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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友晴天》:皮克斯里的大象

北方公园编辑部 北方公园NorthPark 2022-06-29



作者:王梓
编辑:雅婷、笋笋



意料之中的,皮克斯最新动画片《夏日友晴天》(Luca)上映后,依旧在国内外引起了争议。只是这一次,比起好不好看,上没上神坛,大家更关注的是《夏日友晴天》内容到底隐喻了什么?

 

《夏日友晴天》的故事发生在意大利的海滨小镇上,主角卢卡是一个能够在陆地上化身为人形的海怪男孩,他和另一个海怪男孩阿尔贝托在夏日不期而遇,并就此开展了对人类海滨小镇的探索,在影片的结尾,他们收获了友情和人类对海怪的认可。

 


早在6月份《夏日友情天》在流媒体上映时,就有不少观众和媒体将其看作一部LGBT电影,因为他们在两个男孩卢卡和阿尔贝托身上看到了友情之外的情感,而海怪的身份也恰恰对应了很多LGBT群体自身成长过程中所面临的的身份困境。

 

但对影片的酷儿解读很快引起了反对的声音,有国外观众认为仅仅两个相同性别的人是朋友,并不能代表他们是酷儿。而在国内,豆瓣的一条非常有代表性的热评写道“请问哪里看到LGBT的隐喻了?这不就是个单纯的友情与认可的故事么?disney可以不要整日政治正确了好么?。”

 

面对这种争论,也许首先要从最基本的一点出发,也就是,为什么会有很多观众将其看作一部LGBT电影?

 

 


 

之所以有很多观众对这部影片做酷儿解读,最根本的原因是许多酷儿(LGBT+)群体在这部关于成长的影片中看到了自己的身份不被主流社会所所认可时所面临的困境。

 

影片将两个主角卢卡和阿尔贝托的年龄设定在13岁左右,他们因海怪身份受到人类社会的排斥,这跟许多酷儿的成长经历相似,从青少年时期开始,他们模糊地认识到自己和他人的不一样。这种不一样,不仅仅指性取向,同时也能指向一个“异类”的社会角色——在影片中就是“海怪”。仅仅因为生理上的差异,并不能建立海怪与人类(或是“正常人”和酷儿)的区隔,而是需要通过社会建构,“海怪”的形象才能真正被确立。

 


在影片中,卢卡、尤其是阿尔贝托之所以需要在人类小镇中主动隐藏自己的海怪身份,一方面是因为人类社会在没有和海怪有过任何交流的情况下,将海怪妖魔化,通过虚构海怪吃人的故事,在城内张贴告示悬赏海怪,在民众心中建立了海怪的妖魔形象。而另一方面,这也来源于社群内部的自我放逐,如卢卡的父母从小就告诫他不要接近人类和陆地,因为人类和陆地很可怕,他们试图通过主动将自己边缘化,来祈求安宁。正是通过这样的一套符号交换系统,双方得以确认了各自的社会身份位置,人类将海怪指认为怪物,而不是跟自己相近的同类;而海怪则将自己跟人类做更彻底的隔绝,尽管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在陆地生活时跟人类完全一样。

 

这种社会对身份的建构会进一步内化到每一个个体之中,卢卡从小就被教育自己跟人类的不同,尽管他在上岸后能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海怪身份(恰恰如同酷儿群体在社会中主动隐藏自己的性取向),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像人类好朋友茱莉亚一样去学校上学(酷儿也同样希望社会的接纳),但归根到底他还是清楚自己和人类是上不一样的,更现实的角度来说,一旦他将主动将自己真实的自我曝露出来,表明自己的海怪身份,就立刻会被人类社会抛弃、敌视、甚至杀害。

 

阿尔贝托的例子证明了这一点,在当阿尔贝托和卢卡争吵过后,他主动接触水将自己变成海怪,来向他和卢卡的共同人类好友茱莉亚表明自己的身份,但茱莉亚看到海怪的第一反应,便是近乎本能地拿起指向阿尔贝托这个“怪物”,而一旁的卢卡也假装不知道阿尔贝托之前是海怪,并要和茱莉亚一起对抗这个“怪物”。

 


这个场景完全可以看作是酷儿处境的现实隐喻,阿尔贝托主动接触水暴露出真实的海怪形象,可以被看作现实中酷儿的出柜。但更多时候真实自我的展现并不能得到社会、特别是家人和朋友的理解,反倒会像茱莉亚刚看见海怪的反应一样,本能地拒斥他们,将他们视为怪物,这说明社会身份的建构已经深入每个个体之中,近乎成为本能。而酷儿群体中的成员在发现同伴出柜的困境时,会像卢卡一样更不愿意暴露真实的自我,甚至为了隐藏,更要表现出自己对这个群体的厌恶。

 

在两个年轻海怪的相处中,酷儿群体也看到了超越于友情的爱。在影片中阿尔贝托面临和卢卡的离别,上演了一段琼瑶式的追火车戏码。对应着两人来信的画面,片尾曲的歌词中写道“如果我,你想一个人怎么生活?你不觉得我们的爱还没有结束吗?”

 

但这些细节并不是最关键的,酷儿群体之所以能将自己的身份代入到卢卡和阿尔贝托的关系中,恰恰是因为这部影片表达了“青少年之间情感的单纯与真挚,帮助不被接受的异己从自卑走到阳光下”,许多酷儿在成长历程中很多时候如同卢卡和阿尔贝托一样,迫切地需要友谊、接纳和归属感,尤其对被父亲抛弃的阿尔贝托来说更加珍贵。而只有能找到相互扶持,施以善意的伙伴,才让他们有勇气继续成长,更何况很多酷儿的成长历程也没有那么幸运。

 

而酷儿对电影中海怪身份和伙伴情感的自我代入,恰恰是异性恋群体没有办法感同身受的。有一条评论准确地表达了这一点:“非酷儿者不知道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酷儿感情始于同性童年友谊。我们渴望一种无法给予我们的情感链接,并且拥有未经证实的爱的感觉。它是孤立和混乱的。LUCA 敏锐地探索着这个向往的空间。”

 



 

电影在流媒体上映后,有媒体询问过导演电影是否跟LGBT有关,导演对此进行了否认。他认为这部电影中的关系是柏拉图式的。“我真的很想在男女朋友关系把事情复杂化之前谈论友谊。”同时他也在一场发布会上说电影的故事发生在“青春期前的世界”,这个故事的原型是自己和童年好友的故事。

 

但另一方面他也承认,“我喜欢电影的LGBT解读能被接纳和提出,我认为最好的电影会留下一些解读的空间。”这个回应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会出现关于电影的酷儿解读,是因为电影文本和其中的海怪形象提供了一个更广阔的解读空间。

 

电影中的海怪可以作为任何边缘群体的隐喻,海怪除了被解读为LGBT群体,当然也可以被解释为难民、移民、在白人社会中受歧视的“有色人种”、甚至仅仅是异见者。比如亚裔在美国时刻要面临身份问题,不管是种族主义的污言秽语,还是职场“天花板”的限制,今年甚至发生了一系列针对亚裔的枪杀、暴力事件,他们都和海怪一样被整个社会歧视和排斥。

 


因此,性少数群体的自我代入实质指向的是更普遍性的问题。尽管性少数群体和其他边缘群体有着不同的具体遭遇,但在被主流社会拒斥、敌视甚至抛弃这一点上,他们都是相同的。而海怪这一形象的模糊性,恰恰带给提供了更多的可解释空间。很多异性恋不能理解LGBT的解读,是因为这种解读没有触达到他们的生活经验,他们够幸运,不用遭受性少数群体成长中所经历的伤痛,“顺性别者、异性恋者在成长过程中能够将自己投射到几乎所有媒介中的普通人身上”,而不会把自己看成异类。

 

进一步说,如果用难民、少数族裔等元素去解读这部电影,也有可能被生活“幸运”的观众看作是“白左”,因为很多观众只能对生活中侵犯自己利益的事件引起共鸣,而难以连接更普遍的社会问题。但如果只能接受在自己生活经验内的议题,则必然是狭隘的。而且仅因为自身没有相同经验,无法感同身受,也不应当轻易放弃理解,社会的进步,恰恰需要每个个体能够超越自身感受,去关怀一些更普遍的问题。

 

同时,也并不是说导演在导演表明自己的主题跟友谊有关后,对电影的酷儿解读就是“不尊重导演的答案”。文本的解释权不只属于作者,而是在经由每一个读者的阅读中不断改变和获得重塑的。只有观众而不是创作者能决定他们在文本中获得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决定电影是否和他们的自身经历相似。在阅读当中,观众将自己的生活元素代入了文本中。任何一种解读都不能封闭文本中存在的解释空间。

 

如同一篇来自 Polygon 网站评论所写的那样,“对文本的酷儿阅读并不会伤害到任何人”——除了那些觉得LGBT的概念本质上是负面的,并认为这种解读以某种方式削弱了他们想要严格控制的媒体。”用更开放的心态去面对电影的酷儿解读,才会让更多的人能从中汲取能量,更积极地生活。

 



 

如果回溯迪士尼的历史,会发现迪士尼中的酷儿形象常常是负面和糟糕的。

 

Digital Spy 有文章指出,大多数的迪士尼反派都有酷儿特征,比如《大力士海格力斯》中的邪恶地狱之神——哈迪斯,他虽然有着凶狠、丑恶的外表,但形象偏女性化,他动漫中以一个搞笑幽默的滑稽反派形象出现,脸上带有淡蓝色的妆容,身着类似连衣裙的宽松长衣,供观众取乐。而《小美人鱼》中的反派海巫乌苏拉,则是以美国的变装皇后哈里斯·格伦·米尔斯特德为原型,在动画中她的声音非常低沉、沙哑。类似这样的反派形象还有,《小飞侠》中的虎克船长、《狮子王》中的刀疤等。

 


而酷儿的反派荧幕形象则和美国四十年代开始实行的海斯法典有关,它是一套规范美国电影审查制度的道德准则。法典中明确规定:“不能以任何方式讨论或描绘被视为“反常”的话题。这些话题包括——但不限于——酷儿、异族通婚(异族关系)、兽交和性病。”

 

因此迪士尼只好通过举止、言语、外形等更隐晦来表达角色的性取向,且只有当这些酷儿以反派的形象出现而最终被击败时,才是可以被接受的。1953年上映,夺得八项奥斯卡大奖的电影《乱世忠魂》正是因为这套审查制度,被迫删除了原著小说中有关酷儿的所有情节(书中士兵与男妓交好)。

 

当酷儿频繁以反派的形象出现在动画中,很容易让观众心中加深对LGBT群体的成见,更别说迪士尼的大部分观众是还未心智成熟的儿童。对比国内的电影,问题则更加严重,长期盘踞在观众心中的是单薄且刻板的酷儿形象,很多角色故意扮娘,比如《丑女无敌》的王凯,或者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外表很阳刚但说话很娘的角色,他们存在的作用主要是为了增添电影中的喜剧效果,更别说内地有关酷儿的电影根本得不到上映。

 


所以,当有媒体和观众质疑迪士尼·皮克斯为了市场刻意讨好性少数群体,刻意“政治正确”时,答案是什么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尤其在当下,当整个世界都趋向保守化,对酷儿的误读越来越加深的情况下,皮克斯做这样普世价值观的电影是十分有必要的。

 

但,这就够了吗?

 

如今的国外电影市场中已经涌现出了许多优秀作品,比如《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爱你西蒙》,酷儿题材可以很好地和校园电影、主流爱情电影和商业电影进行融合。但占据全球巨大市场份额,拿过23次奥斯卡奖的迪士尼·皮克斯仍然需要通过隐喻来晦涩指出少数群体的困境,却难以用主流的笔调,来创作一部明指酷儿群体为主角的作品,这本来就是很保守和落后的存在。

 

同时在《夏日友晴天》的结尾处,这个关于夏日的成长故事画上了一个美好的句号。卢卡和阿尔贝托的海怪形象在一个强壮的白人男性“爹”的维护下,轻而易举地被小镇人类所接纳。阿尔贝托在茱莉亚的父亲那里,找到了家庭和父爱,而卢卡也如愿以偿地踏入通往城市的列车,那里他将面对更广阔的人类世界。

 


但这个结局的处理实际上是很失败的,人类不可能轻易接受海怪,社会也不可能一下子接纳酷儿群体,更别说要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外形强大的“爹”。反观当下现实关于《夏日友晴天》LGBT的争议,则进一步确证了结局的虚伪。对性少数群体的现实问题的解决,不光不能希求一种《夏日友晴天》的大团圆式结局,反而要面对更艰难的局面,因为哪怕只是对这部电影的酷儿解读都会被拒绝,皮克斯的结局恰恰粉饰了这个困境。

 

迪士尼·皮克斯的“政治正确”不但没有过头,反而还需要更进一步的努力。皮克斯也需要更为真诚去对待普遍存在的青少年“困境”,才有机会找回最擅长的那套叙事,用弥合内心创伤的魔法,重新走回神坛。当更多能直面酷儿群体心灵和现实困境的文艺作品被制作出来,“多数人”才会真的有可能走近“少数派”困境里共情,尽可能地消除隐形的隔阂,改善酷儿在现实中的现实生存处境。由此,我们才会不断接近更令人向往的《夏日友晴天》结局,在那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酷儿的胜利,还可以看到所有边缘群体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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