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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真话不全说

文道解读 2021-01-24

许多道德训诫是如此地基本,乃至于就算我们终生奉行,也很难拿来标榜。例如不可杀人,有人会夸赞一个人,说他「是个好人,因为他从不杀人」吗?又如不可偷盗,至少我没见过有哪一个名人死了,大家会把他一辈子没抢过东西当成是值得追怀的美事。不可说谎,以及诚实,时时也被看作是这么根本的道德要求,似乎是吾人本份,就算做到了也没什么好自夸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在中国一些重要人物过世的时候(例如近日仙游的党史专家何方先生),我们常常会听到「他敢说真话」之类的赞辞呢?当然我们都晓得,说谎乃是人之常情。严格来讲,大部份人甚至几乎没有一天不说谎(比方「你好吗?」「我很好」),不像不杀人那么容易。然而,那么高调地在公共领域不断宣示说真话的美好,始终还是有些古怪吧。比如一些当领导的,总爱告诫大家要说真话,有如老师教训学生,好像一堆成年人从来都只能说假话似的。起码我很少见到有其他地方是这个样子,整个社会都公开地把说真话当作罕见的美德,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广肯定。

不必无谓扩大,我们明白,在这个背景下的说真话不是一般日常生活的诚实,而是「敢对权势说出真话」。所以那些赞言里头,在「说真话」之前总还得加上一个「敢」字。敢对权势说出真话的代价实在太大,权势管辖的范围和幅度又实在太过深广,于是敢说真话就成了一种格外稀有,格外需要勇气的行动了。由于说真话要面对这么多阻碍和后果,老是昧着良心又真的叫人难受,是故渐渐就生出一套折衷的处世之道,季羡林先生一句名言可以总结:「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很多话我说不了,或者不敢说。没关系,我不违背本怀说一些我不同意的话就行了。在中国的媒体圈子里,这是不少人奉行的原则,大家觉得最少算是守住了做人的底线。

它也许可以令人稍稍安心,但它是否也同时守住了做媒体的底线呢(我指的是包括互联网自媒体在内的一切媒体)?以前常有大陆记者朋友采访,要我谈点关于香港的事。可过去几年,香港情势日益尖锐,大陆言论空间又日渐紧缩,于是我就推掉一切这类访谈的邀约了。为什么?因为我说了自己心目中的真话之后,到了他们手上就一定会变成「真话不全说」。然后报道出来就只看到我批评极端本土主义的危险,指责部份港人对大陆的偏见狭隘;却不见我如何解释这些现象的来由,以及政府对此该负的责任。这样子的「真话不全说」,还能叫做真话吗?所以试过几次之后,我就怕了,再遇到老友来电,只好直告:「反正我说了,你也登不了,何苦」?所谓「香港问题」,一端而已。

「真话不全说」的原则在舆论空间全面铺开之后,带来的又是什么呢?中国公共知识份子代表人物许知远前阵子挨骂挨得很惨,主要是他的访谈节目《十三邀》,被人认为是暴露了一个老派酸腐之人的过时,以及一个知识中年面对女性时的猥琐不堪。虽然知远兄是我的老朋友,但我也不能不同意他这个节目确实有不少问题:他对新世代的媒体偏好欠缺理解(例如他置疑的当红节目《奇葩说》,在我看来其实大有文章),他对女演员以至女性的偏见过深(他不断挑拨的俞飞鸿,是我认识的最具独立精神的艺人之一)。然而,这是否就表示他身为一个公共知识份子的所有贡献,全都可以因此一笔勾销?又什至代表了整个所谓「公知」群体都被时代甩了开去呢?

有些写得相当精采的文章,以小见大,从这一件小事谈起,论析几年前中国「公知」群体和媒体形式与逻辑的相应演变,指出许知远等人的退隐是不可避免的趋势。因为技术变了,青年也变了,但依托老媒体形式,而且心态守旧的老公知却跟不上这些变化。坦白讲,这些分析都很有道理;除了一点,那就是他们都「真话不全说」地忘了,使得热极一时的中国时事评论写作,以及发表这些言论的「公知」衰退的主要原因。罗永浩停止「牛博网」,转行去卖手机;南方报系变色,从相对敢说真话的媒体舰队,退回到官方媒体的指定位置;以前大家在微博上头以为「围观可以改变中国」 ,现在我们只能在里面关注小鲜肉最新恋情的动态;韩寒曾经是最有国际知名度的偶像级公知,现在更像是个影视界从业员。请问这都只不过是自然而然的技术演化、青年善变,和时代迁易的结果吗?



这种评论,就好比狭窄房间里有头大象,所有人都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而且走两步都会撞到一些东西;然后大家开始研究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非常精致细密地分析了人类嗅觉如何受到主观偏见的引导,声波在不同环境内移动的方向之不同,以及一个人所需要的最低限度的空间之大小……;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敢承认,房间里头有只大象。这头大象大到无处不在,没有人逃得开它的存在,没有人能不受到它的影响,但无论是大至对国际关系的观察,还是小到评论许知远遭骂这等茶杯中的风波,大家都只能假装看不到那头大象的存在,却很微妙精巧地翻腾挪移,扭转出各式各样「真话不全说」式的探讨,还要称赞彼此的身姿有多么曼妙,然后流布这类局部的真相(请注意,这和传统意义上的「擦边球」还不一样)。

久而久之,大家会不会开始习惯,甚至接受,那些局部的真相其实就是全部的真相?那不可言明、不可承认的大象其实根本不存在,正是帝力于我何有呢?我很能理解这些言论作者的苦恼,他们没有空间去说他们看得见、想得到的事实,他们只好绕着大象发言。我只是怀疑,比起沉默,「真话不全说」是不是真的是个比较好的选择。    来源:苹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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