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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杀:年轻和年轻人生活的几种侧写

北方公园编辑部 北方公园NorthPark 2021-03-29

采访:雅婷
作者:雅婷
编辑:木村拓周

 
2020年过去后,剧本杀已经是当下最热火朝天的线下娱乐品类了。
 
央视报道在年底提到,剧本杀的行业规模达到了100亿元,全国在2019年就新开了1万家店。在不少线下业态都难以为继的2020年里,也只有它还能从被疫情侵蚀过的线下娱乐废墟上,又端出了新的消费乌托邦,让年轻人挑花了眼。
 
剧本杀的魔力在哪?我们采访了几位25岁左右,持续接触剧本杀有两年以上经验,来自大小城市的年轻人。这其中有剧本杀玩家,剧本杀的创作者,曾经或正在经营剧本杀店的老板。
 
如果这真的是一个能在年轻人生活里占有更大比重的行业,那它应该还能在跟风,好玩和财富密码之外,拥有一些别的故事和解释。
 
 

 
一个和外行人的感知相反的趋势是,剧本杀在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按照阿麦的话说,“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阿麦今年三十出头,在北京从事互联网行业里一个近年资本化和竞争白热化严重的细分领域。在接触了实景剧本杀半年后,他决定要和朋友开一家店。那是2018 的上半年,“北京的实景剧本杀店还没几家”。
 
北京最初的剧本杀社群多是由早些年桌游、密室爱好者们转化过来的,阿麦也一样。玩桌游和密室时,阿麦就时常自己琢磨剧本和机关的设计,后来剧本杀出现,并在《明星大侦探》一二季的助推下走入大众视野,阿麦经过一番调研,发现这个件事能做,“利润点挺高”。
 
对于生产和消费两端,从桌游、密室过渡到剧本杀,都是一个非常自然的过程。桌游太轻,体验感不足;密室太重,常常需要靠改变建筑内部结构来实现主题翻新。实景类剧本杀则刚刚好,剧情和布置足够好的话翻新频率可以很低。“业内比较牛的是鸟巢那边一个剧本杀店,一直就那两个主题,已经开了五六年了也还是爆满,很多人都慕名而去”。
 
剧本杀资深玩家“心伤”,向我们回忆剧本杀的崛起过程时,也提供了一个和阿麦回忆大致相同的轨迹。比起实景类剧本杀,心伤常玩的是那种无需换装和跨场景搜证的桌面类剧本杀,通常更强调剧情和推理体验。“北京的剧本杀应该是在2018年就逐步火起来了,主要是为了取代桌游吧,你现在肯定很难再找到一个之前那样的桌游吧了,每人50块钱,可以坐整个下午”。
 
另一个让桌游吧着急升级的原因,是互联网。早年桌游吧经营者都知道不能靠“翻台率”挣钱,但至少还能举办线下比赛来盈利。2017年前后,在“互联网+”模式被普及、风险投资瞄准桌游后,以狼人杀为代表的推理类桌游开始往线上转移,这进一步压缩了线下桌游业态的生存空间。
 
实际上,2018年阿麦和朋友在北京找店铺的时候,接手的正是一家放弃了的桌游店。

图为电影《布鲁克林》剧照
 
相较于北京桌游吧和密室逃脱在产业升级节点要面临的焦头烂额,据南方某四线城市经营剧本杀店老板“小乌云”的回忆,她所在城市剧本杀的发展轨迹则不太一样。
 
小乌云2017年时,经由朋友介绍,接触到了剧本杀。此前她所在的城市还没有剧本杀的店,那是新开的一家,店主是从外地回来的,小乌云推测店主在大城市接触过,便回到家乡开了一家。
 
由于当时剧本杀产业发展还比较有限,剧本和游戏模式等选择较少,那家剧本杀店开了不久还是关了。2018年后,当地剧本杀店逐渐多了起来;到现在,这个常住人口不过数百万的小城,也有了十几家专做剧本杀的店面,但没有几个老板之前有经营桌游吧或者是密室逃脱的经验。
 
和这几年其他流行于年轻人的文化娱乐品类发展轨迹所告诉我们的一样:天价的铺租、高昂的人力、堵塞的交通、繁重的许可,正在把城市线下文化娱乐的生存土壤,从北上广深往二三四线城市驱赶。
 
 

 
在剧本杀的火热潮流蔓延到低线城市的同时,阿麦在北京的剧本杀店开到了2020年初,因为疫情原因,彻底关店了。
 
当时他的剧本杀店还算是盈亏平衡,基本能平衡掉每月近一万的房租。人力都靠自己和朋友另外搭时间去运营,因此收入根本不及自己正常上班的水平。早期他们为了积累人气,还投入了两万块上大众点评。疫情期间人流量的下降,无疑又让收益远低于预期。
 
但外部条件的严苛之外,更根本的,似乎还是大小城市间消费者们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的区别。
 
现在朋友向阿麦讨一些剧本杀开店经验的时候,阿麦一般都会建议他们别再看着北上广了,二三线城市的客户体量可能比一线城市大。“这不是说开店开在望京,望京有1500万人,这1500万人就都会玩。桌游也好,密室逃脱也好,剧本杀也好,要真正产生兴趣,是需要时间的”。
 
受限于昂贵的成本,北京的剧本杀消费单价无法太低。实景类剧本杀人均消费每次在300元左右,桌面类剧本杀的店人均消费是在150元左右;也有剧本杀店会因为地界偏远收费相对较低,但那也意味着更长的交通时间。
 
线下娱乐是年轻人的东西,但剧本杀的高收费,把有时间却囊中羞涩的高校学生排除在外;动辄每次 4、5个小时的游戏时间,则让被卷入996高压中的年轻人望而生畏。最终,在北上广深这样的城市,剧本杀的目标群体被锚定在年龄在25岁到30岁、并且在日常高压工作生活之外还有时间和心力投入兴趣活动的年轻人。
 
经由这样严苛的过滤漏斗筛选过后,一线城市庞大的青年人口基数,已经不足以构成剧本杀繁荣发展的必要条件。再加上疫情这个催化剂,阿麦说,曾经和他同个圈子的北京剧本杀店老板们,这一年来密集关店。
 
对于文娱产业尤其是小众文化来说,消费者投入的热情和心力多少,会反过来影响生产端的热情。关店后,阿麦时常还是会受邀去内测新出的剧本杀本子,但他感受到高质量的作品变少了,硬核推理的部分弱了。他认为整个北京剧本杀社群,从经营者到创作者,活跃度都变低了,“反而是外地很多二三线城市做得更好。”

图为电影《哪啊哪啊神去村》剧照
 
在低线城市经营剧本杀店的小乌云也感受到了当地剧本杀玩家,和一线城市玩家的区别。常去她店里的玩家,年龄段更小一些,很多初高中生也来,还有就是寒暑假返乡的高校学生。较低的房租、人力和运营成本,让她的单价能做到6、70元,远低于北京上海的平均单价,“看个电影也要几十块,你去和家里拿个零花钱也还好了”。
 
至于工作压力、生活成本对青年的精神消耗,低线城市也更从容一些。小乌云经营剧本杀店只是她的“副业”,副业之外她还有一份规律上下班的工作,通勤时间不长,工作压力不大,“在我们这,你出门走十分钟就能找到剧本杀店了,没有那么累”。
 
另外,小城市也没有剧院和美术馆那样的场所来为年轻人提供消遣,和更新周期有限、选择单调的游戏厅、网吧甚至是电影院比起来,剧本杀有明显的竞争优势。
 
相比起一线城市的“有钱没闲”,低线城市的“没钱有闲”甚至是“有钱有闲”,更天然符合剧本杀需要的发展土壤。
 
 

 
抛开工作压力、生活成本这些差异,大小城市的年轻人也许多共同点。例如,无论是一线城市繁重工作和生活压力对年轻人的榨取,或者低线城市对年轻人早点结婚成家、买车买房、养育后代的社会期望,都共同指向了一个问题:年轻人实际上无法在现实生活中,获得足够多元的人生经验,和丰沛鲜活的情感体验。
 
从这个角度看,剧本杀能起到的部分功能,实际上类似于电影、文学这样的文艺作品。
 
2017年底,玩家“太阳”第一次接触到了剧本杀。在那之前,她热衷于三国杀、狼人杀和阿瓦隆等推理、竞技型桌游。但这类娱乐提供的更多是推理、解密的快感,虽然每局都会不一样,但终究是一套规则,“高玩”也会倦怠;密室体验更丰富更完整,但翻新的周期也会更长,意味着新鲜选择不多。
 
剧本杀提供给太阳恰到好处推理解谜体验,同时满足了她过往少被满足的“幻想”体验。“我从小喜欢幻想,现在也是,走在街上都会停下来看眼前的万家灯火,想知道那些窗户背后的人是怎么过的,他们有什么样的生活。很多时候你可能就是会在自己的生活里遇到不好的事情,但剧本杀能让你把自己的思维困在那五六个小时里。在那段时间里,你就是那么个人,所以真的会有点解压”。

图为综艺《大逃脱》剧照
 
市面上并不乏被剧本杀玩家视为“神作”甚至是“经典”的剧本杀作品,当你询问他们最喜欢的剧本杀作品时,多数玩家都能如数家珍般的讲出自己心中的“白月光”,跌宕的剧情和缜密的逻辑推理外,一个足够好的剧本杀作品能带来的情感冲击体验,或许真的并不比文学或电影作品要少。
 
心伤也认同剧本杀也能具有文学性这样的说法,他自己很喜欢的一个剧本杀作品叫《安生》,借一个比较恐怖的故事来讲母女情,他玩完之后会觉得有共鸣,也能被剧本杀里的情感所打动,“母亲会为自己的孩子做很多事,尽管其中有的事其实是错的,但她可能就是想陪伴和保护你”。
 
小乌云常和朋友推荐的剧本杀作品叫《我有一个朋友》,主要讲儿童的心理疾病和问题。但对小乌云而言,这个剧本杀作品对她很有治愈力,总让她想到自己和母亲的相处问题。小乌云说在自己的成长经历,母亲时常都是一个控制自己的存在,大到婚嫁交友,小到睡觉的姿势,她母亲都要进行干涉,总是要别别扭扭的表达自己的关心和爱意。
 
但在玩这个剧本杀作品时,她意识到了母亲之所以“不会”去表达爱,其实也是因为在母亲在成长过程中也没接受过“更好的爱”。她玩过这个剧本后开始想,她是有能力自己解决掉原生家庭痛苦的,没有必要再带到现在。那之后她就常向身边的朋友推荐这个本子,多数人最后也都会有因“拧巴的爱意”等成长经历又产生了情感上的共鸣。
 
这个意义上,剧本杀三个字的重点,便落在了“剧本”,而不是“杀”上。这是它和三国杀、狼人杀与密室逃脱都不同的一点,很可能也是剧本杀能比它们更有生命力的原因所在。
 
 

 
近年来关于“电影”这种形式何去何从的讨论甚嚣尘上,尤其去年疫情影响下,流媒体的爆发式增长,给院线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电影还要如何突破,才能吸引人们继续去到影院当中?全世界最伟大的电影从业者都在思考。李安觉得答案在120帧里,诺兰用应接不暇的视觉奇观提醒观众“这部片子一定得到电影院去看”,还有一些导演认为让电影的叙事变得更像游戏值得一试。
 
剧本杀当然和文学、电影完全不同,但在某程度上,它提供的体验又和它们有所重叠。剧本杀同样是由“剧本”(文本)驱动,能虚能实,类型丰富。
 
剧本杀越来越热之后,互联网上不乏靠创作剧本杀就能收入几十万甚至是百万的例子。本子的类型迅速变多,古风、情感、欢乐甚至是“撕逼”类型的剧本杀作品都有都有自己的受众,和流传较广的代表作品。
 
作为剧本杀店的老板,阿麦分享了一个他对玩家选本的观察。剧本杀确实都是虚构作品,但在这些虚构之中,更带有现实主义意味、偏向社会现实和热点的剧本杀,更容易得到玩家青睐。玩家更容易代入自己的经验和感情,与剧情产生共鸣。
 
小乌云在为自己的店选本子时,也会更喜欢那些有个人表达贴近现实“审美不错”的作品,就她自己的剧本杀店来说,“有讲拐卖儿童的,有讲校园暴力的,还有讲贪污腐败的”。
 
这让剧本杀看上去有点类似于网络文学,表象是混乱的扎堆入场,背后还是会有创作者尝试在剧本杀里进行个人表达,说不准在哪一次四小时的投入里,就会直击某位玩家的心灵。
 
另外,剧本杀的高自由度和开放度,让玩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偏好、价值取向,选择过程的走向和结局,这又和电子游戏相似。
 
《中国青年报》去年的一篇报道(《年轻人青睐的“剧本杀”:“戏精”的新体验 社交的新选择》)里,提到了一个案例,有一个剧本讲的是卧底警察爱上了一个犯了法的女生,几乎所有这位卧底的扮演者都选择了原谅她,只有一次,一名玩家选择了抓捕她——后来主持人才知道,那名玩家现实生活中的职业,真的是警察。
 
有推理体验,有文学性,能有现实主义关怀,又能社交、竞技和娱乐——听起来,剧本杀和电子游戏一样,比其他娱乐形式,都离那个“终极娱乐形态”近了一步。

图为电影《头号玩家》剧照
 
当然剧本杀仍是比较早期的发展阶段,许多娱乐形式所面对过的问题,它或多或少都将会经历。
 
如果说“狼人杀”的潮流是被线上化终结的,剧本杀是否会面临一样的问题?剧本杀 APP “我是谜”在2018年时已经拿到了千万投资,截止到去年年底也有了超过3000万的注册用户。虽然谈及剧本杀,多数玩家更在意的还是面对面时的交流和互动,以及真正能专心致志的那几个小时。但阿麦也说,现在的线上剧本杀还是比较简陋,但如果未来 VR 技术足够成熟,场景搭设得更好一点,剧本杀是有可能走到线上去的。再进一步,如果线上化程度高了,网络文学等线上内容所面临的审查问题呢?
 
考虑这些,对现阶段的从业者来说还为之过早。毕竟谁也说不准,剧本杀会不会像以往的线下桌游类娱乐形态一样,刮几年风就戛然而止。小乌云,总的而言,是持着乐观态度的,她认为线上暂时无法完全还原线下体验。至于商业远景的问题,优先级低也高不过“喜欢”二字。小乌云知道一个剧本杀店是挣不了什么大钱的,但她就是喜欢这个。
 
开店到现在,小乌云最自豪的地方,就在于她的选本。毕业于中文系的她,从小就对文学很感兴趣,她告诉我们,她想做的剧本杀店,和那些想赶在风口上“赚快钱”的店面不太一样。她想尽努力找到一些真的能启发年轻人成长、打动他们情感的内容。这是她做剧本杀的意义感来源。
 
正式开店前,小乌云去贵阳玩了一次剧本杀。这个南方的省会城市,现在已经有一千多家剧本杀的店面。小乌云记得,她从住处打车去某个剧本杀店,原以为需要说出具体的路名和位置,结果因为那个店足够有名,司机听到店名,直接就开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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