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焦虑,诺兰的信条
即便已经查阅了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熵减、麦克斯韦妖、单电子宇宙等等概念,也补上了海峡两岸各大影评人 up 主的“预习作业”,我也还是在二刷之后才基本理解了《信条》作为一部电影的全部信息。
是的,这种复杂程度放在以烧脑著称的克里斯托弗·诺兰身上也是罕见的,哪怕是过往《记忆碎片》、《盗梦空间》、《星际穿越》这些所谓的高智商电影,只要你集中注意力,一遍就看懂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我并不认为这种所有人大呼看不懂,必须二刷三刷才能将将打开的状态,是一个确实的夸奖。如果只是一部分观众看不懂很正常,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力和专注度本就千差万别,但如果绝大多数观众的第一反应是一头雾水,我们似乎就必须要从创作者身上找原因了。
至少在过去,诺兰做的很好。记忆和现实的反复重组、多重梦境的坠落、虫洞中的时空旅行,这些对于普通观众来说门槛很高的概念,都被他用电影视觉的方式呈现了出来,并且舒畅地传递给了观众。但针对《信条》中的时间逆转这件事,诺兰的确没有做到让观众充分理解,至少我个人是没办法满意的。
但你也很难就此就说《信条》有多差,单单正向时间和逆向时间同时出现在大银幕上的同一个画面这一点,就足以颠覆你过往所有的观影经验,而当你了解到这种种视觉奇观都是实拍出来的,靠的是正拍一遍倒拍一遍,甚至连逆向的打斗动作都是专门设计的时候(炸掉一架真实的波音 747 已经是人尽皆知的故事了,逆转时间部分的拍摄才是人间震撼),你恐怕只剩下惊叹这一件事了。
《信条》的基础是一部谍战片,小时候诺兰最喜欢的电影类型就是谍战片,1969 年那部《007 之女王密使》是他的最爱,执导一部谍战片也是诺兰一直以来的愿望,甚至当年一度传出他将接手 007 系列的第 25 部,可以说《信条》完成了诺兰的夙愿。
但是一部简单的谍战片显然不能满足他的野心。如果你熟悉诺兰的电影,就会了解他对于时间这个概念的迷恋,打乱重组时间线、梦境中不同的时间线尺度、多条时间线交汇,这几乎就是贯穿他所有电影的母体,他玩起时间逆转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前阵子在《信条》的台北首映礼上,有台湾影评人问诺兰时间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诺兰说,“大家都在时间中生活,但时间也是非常抽象的,我们无法触摸或者品尝,但摄影机的画面有时间码,因此可以借由线性剪接来呈现时间。我想用这个方式去探索,然后来解读时间这个概念。”
我们总开玩笑说诺兰是时间管理大师,但就在电影这门艺术“发明”的第二年,卢米埃尔兄弟就拍过一部时长 1 分 40 秒的电影《拆墙》,在电影的后半段,他们用倒放的方式实现了最早的摄影机对时间的操控。后来安德烈·巴赞在《电影是什么》这本书中,也对这个概念有过论述,摄影“创造一个看起来与现实世界相像,但具有它自己的时空界限的理想世界。”
某种程度上诺兰在《信条》里就创造出了这样一个“理想世界”,借着角色之口说出了那句电影的结束不过只是某种永恒性的时间存在的开始。
所以如果让我给出观影前的建议,我会觉得那些物理学的概念其实没有预习的必要,但你最好熟悉一下“Sator Square”这个东西,它是片名“TENET”的由来,也会让你理解这部电影的根基:对称性,正是借由这种时间上的对称性,电影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实现了完美的闭环、守恒和循环。
Sator Square
至于其他的,真的不要再去反复强调那句 cliche 的“不要试图理解它,感受它”了,倒是另一句台词显得更应景,“无知是我们最大的武器”。
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这种“无知”到底还能够抵抗多久。就在《信条》在内地上映的这一天,另一部备受瞩目的好莱坞大片《花木兰》也在 Disney+ 上线,正式在全球多个国家和地区成了一部“网大”,甚至还因为过于受欢迎造成了 Disney+ 的服务器一度瘫痪。
过去几年流媒体对传统电影行业造成的冲击已经是一个再老生常谈不过的话题,电影院作为承载电影这一媒介最重要甚至唯一的实体空间这层意义被不断挑战和质疑,特殊的 2020 年也被很多人视为是关键转折,因为新冠疫情正在加速电影院这个现实空间的萎缩。
要知道 Netflix 在 2020 年第一季度的全球付费订阅用户就增加1577万,迪士尼也开始把原本在北美一些电影院常年放映的经典电影收归 Disney+ 独占,我们也不要忘了过去十年的“美剧电影化”浪潮,它也在改变着电影在影像叙事上的独特性和权威性。
以诺兰在电影行业中的地位,他不可能没有感受到以上的种种冲击(连他的弟弟加御用编剧乔纳森·诺兰也跑去拍电视剧了),他更不可能不为此感到焦虑。即便全球疫情并没有持续向好,《信条》也要坚持在电影院上映,诺兰也不断地强调《信条》是必须到电影院观看的电影,全球院线也纷纷视《信条》为行业救世主。
讲到这里,我似乎就能对《信条》中的某些呈现有了更深的体认。坚持实拍甚至不惜炸掉一架真飞机、时间逆转的视觉奇观、主角第一视角的带入,这些都是《信条》为了捍卫电影作为影院艺术所做出的努力,甚至就像有些人所说的“像打了一盘游戏”,主角的确也多次说出了“我是主人公”这样游戏化的台词暗示,这似乎都是诺兰面对那些焦虑给出的答案。
电影技术诞生已经超过 120 年,电影在叙事艺术这个层面上的推进也早已停滞不前长达数十年,10 年前《阿凡达》的出现让人们对 3D 技术产生了某些期待,但时至今日已经被证明不过是一个鸡肋,但诺兰、斯皮尔伯格、李安这些导演并没有也不可能放弃对电影技术的探索。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主打虚拟现实的《头号玩家》,看到了用 3D、4K、120帧极致还原现实的《双子杀手》,也就有了今天类似于游戏体验的《信条》,毕竟早在 2014 年我们就见识过《最后生还者》这样在剧情上逼近甚至超过电影的 3A 大作,在 2020 年见到一部有着游戏体验的电影,似乎也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大事。
在确认甚至重新构建电影作为影院艺术这条原则上,诺兰交出了《信条》。电影里时间真的可以被成功逆转,但在有关电影这门艺术更宏大的路径上,《信条》或者别的某部电影真的还能够“逆转时空”吗?
诺兰没有答案,也许永远不会有人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