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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中国人都爱苏东坡

文道解读 2021-01-24


文人


首先我要恭喜同文刘健威兄,今年出版的《港澳米芝莲》指南里头,他有一家餐厅入选特别推介,还有另一家更荣获一星,很不容易。这让我想起二年前《米氏指南》刚刚登陆的时候,他好像还批评过这帮外来客不懂本地饮食文化呢。然而最近他却感到《米氏指南》已经渐渐了解香港实况了,并且发现《米氏指南》的标准常常遭人误解,颇有替之申冤的意思。开个玩笑,这到底是因为他了解了米芝莲,所以米芝莲也终于了解了他呢?还是倒过来,是米芝莲发现了他,于是他也现了米芝莲的奥秘?


为什么美食家多半是文人?那是因为“文人多大话”,别小看他手上一管秃笔,底下却能流出五彩异色,怎么说都好听,怎么讲都有理;那怕以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读者也还是能够同情和接受。当然啦,我这可不是在消遣健威兄;恰恰相反,我真觉得他三年前三年后写过的评语都在理,也真觉得《米氏指南》有长进(更何况健威兄今年在发表感言早已申明利益:他是以星级老板的身份谈米芝莲)。更要紧的是我其实正想恭维他,因为他让我想起了苏东坡。


苏东坡好吃,人尽皆知。传说第一个把“饕餮”从负面转成正面意义的就是他,第一个以“老饕”自称的也是他,根据是他作了一首《老饕赋》;“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可见这位中华第一美食家的名号是绝不虚传的。你看“东坡肉”,全世界除了中国,除了苏轼,恐怕再没有第二个国家会以一位文豪的名字去命名一道菜了。我们几时听说过“歌德香肠”、“沙翁布甸”与“芥川龙之介拉面”呢?由此乃知中国文化与饮食的关系是何等地情深意重,令人感动。

同样地,中国文学谈到食物的篇章之多,亦是举世称冠。吃到一样好东西,以诗记之;人家请你吃了一块顿饭,也要以诗记之;甚至将要请人来家里吃顿饭,还得事先写首诗介绍自己准备的菜谱。中国文人怎能爱吃到这种地步呢?比方苏东坡,有一回他得了砂眼,人家告诉他不能吃“脍”(鱼料理),结果他写了一篇文章表达内心的挣扎:


“余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脍,予欲听之,而口不可,曰:『我与子为口,彼与子为眼,彼何厚,我何薄?以彼患而废我食,不可!』子瞻不能决。口谓眼曰:『他日我痁,汝视物,吾不禁也』。”


简单地讲,他的意思是因为眼疾而戒鱼,嘴巴就要很不高兴了,觉得苏东坡偏心眼睛,竟然为了双目而限制口舌。然在他这番假想的对话里面,嘴色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建议,那便是日后如果得了疮疾,嘴巴不能随便吃东西了,它也不会逼迫眼睛不准看东西。结论自然是苏东坡可以照样吃鱼。


大家所以喜欢苏东坡,其中一个原因大概是他写了太多这类无聊东西,就连吃不吃鱼,都能弄一段眼睛和嘴巴的对话出来,其品性跃然纸上,真挚可爱,十足一个老顽童。

美食首在心态


今年初春,与友人游西湖,行至苏堤,不禁慨叹。你看现在中国各大小城市都在搞形象工程,每个地方的官员都想为自己弄一座地标,好流芳百世,结果他们都弄出了些什么呢?或许是冠上欧美“新古典主义”大圆顶的三十层高楼,或许是只能远观不可近玩的空荡广场,又或许是一堆形态拙劣构思陈腐的不锈钢雕塑。数十年后,假如它们仍然存在,那便是我们这个时代留给子孙的见证了。后人由此乃知,史上曾有这么一个愚蠢而且品味低劣的年代,财大气粗,耀武扬威。分明是沐猴而冠,却以为自己文起八代之衰;难道在中国只要是当官的就一定比较有文化?就可以随意妆点我们的大好河山吗?


苏堤和白堤,这大概就是那个年代的“形象工程”了吧。想当初苏东坡和白居易纯粹是为了造福百姓,不意竟留下了万古称羡的胜景,大家由衷喜欢这两座堤,也由衷喜欢这两位绝代文士。可惜风流总被雨打尽,具往矣,那样的地方官那样的时代。


的确,中国人都爱苏东坡。他仕途多桀,辗转去过不少地方,虽然是贬官而至,但每个地方的人都当做是荣幸,抢着和他扯关系。例如东坡肉,人人都晓得这是杭州名菜,其甘腴光是想起来都要流口水;可是我却曾在湖北尝过另外一种做法的东坡肉,其特色是没有那么甜,而且放了不少冬笋和菠菜。当地人告诉我这才是正宗原版东坡肉,尤其那冬笋的“冬”和菠菜的“菠”,加起来不正好是“东坡”吗?


这些民间传说固然不可尽信,其实就连苏轼自己叫好的东西我也是半信半疑的。比方“玉糁羹”,那是他的儿子子过发明的一道食品,他认为“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知人间绝无此味”;而且还赋诗一首:“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海南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说得如此厉害,这“玉糁羹”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原来就是用山芋和米煮出来的粥罢了!所谓文人大话,莫过于此。虽然我从未尝过,不敢说它不好,但单凭常理而断,一碗山芋粥再怎么美味也不至于去到“色香味奇绝”的地步吧。然而文人之所以能当美食家,除了是能够把大家吃得到但说不出的滋味写得淋漓尽致之外,就是靠这怎么讲都讲得通的本事。而苏东坡正是一个典范。


苏轼当然是位知味食家,可是我怀疑他所称颂的好东西常常只是他一份好心情的反映。就拿这“玉糁羹”来说吧,当时他身在海南岛,贬官已经贬到天涯海角山穷水尽的境地,而且岛上没什么肉吃,最多就是老鼠虾蟆蝙蝠,照理讲他应该是很受不了的。然而他还是能够苦中作乐,就地取材与爱子一起把当地人的主食山芋变成“人间绝无此味”的“玉糁羹”。苏东坡一辈子去到那里都能找到美食,并不在于他的食缘太好,而在于他的旷达。有河豚的时候他说河豚好;只剩下豆子了,便用沙瓶煮出“更识人间有真味”的豆粥。这位老饕之祖为我们示范了美食家的真义:不必只求罕见的山珍海味,也不必工艺繁巧的盛宴,只要乐天达观,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什么野菜粗粮都能变成人间至味。所以他那一大批谈论美食的文字才能广受文人欢迎,因为历史上际遇不好生活潦倒的文人实在太多太多,大家都想学到这种广阔的胸怀和胃口。


我们广东人认同苏东坡,多半是因为他这一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做岭南人”。其实广东还有另一样好东西叫他着迷,那便是蚝。试过这海岸美味之后,他特地写信给弟弟苏辙,提醒他千万别让朝中众官知道岭南还有此等天珍,否则他们恐怕要抢着贬谪南迁,到时候生蚝有限分甘者众,那就大事不妙了。

来源《饮食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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