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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译埃及文



破译埃及文

《还愿尼罗河》节选

文 | 张禾  


大英博物馆里的罗塞塔石碑


1798年,当拿破仑带着他的军队打进埃及时,不仅埃及人早已不是古代的埃及人,古埃及的象形文字连同简化后的文字,也更是被彻底遗忘。所以,1799年,当那块儿不完整的、刻有埃及象形文字、简体文字、和希腊字母文字的罗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现藏大英博物馆)在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附近的罗塞塔村庄被发现时,不仅在学术界立刻成为一件大事,而且连拿破仑都马上发表评论,认为碑上并行的三种文字无疑是解开古埃及之谜的关键。


破译一种古代文字需要两个必要条件:一是一种与其相对应的已知文字;二是这个古文字所承载的语言。罗塞塔石碑是被埋藏了两千年之久的并行刻有埃及文和希腊文的纪念碑(托勒密五世于公元前196年登基时铭刻)。发现时,希腊语言和文字仍然是活着的语言文字。那埃及语言呢?还有人说古埃及语吗?有。


在那占埃及人口百分之几的人当中,有一支被挤压到南部、即尼罗河上游地带的埃及人,早先在希腊文里三转两不转的变成了Copts,即科普特人。他们是在东罗马拜占庭统治时期皈依了基督教的埃及人后裔。在罗马时期,他们把原先的象形文字改革成为以拉丁字母为基础的拼音文字,用它来翻译圣经和记录日常生活。在被伊斯兰征服后,埃及人逐渐被同化,阿拉伯语成为主要语言。所幸的是,科普特人用拉丁字母翻译的《圣经》,有些教会不仅保留着这样的抄本,而且教士们还继续用它来诵经。所以,在拿破仑时代,虽然埃及语言在日常生活中已经濒临消失,但是个别基督教会和神职人员还在学习研究。这些科普特字母文字书写的经书就成了唯一的链接古代埃及语言的接口。


恰恰也还就有人对这些古老的、濒临灭绝的语言和已经死去的文字感兴趣。冉-法朗西斯-商博良(Jean-Francois Champollion, 1790-1832),一位法国出生的语言天才,就成为为现代人解开古埃及文字之谜的先驱和奠基者 – “埃及学”之父。


商博良


商博良自幼自学各种语言,包括希腊、拉丁语,希伯来、阿拉伯、叙利亚等四种闪米特语系的语言,还有埃及当地科普特和上埃及的埃塞俄比亚语,等等。他十三岁时就发表了一篇研究希伯来神话中“巨人”的来源,认定西方多个文化中的“巨人”神话均应来自近东和埃及文化。两年后他被邀请在法国艺术和科学学会宣读这篇论文时,因为年龄太小而由其他院士替他宣读!


当罗塞塔石碑上的铭文描摹件最终到了他的手里后,有着扎实的多种语言研究基础的商博良,从碑文里辨认出了“托勒密”(Ptolemy)和 “克丽欧佩特拉”(Cleopatra)的名字,很快又在发现于菲利埃并被称为“罗塞塔石第二”的一座方尖碑上(Philae Obelisk 118-117 BCE),再一次证实了这两个名字中确切的表音符号。由此,他向现代世界揭示了古埃及所谓“象形文字”的秘密:它们既不是纯粹图画文字,也不是纯粹的表意象征符号,也不是纯粹的表音拼写符号,而是表音、表意符号混合在一起的文字系统。


商博良并不是第一个意识到埃及文字中有表音符号的。英国一位天才科学家托马斯·扬(Thomas Young)第一个接触到罗塞塔石碑,也是第一个研究并发现埃及文中可能存在的表音成分的学者。但是他一直认为埃及文字中的表音符号仅限于外国人姓名(即希腊统治者的姓名),其它大篇的文字仍然只是表意符号,不能代表语言,因而在研究路上停滞下来。商博良则发现那些表音符号不仅是在埃及简化文字、也在最古老的“象形”文字中一直存在,它们所代表的语言正是保留在濒临灭绝的科普特(Coptic)语言中。一旦表音“字母”被发现,商博良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一口气把阿拜多斯(Abydos)拉美西斯二世建造的神庙中的“帝王谱”七十多个和另一幅纸草书(Turin Papyrus)上七十多个,还有其它几处的名单,共近二百个法老名字辨认翻译出来,我们也由此知道了那些帝王和王后的名字:纳摩,库夫,哈特舍普苏特,图特摩斯,拉美西斯,娜芙蒂蒂,娜芙塔丽,等等,等等。而破译这些名字的发音仅仅是开始。


托马斯·扬


商博良不仅仅对语言文字有着天生的敏感,对神话、历史、宗教等等也都有着浓厚的兴趣。商博良在1824 年就从纸草书中特别注意到埃及编年史中的朝代早于圣经的大洪水时代,引起梵蒂冈的不满。1828-29年亲历埃及考察记录描绘大量的壁画的文字过程中,他更明确地表明了两个重要想法:一神教(Monotheism)早在埃及存在;三位一体(Trinity)也早在《死亡书》里明确描绘出来。他的发现在当时绝对是大逆不道的想法。本来他被邀请去意大利对一些纸草书进行研究时,教皇曾三次亲口告诉商博良要封他为红衣主教(他本人是绝对不想受封的),结果由于他的研究结果大不利于教会教义,受封的事也黄了。他的研究和记录一直被他自己和他哥哥压着不敢公开发表。直到1835-45年期间,商博良本人已经去世,政治和宗教形势有所改变,他哥哥才把他当时考察的记录和想法全部发表。


商博良对古埃及文字和文化的揭秘,影响了以后几代人的古文字研究。当美国探险家发现古玛雅遗迹和文字后,首先就呼唤“新一代的商博良”出现。被商博良深深吸引的苏联学者诺罗索夫,在转向研究古代玛雅文字的过程中,运用商博良的语音方法,解开了玛雅文字之谜。诺罗索夫本人也成为古文字学界的里程碑人物。而我的几位导师教授也都是直接采用了语音破译方法,最终完成了古代玛雅文字的破译工作。



回想很多年前,一幅古埃及图画曾给我一次深刻的震撼。那是在文革后期,一次父亲借工作之便用废报纸卷着偷偷带回家几本旧的美国《生活》和《时代》杂志(尼克松访华之后)。其中一本似为埃及专辑,里面有一幅双开面的彩色图片:一个穹窿弯曲的女人裸体,面部朝下,双手双脚着地,浑身涂着深蓝色,黄色的五角小星星布满全身。原来是一幅古埃及的“宇宙图”!太有想象力了!为什么是女人体?她有什么样的故事?这个女人岂止能顶半边天,整个天都是她的身体在撑举!咱只听过中国的“女娲补天”和“盘古开天地”、还有西方上帝创造日月天地亚当夏娃的故事,哪里想象过天就是一个人体,而且是一个女人体!那明亮单纯的色彩和人物夸张的形体画面,成为挥之不去的永久记忆。


后来在读研究院、专攻西方艺术史期间,为了探寻西方艺术的源头,我追踪至埃及艺术。书本图片中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兽、呆板的人物形象、神秘的象形文字,让我深深迷恋于其中。那个年代,不要说出国实地考察的可能性等于零,就是文本资料也是屈指可数。我查遍了北京图书馆,又专程去上海图书馆,搜罗到寥寥几本有关埃及艺术的英文专著。不过后来也据此写了长篇论文,论述了埃及艺术的典型特征,发表于商务印书馆的《外国美学》刊物上。再后来中国大百科全书邀请我撰写埃及艺术的若干条目,我也居然堂而皇之地成为《大百科全书美术卷》的撰写人之一。然而从书本到书本的研究,始终令我忐忑不安。尽管当初进入美国第一站就去了大都会博物馆的埃及馆并在后来很多博物馆的藏品中得到对自己肯定的印证,但毕竟见到的是凤毛麟角。


踏上法老的国土、亲临金字塔,便成了我几十年来的夙愿。


吉萨的一号大金字塔,法老库夫(Khufu)的陵墓,里面隧道和墓室的巨石建筑,对当今的工程师来说都是奇迹,甚至有人坚持认为它不可能是地球人的建造,而是天外来客的大手笔。隧道上下曲折,墓室内空空荡荡,除了一具没有盖子的石棺,什么东西都没有保留下来。既没有雕刻绘画,也没有文字。这空空如也的墓道和墓室反倒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想象。据说当初拿破仑进去后要求随行们都出去,自己一人留在里面约一个钟头,出来后脸色煞白,一句话也没说。后来那位著名的破译象形文字的商博良,一位非常精细缜密的学者,在埃及天天记日记、画图画,唯独在吉萨的两天没有留下一个字。他的小分队就把帐篷搭在金字塔旁边,但是人们竟然不知道他在那两天时间都做了什么。进没进金字塔?还是进去后也留在里面静默而得到了什么启示?


在“帝王谷”的几座陵墓中,我终于见到了铺天盖地的女天神努特(Nut)。这曾经给予我视觉和思想震撼的图画,在新王国时期的墓室中很普遍,但每每遇到,依然会引起新的感动。女神的身体占据着全部穹窿顶。一颗颗红日在女神的黄色身体内旅行,身后是深蓝色的天空及黄色的小星星。在拉美西斯四世的墓室中,女神一分为二,一个头向东,另一个头朝西,两边各有四肢弯曲向下。


埃及的初始神话是这样的:


宇宙之初有个叫“阿图木”(Atum)的神,在混沌中自我生成,然后从嘴里吐出一男一女,舒(Shu)和特夫纳特(Tefnut);这一男一女结合生出一儿一女:盖布(Geb) 和努特(Nut)。男儿盖布成为大地神,女儿努特成为天穹神。天神地神结合之后生有四个儿女;大儿子欧西里斯(Osiris)为埃及之王,娶妹妹伊西斯(Isis)为妻;二儿子赛特(Set)娶另一个妹妹涅弗提斯(Nephthys)为妻。后来为了篡夺王权,赛特以欺骗手段把王兄关进一个石棺,然后沉入尼罗河下游。伊西斯历尽艰辛找见了丈夫的尸体。但是在外出寻找灵药医救丈夫的期间,赛特得知情况,遂把王兄尸体大卸八块,分别扔到四面八方不同的地方。伊西斯伤心至极,不顾一切地继续寻找分解的尸体,最后终于找全了尸体,并用神力使丈夫复活。复活后的欧西里斯与妻子交媾受孕,生下了儿子赫拉斯(Horus鹰头神),之后便隐于地下,成为冥界之神。


在后来的信仰中,天地神逐渐退居次要地位,欧西里斯死而复生的故事却广为流传,成为埃及宗教信仰的核心部分。


女天神Nut (图片为复制品,笔者购于开罗旅游景点。原图覆盖整个墓室天顶,无法取到全景)


拉美西斯四世墓室天顶画女神Nut(笔者摄)



离开埃及前的最后两天,收到一位来自英国的陌生人的电邮,希望了解我的一项研究工作。我回答说我人在埃及,过几天回家后再答复他。没想到这位陌生人马上回邮说,“哦,我前两年刚出版了商博良的传记,你也许会感兴趣。”原来是位科学家传记大作家!他不仅对埃及文化和文字的破译历程了如指掌,而且还出本版了若干本古文字学家的传记。推荐这位作家的著作:Andrew Robinson:Cracking the Egyptian Code: The Revolutionary Life of Jean-Francois Champollion. Thames & Hudson, 2018 (paperback)



END


作者介绍


张禾,博士;原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人员;曾于商务印书馆《外国美学》和《中国大百科全书—美术卷》发表埃及艺术研究论文和多条条目。现任美国威廉帕特森大学艺术史教授;富尔布莱德学者。主要教授课程:西方美术通史,亚洲美术史,前哥伦布-美洲艺术史,丝绸之路艺术。主要研究领域:前哥伦布-美洲文化艺术史,古代玛雅艺术及文字,丝绸之路文化艺术。近年来侧重丝绸之路艺术和纺织品的研究。多次荣获美国国家人文学科研究基金奖;出版数十篇学术论文并策划多次艺术展览。喜欢写文艺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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