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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鲁迅先生,你长得真好看

文道解读 2021-01-25

这么多年来,大家对鲁迅的印象更多停留在书本、教科书上,刻板印象中的鲁迅先生是一个弃医从文的革命者,一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愤青。


但是,萧红曾在回忆录里说到,鲁迅居然还和她讨论服装穿搭。而在陈丹青心里,鲁迅长得好看,个性又非常好玩。


2017年9月25日,值鲁迅先生诞辰136周年之际,今天特别推荐陈丹青先生的这篇文章,带大家破除偏见,认识一个真实、有趣的鲁迅先生,追忆一个不一样的鲁迅先生。




今天在鲁迅纪念馆讲话,心里紧张——老先生就住在隔壁,讲到一半,他要是走进来怎么办?其实,我非常巴望老先生真的会走进来,因为我知道,我们根本休想见到鲁迅先生了。 


鲁迅先生被过度谈论了。其实在今天的社会尺度中,鲁迅是最不该被谈论的人。按照胡塞尔的定义:“一个好的怀疑主义者是个坏公民。”鲁迅的性格、主见,不管在哪个朝代,恐怕都是“坏公民”。好在今天对鲁迅感兴趣的年轻人,恐怕不多了吧。 


我们这代人欢喜鲁迅,其实是大有问题的。我小学毕业,“文革”开始,市面上能够出售、准许阅读的书,只有《毛泽东选集》和鲁迅的书。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鲁迅在中国被弄成一尊神。这是另一个大话题,今天不说。反正我后来读到王朔同志批评鲁迅的文章,读到不少撩拨鲁迅的文字,我猜,他们讨厌的大概是那块牌坊。其实,民国年间鲁迅先生还没变牌坊,住在弄堂里,“浑身痱子,一声不响”,也有许多人讨厌他。我就问自己:为什么我这样喜欢鲁迅呢?今天我来试着以一种私人的方式,谈论鲁迅先生。 


01


我喜欢看他的照片,鲁迅先生长得真好看。


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长得不一样。


这张脸非常不买账,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


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对着镜头,意思是说:怎么样!我就是这样!


所以鲁迅先生的模样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学,配他的脾气,配他的命运,配他的地位与声名。



我们说起五四新文学,都承认他是头一块大牌子,可他要是长得不像我们见到的这副样子,你能想象吗?


鲁迅的时代,中国的文艺差不多衔接着西方十八、十九世纪。


人家西方十八、十九世纪文学史,法国人摆得出司汤达、巴尔扎克的好样子,英国人摆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样子,德国人摆得出歌德、席勒的好样子,俄国人摆得出托尔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样子,二十世纪的印度还有个泰戈尔,也是好样子——


现代中国呢,谢天谢地,总算五四运动闹过后,留下鲁迅先生这张脸摆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丢我们的脸——


大家想想看,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学家,除了鲁迅先生,哪一张脸摆出去,比他更有分量?更有泰斗相?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征性?更有历史性?


而且鲁迅先生非得那么矮小,那么瘦弱,穿件长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站在那里。


他要是长得跟萧伯纳一般高大,跟巴尔扎克那么壮硕,便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可他要是也留着于右任、张群那样的长胡子,或者像吴稚晖、沈钧儒那样光脑袋,古风倒是有古风,毕竟有旧族遗老的气息,可就是不像他——他长得非常的“五四”,非常的“中国”。


又其实非常摩登:五四中国相较于大清国,何其摩登,可是你比比当年顶摩登的人物:胡适之、徐志摩、邵洵美……


鲁迅先生的模样既不洋派,也非老派,他长得是正好像鲁迅他自己。


02


就文学论,就人物论,鲁迅是百年来中国第一好玩的人。


我喜欢鲁迅的第二个理由,是老先生好玩。


“好玩”这个词,说来有点轻佻,是现在小青年的口头禅,形容鲁迅先生,对不对呢?我想来想去,还是选了这个词。这个词用来指鲁迅,什么意思呢?我只好试着说下去,看看能不能说出意思来。


什么叫作“好玩”?“好玩”有什么好?“好玩”跟道德文章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来强调鲁迅先生的“好玩”?


以我个人的心得,所谓“好玩”一词能够超越意义、是非,超越各种大字眼,超越层层叠叠油垢一般的价值判断与意识形态,直接感知那个人。


从少年时代阅读鲁迅,我就不断发笑,成年后,我知道这发笑有无数秘密的理由,但说不出来,而且幸亏说不出来——这样一种阅读的快乐。


在现代中国的作家中,读来读去,读来读去,只有鲁迅能够给予我,我确信,他这样一句一句写下去,明知道有人会发笑。


我常会想起胡兰成。他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因此成为一个旁观者:他点评鲁迅,我以为倒最中肯。


他说,鲁迅先生经常在文字里装得“呆头呆脑”,其实很“刁”,照他看来,鲁迅真正的可爱处,是他的“跌宕自喜”。


 “跌宕自喜”什么意思呢?也不好说,这句话我们早就遗忘了,我只能粗暴而庸俗地翻译成“好玩”。然而“跌宕自喜”也罢、“好玩”也罢,都属于点到为止的说法,领会者自去领会,不领会,或不愿领会的,便说了也白说。


我今天要来强说鲁迅的“好玩”,先已经不好玩,怎么办呢,既是已经在这里装成讲演的样子,只好继续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们先从鲁迅的性格说起。


最近我弄到一份四十多年前的内部文件,是当年为拍摄电影《鲁迅传》邀请好些文化人搞的谈话录,其中一部分是文艺高官,都和老先生打过交道。


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提到鲁迅先生并不是一天到晚板面孔,而是非常诙谐、幽默、随便、喜欢开玩笑,千万不能给他描绘得硬梆梆。


夏衍,是老先生讨厌责骂的四条汉子之一,他也说老先生“幽默得要命”。



不熟不识的人,鲁迅怎样看待,人家又怎样看待鲁迅呢?


我的一位师尊认识一位当年与鲁迅打过笔仗的老先生,50年代谈起他年轻时为文撩拨鲁迅,鲁迅回应几句,那老先生到晚年还得意洋洋地说:“好哉,我就给鲁迅先生一枪刺下马来!”说罢,哈哈大笑。


这样子听下来,不但鲁迅好玩,而且民国时期的文人、社会、气氛,都有好玩、开心的一面,并不全是凶险,全是暗杀,并不成天你死我活、我活你死。


我们的历史教育、历史记忆,是缺乏质感的。历史的某一面被夸张变形,另一面却给藏起来,总是不在场的。我们要还原鲁迅,先得尽可能还原历史的情境。

 

03


 “好玩”是一种活泼而罕见的人格。


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进退;他总是放松的,游戏的,豁达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运的庞大的余地、丰富的侧面、宽厚的背景;好玩的人一旦端正严肃,一旦愤怒激烈,一旦发起威来,不懂得好玩的对手,可就遭殃了。


我们再回头看看清末民初及“五四”英雄们——


康有为算得雄辩滔滔,可是不好玩;

陈独秀算得鲜明锋利,可是不好玩;

胡适算得开明绅士,也嫌不好玩;

郭沫若风流盖世,他好玩吗?

茅盾则一点好玩的基因也没有;

郁达夫性情中人,然而性情不等于好玩;


周作人的人品文章淡归淡,总还缺一点调皮与好玩——他虽也论到心里的所谓“流氓鬼”,即文笔偶尔“不正经”——可是论开阖,比他哥哥的纵横交错有真气,到底窄了好几圈,虽这说法不免有偏爱之嫌。


最可喜的是林语堂,他当年在乱世中提倡英国式的幽默,给鲁迅好生骂了好几回——顺便说一句,鲁迅批判林语堂,可就脸色端正,将自己的“好玩”暂时收起来——可是我们看不出林语堂平时真好玩,他或许幽默吧,毕竟是种种西式的刻意的自我教养,与鲁迅天性骨子里的大好玩,哪里比得过。


这样子比下来,我们就可以从鲁迅日常的滑稽好玩寻开心,进入他的文章与思想。


然而鲁迅先生的文章与思想,已经被长期困在一种诠释模式里。倒是胡兰成接着说,后来那些研究鲁迅的人“斤斤计较”,一天到晚根据鲁迅的著作“核对”鲁迅的思想,这“核对”一句,我以为说得中肯极了。


依我看,历来推崇鲁迅那些批判性的、战斗性的“革命”文章,今天看来,就叫作“写作的愉悦”——所谓“愉悦”,直白的说法,可不就是“好玩”?


譬如鲁迅书写的种种事物,反礼教、解剖国民性、鼓吹白话、反对强权等等,前面说了,当时也有许多人在写,激烈深刻,不在鲁迅之下,时或犹有过之。


然而90多年过去,我们今天翻出来看看,五四众人的批判文章总归不及鲁迅,不在主张和道理,而在鲁迅懂得写作的愉悦,懂得词语调度的快感,懂得文章的游戏性。


可是我们看他的文字,通常只看到犀利与深刻,看不到老先生的得意。因为老先生不流露,这不流露,也是一种得意。一种“玩”的姿态,就像他讲笑话,自己不笑的。


04


好玩与道德文章是什么关系?


我们单是看鲁迅各种集子的题目,就不过是捡别人的讥嘲,拿来耍着玩。



什么《而已集》啊、《三闲集》啊、还有那未曾结集的《五讲三嘘集》,真是顺手玩玩,一派游戏态度,结果字面、意思又好看,又高明。


他给文章起的题目,也都好玩,一看之下就想读,譬如《论他妈的》《一思而行》等等,数也数不过来。想必老先生一起这题目,就在八字胡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来。


历来我们称引鲁迅,尤其是编在中小学语文课本里摁着孩子死命念的篇目——临了还逼着学生硬写什么“主题思想”之类——总是拣那几篇沉痛激愤之作,而许多绝妙的游戏文章,向来不称引。譬如那篇《阿金》,意思深得很呢。


鲁迅下笔,实在是讲快感的,他自己说他作文是被“挤”出来的,并非“文思泉涌”,我只信一半。


因这又是他藏在胡子底下的“戏话”,几分认真,几分调笑,顺便刺刺煞有介事的文学家。


而他所谓“匕首”之类,并不真要见血,不过刺着好玩,态度又常是温厚的。


譬如《论他妈的》,语气把握得好极了,我们读着,自然明白他是在批判国民性的某一端,可是读到结尾,老先生另起一段,忽然这么写道:


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惊异,或表感服。我曾在家乡看见农民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着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兴的“我的亲爱的”那种意思了。

  

我猜老先生写到这里,一定得意极了。


有这样浑身好玩的态度,鲁迅写文章便可尽管峭刻,然后套个好玩的题目,自己笑笑——他晓得自己的文章站得比别人高,晓得他自己站得比他的文章还要高——这样站得高,看得开,所以他游戏得起。


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其实古今中外,没几个人可以做得到。


文章的张力,是人格的张力;写作的维度,是人格的维度——激愤、同时好玩;深刻、然而精通游戏;挑衅、却随时自嘲,批判、忽而话又说回来……鲁迅作文,就是这样地在玩自己人格的维度与张力。

 

由于鲁迅其他深厚的品质——正直、刚烈、近于妇人之仁的同情心——他曾经一再欣然上当。


许多聪明的正人君子因为他上这些当而贬损他。可是鲁迅都能跳脱,都能随即看破而道破,因为他内心克制不住地敏感到黑暗与虚空。


这就是鲁迅为什么至今远远高于他的五四同志们,为什么至今没有人能够掩盖他,企及他,超越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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