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以爱2》:一次针对女性和性少数群体的失败误读

北方公园编辑部 北方公园NorthPark 2022-05-10

特约撰稿作者:方圆
编辑:雅婷



 

 

当德穿着那件胸口写着“月亮”的衣服,在排练场借排练的名义,向学长问出“我可以吻你吗?”《以你的心诠释我的爱》(以下简称《以爱》)第二季就注定再也难以重现曾在第一季出现过的高光时刻,以无法挽回之势走向豆瓣开局9.8,收场4.7的成绩。

 

相较于第一季真挚的少年爱恋和悸动的情欲,第二季的故事表达显得非常空洞。新颖和饱含情感的巧思在全剧中几乎没有,主创全部的工作量似乎只是从生动的前作世界中抽出孤立的元素,生硬地拼贴进一个烂俗的“渣男出轨+破镜重圆”的故事框架。

 

提炼关键情节的话,可以发现续作根本没有生成一套内在书写爱情的方式,只是靠单线条的理解坐享前作已获得的认可。且令人痛心的是,就因为它的重复和模仿,第一季苦心营造的爱的独特和美好也被消解了,观感极为不适。


第二季的德在出轨时穿着曾经确认心意时的衣服,它出现在第一季既符合情境也暗合了高考前补习中文的线索。但它在第二季其实并不符合剧作本身的风格,只是为了和第一季强行互文。

 

回顾第一季,《以爱》之所以靠浪漫和真实吸引了如此多剧迷,是因为每个细小的元素都拥有无穷多与之勾连的细节。时至今日,只要提起“椰香”,还是会让人想起独属于爱人的味道和难以抑制的情欲,提起“海底吻”,就会让人想起同性恋人间压抑和私密的感情,提起“勇健”,则会让人想起那些在追梦途中彼此陪伴的少年们。

 

编剧和导演成功做到了将人物情感波动的节奏同特定的时间和空间紧密联结,好像每当心绪起伏,就会有洁白的海浪拍打上炙热的沙滩,整个普吉岛都在聆听着高考前少年隐秘的心事。

 

反观第二季,导演引入的话题虽然比前作多出许多:大城市生活的节奏和人际关系、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激情退去后情感的冷淡……几乎一集就要引入一个外部冲突。但导演对于人和人之间情感的变化却处理得异常简单,就像他不假思索抽空前作孤立要素,以符号的形式被搬运到新一季一样,这些复杂的现实问题也只不过是另外一套被利用的符号罢了。续作看似在处理一些更现实、更有深度的话题,其实只不过是将一些老生常谈的论调故作深沉地重复了一遍,本身并不能召唤出现实层面关于问题本身的新探讨。

 

很多剧迷不愿将第一季和第二季混作一谈,正是因为这部续作并不是一部在前作的土壤上自然生长出来的作品,而是残忍地折断了原作枝桠,不负责任地嫁接到了另外的故事框架中,最终只呈现出了一部挂羊头卖狗肉的别扭之作。

 

 

 

 

《以爱2》获得如今的口碑和评价,证明观众对同性符号的简单拼凑并不买账,那么当粉丝对抗着这样一种创作逻辑时,他们究竟在不满和对抗着什么?或者我们也可以问,当观众在观看同性题材作品时,他们正在期待着什么?


很多英语世界的学者通过《断背山》意识到耽美在LGBTQ相关文艺作品的作用,他们认为《断背山》的成功和女性观众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密。


随着腐文化在全球范围的流行,以及各类同人创作群体类型的出现,其实很难在现在对同性题材作品及其受众作出明确的界定。但当人们谈起以性少数人群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时,似乎隐隐存在着一种归类的倾向:多数人会将女性作者写作、以女性读者为受众、满足女性欲望的一类同性爱情小说称为“耽美”作品,另一部分在性少数相关议题上有更大引申空间的作品称为“同性题材”或“同志文学”,这种分类本身或许并不严谨,但总体可以反映出受众对于此类作品复杂的期待。

 

《以爱》之所以被誉为“泰腐天花板”,除了细腻的故事、电影质感的镜头,很重要的一点是在青少年建立性别身份认同问题上的延伸度。第二季在这个关键的问题上,走向了包容、多元的性别文化的对立面,在表面的狗血恶俗的故事之下,潜藏着一套刻板的性别逻辑,用刻板的性别想象同时冒犯着女性和性少数群体。

 

直观来看,第二季有很多令人费解的情节安排和镜头设计,但只要我们将其中一位男主角欧儿替换成女性,就可以明确地找到导演设计这一套叙事话语的来源:他把某一种男性对于女性的欲望观看移植到了同性恋人之间,欧儿的形象显然是被女性化的客体。

 

以第二季中二人作为表演系的学生进入影视行业的故事为例,欧儿因为“阴柔的声音”试戏被拒并最终放弃了演艺梦想的情节设计,间接地反映出导演认可的一套关于性别的刻板印象,无意识透露着他对现实影视创作和文娱产业的看法。他心目中已然有一套“男性”的标准,不符合这一标准的男生不应该出现在影视行业,他们的形象和故事不值得被展示和讲述。

 

所以女性观众当然会反感这一切,因为很大一部分女性受众之所以热衷于看男人谈恋爱,就是一方面既享受着美好而浪漫的亲密关系想象,又同时渴望反抗女性只能从男性的爱中寻找人生意义的文化建构和现实处境。

 

而当看到欧儿因为染发和纹身被男友指责,自己的交际圈和生活被男友否定,沦为男友激发创作灵感和泄欲的工具等情节时,女性观众很难不联想到自己在人生中经历的关于“好女孩”、“好女友”、“好妻子”、“好妈妈”的规训。男性凝视背后本身蕴藏着一套关于“看”的权力,而站在监视器背后的导演就这样将不快的体验强加在了演员和观众的身上。


第一季在青少年建立性别认同的问题上保留了很大的延伸讨论的空间。


对于性少数而言,这种来自刻板性别逻辑的规训则同样存在,且某种程度上更甚。因而尽管这部作品是一部关于两个男孩的爱情的作品,但这个群体的声音其实是被隐没的。它看似讲述了一对同性恋人的故事,但其实又对同性爱情一无所知。

 

前文曾经提到过,前作的情节大多勾连着丰富的细节,故事得以成立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同性间”这个具体的语境。比如德面对感情时的犹疑是出于确认性取向时的挣扎和社会环境的压力,欧儿试穿女性的胸衣是在爱情过程中产生了对自己性别身份的迷茫,他们在追求彼此的同时也在寻找并直面真实的自我,这份真诚和坚定也能够引导观众在观剧的过程中反观自身的生命经验。

 

且第一季德在雨后的阳台上向自己一直崇拜又嫉妒的哥哥坦白了自己的感情,又因为怕吵醒妈妈只能紧紧捂住嘴痛哭,其实已经为续作埋下了向母亲出柜这个自然的伏笔。续作一转笔锋,对于向身边人出柜这个独属于性少数群体的命题一笔带过,使得故事即使换成异性恋男女也完全成立。

 

续作就这样将角色的种种遭遇误读为出轨的伏笔,把同性恋群体要面对的来自社会文化结构的压力,简化为一种针对个人的道德要求,这本身也是对同性恋群体的刻板印象和污名化。而当一部同性题材的作品斩断了一切基于性别探讨的可能性,所谓的反映现实,探讨现实问题也就无从谈起了。

 



 

作为同性题材作品和同人创作的主要受众,如今的腐男腐女内部并不存在性别议题上绝对权威和统一的声音,混乱的状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会挤压性少数群体的发声空间,但观众对《以爱1》和《以爱2》截然相反的反馈也启示我们腐文化中蕴藏的性别平等和解放的潜能以及人们对于多元性别文化的期待。

 

日本学者东浩纪在《动物化的后现代》一书中分析日本御宅族系文化时,提到日本女性御宅族爱好男子同性恋题材的“yaoi”,但实际的同性恋者并不多,御宅族们“一方面大量消费那些倒错的形象,另一方面对于现实生活中的倒错却惊人的保守。”随着内娱进入“耽改101”时代,国内的观众可能也会有这样的直观感受,如今的耽改剧,已经和LGBTQ平权越来越远,甚至几乎没有什么关系了。曾经被平权运动参与者所期待的平等、多元、包容的性别文化,看上去正在被“男性观看女性,女性观看性少数”的消费文化所取代。


发生在日本东京的LGBTQ平权运动。

 

从写作小说到拍摄影视剧,耽美文化看上去只是从文字到影像的变动,但实际上也意味着作品生产方式的根本性改变。无论是早期的“百度贴吧”、“晋江文学城”,还是“随缘居”、“AO3”、“Lofter”,这些耽美作家和同人创作者大量聚集的平台,都或多或少带有社群的属性。
 

无论是作者在写作前对人设、结局、主要剧情的承诺,还是写作过程中读者即时的讨论和反馈,都使得平台和作者在社群内部不是绝对的权威者,读者和作者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有更多互动和合作的可能。

 

但控制影视剧生产的则是另外一套逻辑,投资方、出品方、导演、编剧形成了层层施压的权力结构。以《以爱》的出品为例,第一季导演Pboss原本构思了10集完整的剧情,最终却由于制作周期的原因,只能一边拍摄第一季,同时由另外的编剧团队筹备第二季的剧本,这才导致了第二季由于编导团队更换产生的剧情割裂。

 

而我们从幕后的纪录片中也可以发现,新的导演成为了新的权威者,他可以无视观众的反应把自己的性别观念强加给作品。所以无论是女性观众觉得自己购买来了欲望主体的地位,还是LGBTQ觉得自己赢来了平权,都是一种幻觉,我们还是把性别文化的生产交给了父权制和资本主义主导的产业。


《以爱1》剧照

 

无论是《以爱》编导团队的变动,还是国内被立项的耽改剧,都在提示着我们不是腐男腐女们在决定着耽美剧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被制作,横亘在创作者和受众之间的,还有一整个影视和娱乐产业以及蕴藏于其中的游戏规则,当我们讨论腐男腐女的性别观念和性少数群体的影视形象时,都难以绕开这个中介。

 

脱胎于同人社群的腐男腐女们,天然有着挑战导演权威地位的冲动,当某一种权威不被接受时,他们愿意发出自己的声音并企图作出反抗。《以爱2》的失败就向所有的创作者传递了这样的信息:同性题材不是只能依靠性幻想的满足推动,有一批观众正期待着涉及多元性别议题并保有深度讨论空间的作品的出现。

 

 

 

 

在前文中,我总是引入关于“反映现实”、“现实感”、“现实问题”的讨论,是因为从第二季开播到现在,一直流传的一种说法是“第二季才是现实”,“现实中的男同就是这样的”,这样的评论不禁让我思考:我们在虚构作品中寻找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现实?

 

即便是改编自真实事件的作品,事件如何呈现,以什么顺序呈现,哪一类事件被着重呈现,在这些选择当中都蕴含着创作者的态度和价值判断。《以爱2》着重表现的“出轨”、“欺瞒”、“爱的变质”也许每个人在生命中都会经历或见证,这些看上去广泛存在的不美好会给人一种“这就是现实”的感觉。

 

但不要忘记,当导演将德出轨和欧儿染发、纹身、结交新朋友、放弃演员的梦想这些情节联系在一起,他就已经不是在陈述现实,而是在给出解释,也可以说是在为本不合理也不该发生的错误和背叛,给出一种开脱的策略。


《以爱1》 剧照


而无论是真挚的爱情、坚定的梦想,还是对于更加包容和多元的社会的期待,支撑着这一切的原本就是一种共通的情感和精神,那是一种对理想的相信并且将自己的相信践行为现实的勇气。无论是关于性别的问题、爱的问题还是理想的问题,艺术作品能回答的永远不只是“现实就是这样”,人们在艺术中寄托的还有关于“现实还可以这样”的想象。

 

即便我们不认为这种“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冲动是一种更加美好和可贵的精神,也不应该去拥抱那些背叛和逃避的事实,回过头来将追求和期待贬低为虚假和愚蠢,至少应该将放弃和坚守看作同样真实和有价值的现实。毕竟当我们面对不合理但难以撼动的现实时,看见改变的可能性就意味着看见希望。

 

当看到第二季大结局,两个曾经的少年再度谈论起关于“勇健”的故事,很多人都会想念第一季经典的插曲《如何》,“万里迢迢江水未曾能把我阻拦,万里澎湃江山只需我转念一闪,万里光阴我归心似箭,万里星河命运误我不认输该如何”,此刻我们也许能够更好地理解第一季传达出的不向现实、不向命运认输的精神。

 

尽管有诚意的作品、美满的爱情和一个更加平等、包容的世界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偶然和遥不可及,但我还是真诚地希望可以和观众和读者们探讨: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我们是否依然可以期待女性主义和性少数平权运动形成合力,生产出推动性别平等、多元发展的文化想象?如果我们终于没有看到这样的可能,又是哪些群体将在这一波的浪潮中永久地失去自己的声音?



关于作者方圆是一名有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学习背景的女性主义者,关注耽美文化、同人创作、性少数平权等问题。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