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你怎么打发时间,时间就怎么打发你
希腊哲学家Diogenes经常睡在一只瓦缸里,有一天亚历山大皇帝走去看他,以皇帝的惯用的口吻问他:“你对我有什么请求吗?”
这位玩世不恭的哲人翻了翻白眼,答道:“我请求你走开一点,不要遮住我的阳光。”
这个家喻户晓的小故事,究竟含义何在,恐怕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的看法。
我们通常总是觉得那位哲人视尊荣犹敝屣,富贵如浮云,虽然皇帝驾到,殊无异于等闲之辈,不但对他无所希冀,而且亦不必特别地假以颜色。
可是约翰逊博士另有一种看法,他认为应该注意的是那阳光,阳光不是皇帝所能赐予的,所以请求他不要把他所不能赐予的夺了去。
这个请求不能算奢,却是用意深刻。因此约翰逊博士由“光阴”悟到“时间”,时间也者虽然也极为宝贵,却也是常常被人劫夺的。
“人生不满百”,大致是不错的。当然,老而不死的人,不是没有,不过期颐以上不是一般人所敢想望的,数十寒暑当中,睡眠占去了很大一部分。
苏东坡所谓“睡眠去其半”,稍嫌有一点夸张,大约三分之一总是有的。
童蒙一段时期,说它是天真未凿也好,说它是昏昧无知也好,反正是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及至寿登耄耋,老悖聋瞑,甚至“佳丽当前,未能缱绻”,比死人多一口气,也没有多少生趣可言。
掐头去尾,人生所余无几。就是这短暂的一生,时间亦不见得能由我们自己支配。
约翰逊博士所抱怨的那些不速之客,动辄登门拜访,不管你正在怎样忙碌,他都觉得宾至如归,这种情形固然令人啼笑皆非,我觉得究竟不能算是怎样严重的“时间之贼”。
他只是在我们有限的资本上抽取一点捐税而已。我们的时间之大宗的消耗,怕还是要由我们自己负责。
有人说:“时间即生命。”也有人说:“时间即金钱。”二说均是,因为有人根本认为金钱即生命。
不过细想一下,有命斯有财,命之不存,财于何有?有钱不要命者,固然实繁有徒,但是舍财不舍命,仍然是较聪明的办法。
所以《淮南子》说:“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我们幼时,谁没有做过“惜阴说”之类的课艺?可是谁又能趁早体会到时间之“难得而易失”?
我小的时候,家里请了一位教师,书房桌上有一座钟,我和我姐姐常乘教师不注意的时候把时钟往前拨快半个钟头,以便提早放学,后来被老师觉察了,他用朱笔在窗户纸上的太阳阴影画一痕迹,作为放学的时刻,这才息了逃学的念头。
时光不断在流转,任谁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每天撕一张日历,日历越来越薄,快要撕完的时候便不免矍然以惊,惊的是又临岁晚,假使我们把几十册日历装为合订本,那便象征我们的全部的生命,我们一页一页地往下扯,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是你一共能看见几次冬去春来呢?
不可挽住的就让它去吧!问题在,我们所能掌握的尚未逝去的时间,如何去打发它,梁任公先生最恶闻“消遣”二字,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忍心去“杀时间”。
他认为一个人要做的事太多,时间根本不够用,哪里还有时间可供消遣?不过打发时间的方法,亦人各不同,士各有志。
乾隆皇帝下江南,看见运河上舟楫往来,熙熙攘攘,顾问左右:“他们都在忙些什吗?”和珅侍卫在侧,脱口而出:“无非名利二字。”
这答案相当正确,我们不可以人废言。不过三代以下唯恐其不好名,大概名利二字当中还是利的成分大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时间即金钱之说仍属不诬。
诗人华兹华斯有句:
尘世耗用我们的时间太多了,夙兴夜寐,
赚钱挥霍,把我们的精力都浪费掉了。
所以有人宁可遁迹山林,享受那清风明月,“侣鱼虾而友麋鹿”,过那高蹈隐逸的生活。
诗人济慈宁愿长时间地守着一株花,看那花苞徐徐展瓣,以为那是人间至乐。
嵇康在大树底下扬锤打铁,“浊酒一杯,弹琴一曲”;
刘伶“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一生中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这又是一种颇不寻常的方式。
最彻底的超然的例子是《传灯录》所记载的:“南泉师问陆宣曰:‘大夫十二时中作么生?’陆曰:‘寸丝不挂!’”寸丝不挂即是了无挂碍之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这境界高超极了,可以说是“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根本不发生什么时间问题。
人,诚如波斯诗人奥玛.海亚姆所说:“来不知从何处来,去不知向何处去,来时并非本愿,去时亦未征得同意,糊里糊涂地在世间逗留一段时间。”
在此期间内,我们是以心为形役呢?还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还是参究生死直超三界呢?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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