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纽医生的临床课 ——艺术作品中的外科学发展史
|作者:北京协和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 邵池|
(一)托马斯·埃金斯的争议之作
费城是美国的一座拥有重要历史地位的城市,每个去东部旅游的游客都不会错过来费城看独立钟。而对医生来说,费城最吸引人则是拥有悠久历史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美国最早的医学院)以及藏有爱因斯坦大脑切片的慕特医学博物馆。
今天我们要说的事情就发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来到宾州大学医学院的校园,你一定会去以医学院创始人命名的约翰·摩根大楼(John Morgan Building),因为所有的医学讲座都会在这里举行。当你步入约翰摩根大楼的大厅,你大概会被这么一幅宽达3米的巨幅油画吸引——《阿格纽医生的临床课》(The Agnew Clinic)。这是在1889年,医学院的著名外科及解剖学教授阿格纽医生(David Hayes Agnew,1818- 1892)退休时,医学院的校友为了纪念他而委托当时美国著名的画家托马斯·埃金斯(Thomas Eakins)创作的。
托马斯·埃金斯是非常注重写实的画家,并且早已有绘制医学主题油画的丰富经验。画中的场景绝非来自于他的臆想,而是来自真实的手术场景,让现在的我们可以借此一窥100多年前外科手术的真实情况: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手术室还是圆形剧场(amphitheater)的形制。这是文艺复兴时期解剖课留下来的古老传统(详见此前《解剖课》一文)。手术和麻醉医生都穿着白大褂,显然当时已经有了初步的无菌观念。画中的所有人几乎都实有其人——这显然是一台乳腺手术。阿格纽医生正在镇定沉稳地为学生们进行术前的讲解;Ellwood Kirby医生已经完成了麻醉;助手J. William White医生正在切开皮肤;Mary V. Clymer护士正在盯着手术过程的无菌操作,随时准备帮忙。她虽然这一年刚刚从宾大医院的护校毕业,但已经有丰富的护理经验,是这一年宾大医院南丁格尔奖的获得者。而看台上的医学生们,清一色的男性,就是出钱委托埃金斯创作这幅油画的医学院校友。另外,埃金斯也把自己画在了里面,在画面最右,护士的背后。
(十九世纪末的外科手术场景,来自美剧《The Knick》)
从构图上来说,埃金斯显然借鉴了医学主题的前辈名作——伦勃朗的《蒂尔普教授的解剖课》。然而与前辈不同,埃金斯将护士画在了主角(阿格纽医生)的镜像对称位,形成了呼应,从而突出了护士作为画中唯一女性(病人除外)的地位。这一构图思路可以和他之前创作的另一幅画——《格罗斯医生的临床课》(1875年)对比参照,更能看出效果。我会在下文中详述。
这幅画大概是埃金斯作品中尺幅最大的,高2米,长3米。这么一幅巨著,当年创作完成时艺术界对它的评价却充满了争议。争议的焦点在于画中病人裸露着胸部,被一屋子男人围观(虽然在场的都是医生)。这个现代人看来还OK的问题在当时受到艺术界的强烈抵制,以至于这幅画多次被艺术界的年度展会拒之门外。
(二)现代科学的发展史
在现代医学科学的殿堂里,外科学是一位姗姗来迟的成员。虽然外科的历史由来已久,但是长期以来,外科的地位低微,医学界甚至不把它看作属于医学的一部分。“surgeon”这个单词现在被翻译为“外科医生”,但是在历史上,从中世纪到十八世纪,这个单词最合适的翻译是“外科手术匠”,因为当时的人并不把他们看作是“医生”,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外科手术匠和理发师是同一职业,被称为“barber-surgeon”。
这种情况到十八世纪才得到改变。真正将外科引领到医学科学殿堂的人是英国名医约翰·亨特(John Hunter,1728—1793,绰号“刀客”)。他将科学方法引入到外科学中,通过反复的解剖学实验来发展外科学理论,从而将外科手术从一门技艺提升到了一门科学,因而他被后人称为“现代外科学之父”。
约翰·亨特肖像,约书亚·雷诺兹,1789
然而外科手术的发展,光有思想理论指导还是远远不够的。外科学的发展还受到三座大山的制约,他们就是:疼痛(麻醉技术)、失血(静脉输液、输血技术)和感染(无菌观念和技术)。例如在巴斯德提出微生物致病理论(1861年)之前,医生和普通大众都普遍认为,感染来自于坏空气,或说“瘴气”(Miasma),这就是为什么十七世纪的瘟疫医生会发明鸟嘴面具,因为在鸟嘴中填满了可以对抗瘴气的香料。所以当时的外科医生从来不消毒自己的手术器械和大衣,甚至以大衣上的血污为荣——血污越多,说明做的手术越多。
我们可以看看下面这幅当时的漫画。可以想见,在没有麻醉技术的情况下,手术现场简直就是修罗场。在麻醉剂发明之前,病人做手术都需要人工约束,当时的一些镇静药品如酒精、鸦片,在截肢这样的巨大疼痛面前实际效果都不好。因此当时手术技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唯快不破。越快,病人受到的疼痛就越少,失血就越少,成功率才会高。以当时最常见的手术之一——截肢手术为例,据统计当时专业医生截肢的平均时间只需要30秒。我们上文提到的尊敬的约翰·亨特先生,就是因为手术极快,而被人冠以“刀客”(Knifeman)的绰号。
然而,病人挺过了手术这关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由于完全没有无菌观念,截肢手术的术死亡率高达45%。当时的病人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是不会选择手术来解决问题的。现代外科学的先驱们足足花了150年才逐渐克服了这三座大山,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现代外科学才发展到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成熟的模样。因为篇幅的关系,下面仅列出一些重要的时间节点,供大家脑补。麻醉相关历史我也会在台历4月份的解说中再详述。
(三)找不同
当1889年托马斯·埃金斯为阿格纽医生画下这幅历史名画时,外科学领域新的发明层出不穷。外科学正在高速地奔向成熟。当时美国的医学发展明显落后于欧洲大陆,甚至很多新的观念和技术,如石炭酸消毒、手术隔离衣,在发明的十年后就在欧洲大陆被普遍接受,但在美国仍受到大量抵制(1882年,美国外科医师协会还明确地拒绝了李斯特的无菌观念)。而阿格纽医生则是当时美国积极接受、倡导李斯特无菌手术新观念的领军人物,为美国外科学的发展做出巨大贡献。
这时我要介绍另外一幅埃金斯创作的,同样是医学主题的画作——“格罗斯医生的临床课”(The Gross Clinic),是埃金斯1875年在费城的另一家医学院托马斯杰佛逊大学医学院亲眼目睹70岁的名医塞缪尔·格罗斯(Samuel David Gross,1805- 1884)的手术后绘制的。这幅画现在收藏在费城美术馆。十九世纪末是外科学飞速发展的年代,当你对比观察这两幅出自同一画家之手的画时,你能通过两幅画的差异深切地体会到外科学发展的带来冲击。在这两幅相差14年的画,你至少可以看出三处不同。读者可以先试着自己找找看。
(格罗斯医生的临床课,托马斯·埃金斯,1875)
首先我要说,这两幅画存在着很多共同点,这些共同点都是在当时仍未克服的问题,如手术仍在圆形剧场而非现代手术室中进行,周围充满了围观的学生;术者还没有佩戴口罩、帽子和手套;这些都是无菌观念和技术认为完善导致的。那么,现在我们来看不同点。在这两幅画中,你至少能看出体现外科学发展的三处明显的不同。它们是:
(1)无菌观念:1875年画中术者没有穿手术隔离服,显然手和手臂也没有消毒。
(2)护士:1889年的画中护士出现了。在手术过程中,护士的不仅起到了监督无菌操作的作用,还开始负责手术器械的管理,让手术医生能更好地集中注意力做手术。
(3)家属:1875画中,作为反映手术残忍血腥一面的患者家属在1889年的画中消失了。实际上,不让家属在场目睹血腥的手术画面是一种人文关怀,也可以防止家属情绪情绪失控在现场妨碍手术。
在文章最后,再次推荐一下美剧《尼克病院》(The Knick),这是一部还原度极高的医学历史剧,真实地(教科书级地)展现了1900年前后美国外科学的发展情况。由克里夫·欧文饰演的主角萨克雷医生个性鲜明,很受人喜爱。非常推荐喜爱医学史的读者观看。只可惜因为制作成本太高,这部剧拍完两季以后就被砍了。
作者:邵池
北京协和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治医师
北京协和医院艺术教研组副组长
多年来潜心研究如何通过艺术教学来增进医学生和医生的临床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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