软刷子,轻刷它的皮毛……

晚上睡前,我会下楼看看马,摸摸它,添些吃的,再上楼睡觉。居然一觉到天亮,没有梦。

家中有马,我在单位上班便有些牵挂。还好单位离家不远,我半途抽空溜回去,看看马。看了马出来,遇上斜对门的女孩星儿。

星儿染了的一头棕红长发飘在肩上,穿件三层裙摆的浅灰超短裙。走着,短裙在屁股上一翘一翘。很青春可爱样子。星儿在街上开了家小小时尚服装店。她每天都穿件新的好看衣裙。星儿屁股上超短裙一翘一翘走着,一转身,叫我:大哥,又回来了。我应:哎。星儿说:大哥这几天上班老往家跑,家里不会藏着个美丽的田螺姑娘吧?我说:哪里,家里空空啥也没有。星儿说:真的,能让我去瞧瞧。让我了解了解大哥神秘的单身生活。我说:行,什么时候来我家做客,一定欢迎。哦,星儿,又穿新衣服。这短裙穿得真好看。又是新到的货吧!别把店里好看衣服让你一个人全穿光了。星儿脸一红,笑笑说:我这不是做广告嘛!人家看我穿得好看,才争着买呀!不跟你说,店里正忙着,走了。说着,极青春活泼向前走去,修长白晰腿上方,三层的超短裙在屁股后一翘一翘。让我想到小鹿或鸵鸟。

马一天天丰满了,真正强健起来,站得越挺,不时用蹄子在地上敲敲踏踏。长睫毛的乌黑大眼睛明亮望着我。我看出里头闪烁的火苗。我知道我该带它去走走。白天不行。到晚上夜深人静,我给马四蹄裹上布,开了后门,让马低了低头,牵出去。

我牵着马从静静巷子里走。裹了四蹄的马,沒在石块铺就的老巷子里敲出声响。出巷子,越过大街,走偏辟小路,便踏上郊外那条半废弃的老旧公路。公路那边山脚下闪着灯光,是座监狱。站在老公路上,空气清爽又冰凉,头顶一片星光闪闪天空。我把栗色马马脚的布解开,让它四蹄得得得清脆敲打地面,跟着我在星光下走。走着,栗色马马蹄踏快了,缰绳一下脫了我手。它跑了起来。我追了几步,追不上,看它在老公路上急奔而去,消失在朦朦夜色中,只剩下远去的脆脆马蹄声。那蹄声又远远响过来,越脆亮起来。便看见栗色马从夜色中冲了过来,到我面前,喷我一脸热气。我激动抱住栗色马马头……我的手在马身上摸着,湿湿的。它跑了一身热汗。马又跑了-会,我给它四蹄裹上布,悄悄牵回家。

又出去几趟。我不想只是看马儿跑,也想骑骑。我上网订购了马裤马靴。又到夜深人静,我在大厅把马鞍马蹬安到马上,穿上马裤,套上马靴,悄悄把马牵出去。到老旧公路,我解了马蹄的裹布,笨拙踩着马蹬跨到马上。坐牢,抓住缰绳,轻轻夹夹腿,蹭蹭马肚子,一拉缰绳,学电影里叫一声:驾。马动了,在老公路得得得走。走了阵,我用力一夹腿,拍拍马屁股,马跑了起来。马跑着跑着,便放开四蹄由着性子奔驰起来。我慌了,猛拽缰绳,学电影里叫:吁,吁。马真一下停住。我身子一扑,赶紧抱住马……差点掉下去。

半夜再出去,再骑。慢慢练熟了。选个月亮的夜晚,在老旧公路上,骑马放纵奔跑。马蹄得得得急雨般响着。我伏在马背上,马鬃飘飞,拂着脸颊。我感觉在无边的银色月光中飞起来-般……

 

                               二

 

又是深夜,静着。我穿上马裤,套上马靴,给栗色马四蹄包裹布块,听见暗夜传来阵阵尖厉号角,似乎还有远的喊杀声。栗色马仰起头,竖起耳朵,踏着蹄子,有点异样。我包裹了马脚,轻轻牵马出去。

外面变了,黑沉沉一片,天很空阔,闪烁着星星。四周黑沉沉中,只见一些低矮木房子。走出狭狭巷子,没了立着电杆、闪着路灯的宽阔水泥街道,只有一条石块铺就的小街。我四下张望,稍远处高起来地方亮着火光,映照黑沉的天。尖厉号角和荡人心魄喊杀声,从四面传来。

我解开栗色马四蹄裹布,跨上马背,骑着,沿窄窄小街往前。敲击石路的马蹄声,格外清脆地响在陌生的黑暗中。

号角和喊杀声越近,火光也更红亮起来。我看清了,那一道道火光是燃着的火把,亮在城墙上。再走近,号角和喊杀停了下来。我看见城墙上一排排举着火把,握着刀与弓的士兵。

  我骑马朝城门奔去。城门紧闭。过来一队士兵,几杆红缨枪往我面前一拦。领头的说:不能出去,贼兵围城了。想里应外合当奸细呀!我慌忙跳下马说:不是,不是,我每晚都出去遛马骑马。想不到……  一位士兵说:都围了一个月了,不知道?我说不知道,真不知道。

 我知道出不去了,抬头望望火光中的高高城墙,便问:可以上城墙看看吗?领头士兵举火把照照我,说:看你这打扮,是异邦人士!友好的?我点头应道:友好的,友好的!那士兵又瞧瞧马,连连称赞好马好马,而后说:也好,刚打退贼兵,让你上去看看我官兵是如何森严壁垒、众志成城守卫城池的。

领头士兵举着火把,带我从城墙斜斜马道牵马上城墙。城墙上一片火光。我牵着马站在火光里。来了位军官,领头那位士兵与他说了几句。军官走近来,打量着我,说:异邦人士,遛马……嘿嘿, 围城了。说着去看马,高叫:好马好马。让我的马在他面前走走。军官又赞叹:好马好马,异域的,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可惜了,城围住了,可惜了!

我站在城楼望去,沉沉夜空下,远处一大片火光。火光里立着众多营寨,不断有人马在火光中闪动。突地尖厉号角刀一样划破沉沉夜幕,从远处传来。

军官高叫:贼兵又要攻城了!让我赶快下去。我牵了栗色马得得得往城下走,听见那军官在背后说:好马,好马呀!

我牵马下了城往回走,听见城上惊天动地厮杀声。栗色马一下停了步子,仰起马首,嘶叫着,往地上刨蹄子……

回到家,我上楼睡。半夜醒来,听见楼下厅内栗色马踏蹄子和嘶鸣声。我下楼。栗色马踏着蹄子看我。眼里闪着火光。我给它添了些食料,它不大吃。我上楼躺床上,还听见栗色马踏蹄子、嘶叫,弄得我无法入睡。

第二天我头晕晕下楼,马安静了,低头吃着草料。水泥地面被它踏出小坑。

我无精打采上班,回来,瞧瞧马,喂点饲料,出去。我四处走,在座高楼旁一片杂草丛生地方,看到一道高起的长长土堆。我走过去,在土堆里挖出几块青色破砖。相互敲敲,发出现在红砖绝没有的,当当当金属般声响。我断定这长长土堆就是当年残存的城墙。似乎记得地方志记载,当年这小城四面围着城墙,高三丈三……都没了。我扔了破砖,拍拍手,走出去,到大街。大车小车一辆辆,在我身边眼前轰鸣着,穿梭往来……

 

第二天晚上,我从楼上下到大厅,拿布给马裹蹄子,准备出去。又听见号角和喊杀声从夜空传来。栗色马仰头长嘶一声,四蹄在地上踏。我想起来,贼兵还围着城,无法出去遛马骑马,便回到楼上。

我躺靠床上看些无聊电视,让自己迷糊着入睡。

听见敲门。

我下去开门。进来位官府里衙役打扮的男人,拱了拱手,急急说:县太爷请你去一趟。经历了昨夜那一幕,见到如此打扮古代男人也不觉奇怪。我说:叫我干啥?我又没犯事。衙役打扮人说:去了就知道了。我上楼披件衣服,跟衙役去。出了门,听见栗色马在大厅嘶叫。

我跟着衙役走过条石铺就古代街道,走进县衙。县衙大堂点着几根蜡烛,搖曳着黄黄烛光。县令紧皱眉头,背着手,来来回回在烛光里走动。见我,迎上来,打量我一翻,露出笑颜,高声说:真是异邦人士,果然不一样,好,来了好! 请我入座, 还叫人沏茶。 我说不必了,有什么事快说吧。

县令连连声: 好,好。县令说贼兵势大已围城两个多月,城内粮草已尽,守城士兵伤亡大半,这城眼看……我说:奇了,昨夜我也上了城墙,说才围一个月,怎么一夜就变成两个月?算了算了,就算两个月,要我干啥?我除了会胡思乱想,啥也不会呀!县令凄然说道:眼看城要被攻破,百姓将受涂炭,请先生救救这城,救救百姓!说着县令便要跪下。我一下被打动,慌忙扶住,说:不可如此,您毕竟是堂堂一县父母官。要我干啥快说,快说。能做到的,一定万死不辞。

县令说:听说先生有匹好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叫,叫……  我应道:叫栗色马。县令说:对,对,叫栗色马,请先生今夜辛苦一趟,骑栗色马飞奔往三百里外向李将军求援,以解小城之围。县令说着递给我封盖了大红官印的信件。

我接过信件,说:为了一城百姓,我愿冒险走一趟。又一想,不对,如今这盖了官印的东西不一定管用。便问县令与李将军私交如何。县令低头应:惭愧,惭愧,并无私交,好多年前因小事一桩还得罪过李将军。我把信件塞回县令手中,说:如此这般,我与李将军也不熟,这救兵如何搬得来?拂袖要离开。

县令上来抓住我袖子,把那信件又塞到我手里,说:莫急莫走。这些本县早想到了。还有个人与你同往,可以帮上大忙。我问:哪人呢?县令神秘一笑:先生先回去准备准备,那人便会到。

临走时,县令解下腰上佩剑郑重交给我,说是祖传的宝剑,削铁如泥,我正好用得上。我说:不用不用,我不会舞剑,不会用。县令说:带上带上,总比赤手空拳强吧。我便接过宝剑。我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我那马马掌要平了,三百里路,要钉上新马掌。县令点点头应道:知道,马上派人上门去钉。送我出了衙门。

我回家到大厅。栗色马两眼闪着火花,亮汪汪望住我,蹄在地上响响踏着,很兴奋样子。

很快,来了两人给马蹄钉上新马掌。又来人送来两副盔甲。一副金黄;一副银白,似乎瘦小些。金黄的我试试,刚好,可银白的……我问了来人。来人笑而不答,走了。我想起县令说的还有一个人,难道……

我牵着钉上新马掌的栗色马在大厅、天井,四处走走。门又敲响了。

我去开门,飘进来位古代装束穿红裙的女的。她头上梳个高高环髻,斜插根翠绿簮子,清亮叫-声:大哥,我来啦!我一瞧她脸:哎,你不是星儿,这般装束,搞什么名堂,不会又是为你店铺做广告吧!那女的有些生气,说:别搞错了,什么星儿星儿,我是月儿,和你-起骑马去搬救兵的。说着拎起那副银白甲衣,问:这是我的吧?我说:应该是吧。对了,就你和我去搬救兵?月儿哈哈一笑:不知道吧!我是李将军女儿呀,到处游山玩水,来这没几天,被贼兵困住,无法四处游玩,又回不了家。现在正好同你一起出去,叫我爹爹派兵灭了这些围城贼兵。我一下全明白了。

月儿到栗色马旁。马儿水一般乌亮大眼睛温柔对着她。月儿粉嫩小脸往马儿脸上贴了贴,伸手抚摸它丝缎一般油亮皮毛,眼里放着光,连连赞叹:就这马,真漂亮,真雄壮!

我往身上套黄金甲,边催月儿:星儿,哦,月儿,快穿盔甲。都半夜了,救兵如救火。月儿说:别火急火燎的,这马不是快吗,夜行八百呀。说着慢慢拎起银白甲衣。我说:月儿你这一身红裙子又长又大,如何套得上甲衣?月儿轻轻一笑,将拽地大红裙一脫,里面露出米色短上衣和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棕黑靴子。我傻了眼:你不就是星儿,还穿牛仔裤!月儿嘴一撅:别再星儿星儿的,本小姐叫月儿,是李大将军千金。说着将甲衣往娇小身上披挂。刷地穿出一身银光铮亮,往我眼前一站,英气逼人,说:好看吧,酷吧!我点着头。一转念,问:对了,你会骑马吗?月儿琅琅应:李大将军女儿哪有不会骑马的!

我装束齐整,挂上县令给的祖传宝剑。想了想,上楼进储藏间翻箱倒柜,找出十多根小火箭。这是我前两年过年感觉无聊,买了拿到郊外放着玩的。月儿跟了上来,说:你这干啥,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过年……我嘻皮笑脸说:我就是没长大,就喜欢玩这些东西。继而我神秘又正经对月儿说:玩是玩,今晚拿这当秘密武器,对付贼兵。月儿说:你不是有县令祖传的宝剑?我不好意思说我宝剑不会用,玩小火箭还行,拿去试试吧。月儿低眉一想,拍掌说:有意思,有创意。她也在我楼上乱找,看见我卧室墙上挂的电蚊拍,问:这什么?我说电蚊拍呀。月儿哦了下,摸摸头说对,是电蚊拍。她拿下来,摁住按钮,往空中一舞,嗞,电死了几只蚊子。月儿得意地说:这才是秘密武器!说着插到背上去。

我给栗色马四蹄裹上布,牵着,和月儿出去。走着,三面城墙上火光冲天,喊杀声此起彼伏。另有一面城墙虽有些火光,却静着。我牵马和月儿往那走。近了,见城墙上火光中立着士兵身影。我们走向城门。出来几位士兵,举着火把。我说了几句,掏出盖了大印的信函。领头士兵瞧瞧,又拿火把照照我、月儿和马,一挥手,几位士兵去开了城门,放下吊桥。我和月儿上了马。我轻声对月儿说:抱紧我。我一夹腿,和月儿骑马出城门,过吊桥,冲向浓稠夜色。

我们的栗色马风-般轻悄驰过一大片黑沉沉开阔地,前面闪现稀疏火光,隐隐咉出贼兵和营寨。似乎还安静。我对后面的月儿说抱紧我。我瞄准两个帐篷间一条走道,两腿一夹,一拍马身子,头伏下去。栗色马呼地飞一般奔去。夜风冷冷从脸颊刷过,马鬃飘在面前,弄得痒痒。跑着,马蹄的裹布散飞了,蹄声便很脆亮在地上、在暗夜,大响起来。便见贼兵高举火把,拿了刀枪,挚了弓箭,拥出来。而栗色马早似利箭一般,从帐篷间穿过去。贼兵纷纷放箭,嗖嗖嗖,全落在得得得马蹄后。

跑了阵,快到个山口,见有火光。我让马慢下来,轻轻地走。我对月儿说:准备好,放小火箭。我一手抓住缰绳,一只手从身上掏出打火机,伸到边上,头往马上一伏,一摁打火机,叫了声:点火!月儿已准备好根小火箭。她一手搂住我腰,一手抓住小火箭后面长长小篾柄,抖抖索索将小火箭上露出的导火芯,往我打火机上凑。刚碰上,我打火机那点蓝蓝火便被风吹没了。我只好让马停下,再打着打火机,让月儿点小火箭。月儿一气将十几根小火箭一一点了,射出去。只见小火箭哧哧哧,在暗夜里划一道道火光,往山口那边人影飞去,轰轰轰,连连炸响。把那些贼兵炸蒙,纷纷东闪西藏。我把打火机一扔,高叫月儿:抱紧我。乘贼兵还未清醒,一夹腿,栗色马冲了过去,跃过两道木架,风一般驰入山口里山道。

我和月儿骑栗色马跑完山道,就要出去,突地前面冲出队贼兵。领头一位骑马大将挺一柄银闪闪长枪,从斜里呼地向我刺来。我的马快,唰地往边上一闪。那大将刺了空,用力过猛,身子一歪,差点落马。待他回过神来,我的马已从那队士兵头上踏过去。

又一员大将从另一旁闪出,骄傲地将一杆枪银闪闪在我前面一横。我的马一下就到他面前。他那杆枪枪杆长长贴到我胸上,枪尖转不过来。我头一低,大叫:电蚊拍!月儿一手搂紧我,一手从背上抽出电蚊拍,一摁开关,往那大将脸上按去。哧哧,闪出火花。那大将怪叫一声,松了手中枪,落下马去。我的栗色马载着我和月儿一下驰出山口。

前面是一片平地,再无贼兵阻拦。我让马儿放纵奔跑,越跑越开阔。满天星星在四野闪烁。风呼呼从耳边穿过。月儿抱住我腰,头脸伏贴我背上,很享受地柔声说:这马跑得真轻快,要飞起来,飞到天上。

飞驰着,天慢慢亮起来。我在马上情不自禁放开喉咙高唱:我们像双翼的神马,飞驰在草原上,啊哈哬伊……

 月儿在我背上说:什么歌?真好听,从没听过。我在迎面扑来的呼呼风中,大声应:这叫《草原晨曲》,我小时候的歌,你是古代人当然没听过。

天亮了,见前方一大片齐整威武营寨。众多飘搖旌旗中,一面大书“李” 字的迎风招展高悬着,甚是气派。我和月儿下了马,到营门前。我正与守门士兵说话,月儿却牵了马闯进去。士兵要拦。月儿摘下头盔,露出娇美女儿容颜,瞪圆杏眼,竖起柳眉,厉声喝道:看清了吧,本小姐是李将军千金,要去见爹爹,让开!士兵便不敢拦,低下头,任由月儿拉着我牵马到营内大步走。

到李将军帐前。我拴马。月儿高叫一声:爹爹,我回来了。拉我跨进去。只见帐中一位坐着的威武将军一抬头,立起,过来。月儿上去,与将军亲亲热说几句,便转身介绍我。我将县令信函递上。将军看着,捋着胡须,而后搁到案上,对我和月儿说:跑了一夜路,累了,先去歇歇。我心一沉,见将军并没有马上发兵意思,赶忙说:那城已如危卵,随时会被攻破,望将军火速派兵驰援!月儿也说爹爹救城要紧呀!将军应:军机大亊,岂能草率行动。说着便要进去。我几步过去拦住,说:将军,一城百姓性命都捏在您手上,你不能不作为,见死不救啊!说着我扑地不觉跪下从未跪过的双膝。月儿也颤颤声求道:爹爹,看在女儿连夜来求救的份上,赶快出兵吧!说着也扑通跪了下。将军有些恼火,斥道:起来起来,跪也无用。军机大事草率不得。那县令的地域本不归我管,容我再想想……

突地外面传来栗色马嘶叫。将军问:哪来的马,叫声好烈!月儿说: 是我们骑来的。大哥的一匹好马。全靠它,下半夜起程飞一般赶来。将军啊一声瞪大眼:两个人的马,才走……非同一般呀!将军说我看看去,几步跨到帐外。

将军在栗色马前,两眼放光,半天无言,而后发出连连赞叹:好马,真是好马。千里良驹呀!说着上前轻抚栗色马光滑如缎的皮毛。目光无比溫柔,久久在马身上扫动停留。好一阵,转过脸对我温温地说:你这马,这马,嘿嘿!老夫半生征战,与马为伴,最是爱马,人称马痴。你这马,可否借老夫骑两天,就两天?我说:不行,这马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它。我还要骑它回去。

我知道我把栗色马给李将军,或许他就会发兵;可是…… 我低头想着,看见腰上那把县令给的、瞧去老土藏在鞘中的祖传宝剑,灵机一动,解下来,双手递到将军面前,说:将军,差点忘了,这是县令让我带给将军的一份薄礼——祖传的宝剑,请将军笑纳!将军瞧着,很有些不屑, 说:这么难看,哪里垃圾堆捡的,要不就是假的。而今遍地骗子,连专家也骗人。什么祖传宝剑,别忽悠本将军了!说着,他又去看马,不停赞叹:这才是宝贝,宝马。我征战几十年,也没骑过这样的宝马呀!

我站在将军旁,想将军讲的也有几分道理:如今这世道人心不古,假货太多了。这什么祖传宝剑啥样子,我也没见识过。想着,便将剑从土不拉及的破剑鞘里猛拔出来:唰,一道寒光闪过,差点睁不开眼。好剑。我看边上刚好有段木桩,双手握住,一挥,嚓,木桩齐齐被砍去一截,喷我-脸木头香。惊动了边上将军,从对栗色马痴迷中醒来,盯着我手中剑。他愣了会,抢过宝剑,一只手握着往短了的木桩一挥。嚓,木桩又齐刷刷被砍去一截,喷他一脸木头香,却不见一丝一片碎屑飞溅开来。将军收回宝剑,从头上扯几根头发搁刃口上,轻轻一吹,齐齐断了,落到地上。将军连连高叫:好剑,好剑。春秋时干将莫邪剑也不过如此!他从我手上拿过那老土的剑鞘,刷地将宝剑收入鞘内,对我说:真是世间难觅的祖传宝剑。县令不骗我不欺我也。老夫我一生爱剑如命,人称剑痴。恭敬不如从命,今天便收了这剑。必用此剑多杀敌,为国建功。

李将军此时将那柄宝剑握在胸前,一副气宇轩昂样子,高声传令——先派八千精锐骑兵,毎人两匹快马轮换着骑,火速前去解围;随后五万步兵急速赶去……不灭贼寇绝不收兵。顿时,我四周骤响起一片马蹄声,一下便远去……

我狠狠松了口气,把马牵给位士兵,交待一下,而后入顶帐篷歇息。

我一觉醒来,走出帐篷,太阳已西沉。突地想起什么,赶紧上将军那儿。月儿正与将军慢慢说着话。我上前向将军辞行。月儿说:干嘛那么急,明早走也不迟。我将她拉到边上说:我差点忘了,我还要上班。我那单位每天要签到签退,在那电子识别器上摁指印,一点含糊不得。今天一天没去了,怕就要扣奖金了。马上赶回去,明早还能去上班。月儿听着哎哟叫一声,说她也差点忘了,明天店里有货到,她也得赶回去。我说:你不是说你不是星儿,是李将军千金。到底怎么回事?月儿有些不高兴:怎么说话呀,我也胡涂呢。反正我要跟你一块回去。月儿与将军说了。将军不大高兴。月儿非要走。将军扳手指算了算,我们抵达县城之时,贼兵之围早解了,便不再强留月儿。

我和月儿骑马深夜回到县城,贼兵已大败退尽。城内外一片平静。进城门沒多远,见县令带一帮人打着红灯笼迎上来。寒暄几句。我面带愧色对县令说那柄祖传宝剑已给了李将军。县令毫无责怪之意,说他本不会弄剑,带着也无用。还称赞我有头脑会办事,一柄剑解了一城之围,太值了。

一路走着,县令热情请我上城内最有名的风月楼,说已备了席薄酒,为我接风洗尘。还说叫了月仙姑娘陪酒侍奉,有求必应,包我一夜如神仙般醉入温柔之乡……  月儿在一旁听着,脸色便不好看了。我对县令说我不会喝酒,又得了胃炎,更一点不能喝;再说骑了半夜马,真累了,要回去静静安歇。县令一再热情,我还是与那一帮人告别,回家。

牵着马和月儿走在深夜清冷小街上。月儿脸色又好看了,话也多了。月儿告诉我,那什么月仙姑娘是城里当红歌妓,也是县令相好。每回上面来了官员,县令便让她陪酒陪睡,解了县令多少难处。要不,县令乌纱帽早掉了。我说:你包打听呀,什么都晓的!月儿说:我是谁呀,一个个狗官老底我都一清二楚。其实这城里人人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月儿一路骂着,说要不是为了一城百姓,咱才不管他的事!我说:别生气了,世道如此,见怪不怪。你那当将军的父亲呀,也……  月儿没了声。

我回到家中,熬了一盆米粥,打进几个鸡蛋,慰劳了栗色马,才上楼睡。

 

                              三

 

第二天去上班。办公室主任问我昨天去哪,也没请假,要扣奖金的。我赶紧解释,呑吞吐吐说:我,贼兵围城,我为小城……解了围。主任摸摸我头:你沒发烧吧,说什么胡话!真生病,请个假去看看。我一下清醒,赶紧溜回自己办公室。

中午我回家给马喂喂饲料,又去高楼旁荒草里的古城墙遗址。捡根木片挖了挖,挖出几只锈斑斑箭镞,和截断刀。这里过去真打过仗。

傍晩我从单位回家,在巷口看见星儿。我叫了声:月儿,哦,星儿!她应道:什么又月儿又星儿的,昏了头啦。我说:是我乱了。你和月儿那么像,就头发颜色不同,穿扮不一样。星儿说:还是昏话,哪来和我相像的什么月儿。我又没有孪生姐妹。我说:哎星儿,昨晚,还有前天晚上,你在哪里?星儿笑道:在家里呀,在家里睡觉,睡了两夜一天,把家人吓坏了,叫医生来。医生瞧了说我好好的。今天上午我才醒来。我做了个长长的梦,对,骑马,和你一起骑马。你说怪不怪!我笑了笑:不是梦吧!要见见骑的马吗?星儿说:在哪?我说:在我家。星儿不信地搖头。

我带星儿进家门。在大厅,星儿看到栗色马,惊叫起来:真有马!好漂亮,你的?我把马来家的事说了一遍。星儿上去摸马。马长长睫毛的黑眼睛水汪汪看着星儿,仿佛熟识一般。星儿轻轻说:好想骑骑,像梦里一样。我说:晚上吧。

静夜,我给栗色马四蹄裹上布,牵着,和星儿悄悄出去,到那条废旧老公路。我扶星儿上马。星儿说:行吗?我怕。我说:行,像梦里一样。我牵马走起来。后来把马绳给星儿,我在边上跟,落到了后面。星儿骑远些,又回来,要我也上马。我上了马。先慢地走,渐渐跑起来。风呼呼迎面扑来,从脸颊耳边划过。星儿小脸歪着伏贴我背上,长悠悠说:真像梦里一样!

与星儿骑马回家,已是深夜。安顿了马,便上楼睡。

睡着,听见门外有人走动,来来去去,几次停在门前。我拿根截短的铁水管,下楼,打开门。没人。关上。又听见脚步声过来,停在门前。我握紧铁水管,轻轻开了门。一位戴毡帽胖大男人立在门前,被我突然的开门吓了一跳。我搖动手中铁水管说:你什么人,深更半夜干什么?那人应:不干什么,不干什么。我注意到那人似乎是北方牧人打扮,好奇起来。我说:不干啥,怎么老在我门前转。我打110了!那人说:别,别,我,我想看看你那马。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有马?那人有点窃笑,说:嘿嘿,这,你不用问,不用问。能让我看看吗?就一眼。我犹豫一下,让他进来。

在大厅明亮灯光下,我看清了来人。他胖胖大大,头戴宽边灰色毡帽,穿件蓝色衣袍,腰间绑条宽宽红绸腰带,脖子上垂挂一大串红黄蓝几种颜色的珠子,脚蹬精美图案黑皮靴。我特别留意他胸前——一片厚厚油渍在灯下汪汪地反光。我曾听说牧区那边人,用手抓牛羊肉吃,吃完油手往胸上不停揩抹。谁胸口油渍厚而亮,谁肉就吃得多,家里便牛羊多,富足,便受人尊敬。于是我很肯定,来人真是北方的牧人。

来人走近栗色马。马瞅他一眼,低下头。来人上上下下打量马,连连说:好马,好马,更好了。他伸出手去捋马脖子上长长鬃毛。我说:别碰,别碰,不熟的,它会踢。来人温温笑说:不会,不会的。说着又去摸抚栗色马光滑如油的皮毛。他手触到马身上瞬间,栗色马似乎颤了颤,偷眼歪着瞅他一下,而后依然垂着头。

来人又将马称赞一番,出门。我在门外,看他消失在浓浓夜色里。

我回到栗色马旁,呆呆瞧着马,轻悄地伸手抚摸它光亮的皮毛,突地心里隐隐生出点疑惑和不安……


(未完待续......)


陈树民,笔名东方木,福建省作协会员,霞浦县作协副主席。现主编县文体局与文联主办的文学刊物《海岸线》。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各級报刊发表作品。《栗色马》2013年被《中篇小说选刊》的“福建小说家专号”选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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