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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爱谁不知道,但他一定恨沈志华

文道解读 2021-01-23


作者沈志华 原载《国家人文历史》原题《人生大起大落的史学界异类》


从革命派到逍遥派


我是政治觉悟比较晚的孩子。虽然在1966年一开始我就加入了红卫兵组织,但并不是领头儿的,只是跟着走。1966年8月18日之后,我就离开了北京,到全国各地串联去了。


我串联第一站就是内蒙古的呼和浩特。当时,地方上的革命热情太高了,听说我是北京来的兵,当地学校非要组织我来做报告。要知道,那时候才刚开始闹,地方上根本就不知道怎么“闹”,整个呼和浩特还是一座平静的城市,基本还不知道北京发生了什么情况,也完全不了解红卫兵是怎么回事。


我这个人比较能说,一口气说了三四个小时,一下子就把学生们给说“革命”了。记得当地领导请我们去吃饭,吃完饭回来一看,学校里全是标语和大字报!呼和浩特的红卫兵运动就是靠我煽呼起来的。

 

然后我们就离开呼和浩特,又去别的城市。每到一地大概都是这么一个路数,先作报告把北京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和经验介绍到地方上去,然后就发动当地红卫兵。一路下来,跟点火似的,教育别人怎么“革命”。


等到我11月份回到北京,自己就糊涂了。我妈给抓起来了,我爸也受审查了。我在外边革命革了一圈,最后我们家被革命了。命运如此不公,我的心情自然很坏,就跟很多老红卫兵一样,成了逍遥派。所谓逍遥派就是顶着红卫兵的帽子到各地串联玩儿。这回就不是去革命,主要是旅游了。


少年时代


从修飞机到烧锅炉

 

当“革命”的高潮退去,我又回到了北京。1968年2月,赶上部队有招兵的名额,我就当兵了,被招到航一师当了一名航空兵地勤,也就是修飞机。为什么去航空兵呢?


两年前的1966年,我16岁,当时空军到我们北京四中来招飞行员。四中都是干部子弟,成分比较好,有当飞行员的机会。全校有大概100多人参加体检,就我一个合格的。可惜还没等到入伍,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了。所以,1968年2月,我就又去了空军,只是改为地勤人员。

 

毕竟我是四中毕业的,同期入伍的战友,好些是工农兵,小学的也有,初中的也有,文化水平都没我高。不到一年,我在部队就崭露头角,成了骨干。我们师师长飞的那架轰炸机,指定由我当组长的地勤组专门负责,这充分说明领导对我的信任。

 

当时,我们师长很器重我,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沈啊,你就是航空兵的未来!”我当时是很骄傲的,所以也非常刻苦,部队晚上9点熄灯,我就拿个手电筒躲在被窝儿里看资料、学习。我要在部队好好干,现在也该混个空军少将、中将了。

 

结果天不遂人愿,突然有一天,宣布复员战士名单时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沈志华”三个字,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真是晴天霹雳!指导员找我谈话,只说“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原因,但是你记住一条,复员对你有好处,你在部队是没有前途了”。我离开部队时,把自己在被窝里打着手电记下的两大本技术笔记送给继任者。

 

航空兵沈志华

 

复员后,我被分到石景山发电厂锅炉车间。从修飞机到烧锅炉,这打击真是太大了!复原的第二年,部队上挺关心我的一个指导员来北京办事,特意找到我。我这才知道自己被人诬告了。


原来,我哥哥的一个同学,因为是“联动”分子被抓了,他为了立功表现,供认我曾经杀过人。这个情况传到部队,部队就派人来北京调查、核实,虽然最后查无实据,但是形成了一叠很厚的调查材料,这个材料就落到我的档案里了。


当时,部队就研究,认为没有真凭实据,不好下结论。可万一这小沈真是个杀人犯,那怎么办呢?所以让他复员吧!我至今感谢这位指导员,当时他说“小沈啊!那些材料在你的档案里不拿出去,你一辈子就没有出头之日了”,他还把诬告我的那人的名字告诉了我。


我就多方打听,终于把那人找到了,那个人很不好意思,说自己当时为了脱困不得不指认几个人,也是万般无奈。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求他帮我解决档案的问题。最后,他当着我的面给石景山发电厂政治处写了封澄清信,说明我没有问题。

 

牢狱之灾

 

虽然证明了我不是杀人犯,可我也不可能再当兵了,所以心情还是很糟。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消沉。


这时我父亲说了一句让我受用终生的话:“人不能受一点儿挫折就这样灰心丧气,你要好好学习。现在这个社会不正常。生最大的遗憾不在于你有了本事没有地方去施展,而在于社会为你提供这个条件的时候,你拿不出本事来。所以你现在需要积累,需要学习。”之后,我又振作起来,白天上班,晚上自学数理化。

 

我是老初三,算是有点底子。这个时期我把高中、大学数学都学了。1973年,赶上高考,全北京只有我四门考试门门第一,数学100分。清华大学的老师都来我们单位,说沈志华你考得太好了,现在就缺你这样的人才。


这时命运又给了我一闷棍!我刚要上清华就突然冒出个白卷英雄张铁生。那年的录取名单整个调了个儿。不但上不了清华,还挨批斗!说我是“白专道路”,不甘心好好当工人,思想落后,学英语是崇洋媚外。最后,我们厂有个四门功课一共考15分的人上了清华。这次真把我气坏了,我一把火把所有书都烧了。

 

 

虽说没能上清华,但我在石景山发电厂还是干得不错。1973年之后,我的文字才能得到厂领导的肯定,把我调到厂党委宣传部任宣传干事。


1976年周总理去世,北京的政治空气骤然紧张起来,这时候我看了不少书,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特别是对“四人帮”不大满意。“四五”前社会上出现了许多政治谣言,大家都传这些谣言,我属于传得比较积极的,大会小会都说,结果被人盯上了。


3月,厂里领导找我谈话:“现在上面查政治谣言的事情,情况不太好。”厂领导对我还算不错,叫我去避避风头,安排我去广州参加广交会,算是一种保护。结果事情闹大了,我躲也躲不掉。从广州直接被送进了北京半步桥监狱,关在一间单人牢房里。

 

审讯时,我就明白了,他们是要挖出我的后台,可是我真没后台。刚好赶上了唐山大地震,家里就托关系想办法叫我监外执行。我就去唐山参与抢险救灾,回到北京时,四人帮已经被粉碎了。说来奇怪,我是因为反对“四人帮”获罪,“四人帮”倒台后,我的问题还是不能解决。公安局竟没有我的档案。

 

正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峰回路转,1977年9月27日的《北京日报》登出一大版消息:北京市公安局长刘传新自杀!刘传新是“四人帮”的人。在他的私人档案柜里搜到了我的档案,上面有“批捕沈志华”。

 

后来才知道,因为我母亲跟叶剑英的秘书很熟,怀疑我反“四人帮”是有老帅们背后支持,故意传播政治谣言,所以把我当政敌给办了。

 

辗转的录取通知书

 

水落石出,我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可就因为这个事儿,我政审不合格,错过了1977年的高考。看着别人都上大学,我很着急,这时候李P帮了我。时任北京市电管局局长的李P,正在筹办《北京电力报》,局政治部向他推荐了我。


李P欣然同意,于是我就拿上调令离开发电厂,到了北京电管局。经过一年努力,《北京电力报》被我折腾起来了。现在的《中国电力报》的前身就是我创办的《北京电力报》。李P对我的工作挺满意,好几次在会上表扬我。可是我就是想学习,还是向领导申请要考研究生。


领导对我很诚恳,说:“小沈,你在同层干部里头是最年轻的,在这儿干大有前途。但是你要想学习,我们不阻拦;如果你没考上,就在这儿接着干。”结果我一下就考上了社科院世界史所,同时还考上了新华社北京分社。

 

当时我经历的事情多了,做事也成熟了很多,于是就问父亲,社科院读研究生和新华社当记者干哪个好?父亲对我说:“你这个个性当记者肯定又得坐监狱,还是搞学问吧!”就这样,我就去了社科院世界史所读书。

 

我的人生确实有点坎坷,读研究生这次本来很顺利,偏偏出了两个大岔子。就快发录取通知书了,社科院世界史所的书记找我谈话:“小沈,出了点麻烦,你的通知书在我那儿呢,可我不能发给你了。”

 

青年时代的沈志华

 

原来,时任社科院副院长的邓力群发话了:“我看这个沈志华就是个持不同政见者,我们社会科学院培养的是马克思主义者,不是持不同政见者。”事情的起因是我的一篇文章--《社会主义社会的科学概念及其他》在社科院内部刊物《未定稿》上发表,后来又被《哲学研究》、《马克思主义研究参考资料》等刊物到处转载,一时间影响挺大。


文章提出:中国当时搞的不是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讲的社会主义是一个理论上的概念,它指一定的历史发展阶段,中国还没有发展到这个阶段。所以建国这么多年来的政策一直“左倾”。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通过多方打听,找到了邓力群的儿子邓英淘。当年,我们是四中的同学。当时邓英淘在北大读经济学,那时候北京搞学问的人不多,圈子不大,所以大家相互都有耳闻。邓英淘也真够意思,他专门为我的事情,在家搞了一个大型聚会。


那天晚上七八点,邓英淘把我叫了出来,带我到了邓力群的书房。我推门进去看见邓力群正在阅读材料,他问我是谁,我说我叫沈志华,邓力群说:“我正在看你的文章,你的文章写得不错”。原来,邓力群原先只是听别人说我文章中的观点,没有看全文。


于是我们就这篇文章聊了起来,聊得很融洽,聊着聊着,邓力群就问了:“小沈,你父亲母亲干什么工作啊?”我就把家庭背景一说,邓力群还没听完就哈哈大笑,说:“哦,自家的娃嘛!你明天去拿录取通知书吧!”我读研究生的事情就算成了。

 

沈志华、李丹慧夫妇探望100岁的邓力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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