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立风 | 闷骚的日子,有一种堕落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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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平淡无奇的闷骚日子,我搭早班飞机去到一个海滨城市。为什么闷骚?因为出发之前,我沉浸在一个叫乌切洛的艺术家故事里。不知怎么回事,看着这个名字Uccello,我就感觉有一股闷骚。
头一个晚上,我得知这个滨海城市有两场古典音乐会,其中一名演奏者我认识,有一次也是在旅途中,有一位朋友请客吃饭时我们曾挨着座位。这位演奏者知道我要去看他们演出,很高兴,表示欢迎。我喜欢古典音乐,古典即自由。Uccello直译是鸟。我是想借着即将到来的古典来逃离乌切洛之鸟吗?不,恐怕不是,也不能。
在飞机上,我看着书,心里却想着别的。
邻座乘客看我一直没翻动书页,就问我可以给他看看吗?是一位中年大胡子男,我把书递给他,他的眼神有一种清亮的迷惑,我想了半天他要是把胡子刮掉会怎么样。
我想起多年前曾到过这座沿海城市,有一天我在旅店客房边刮胡子边作一个即兴曲,完成差不多一半之际,听到敲门声,原来是一位同店客人,他相邀我去海边走走。好吧,我答应他。但略有不爽,即兴曲就这么泡汤了。
在海滩,我们走着,走着,突然他看到海面上漂浮着一个箱子,他很激动指给我看,他说跟他前女友的那个一模一样。我看了半天,哪里有箱子啊?但我不仅没有灭他的火,还为他多添了一把柴:“是啊,是很像。”我说。
他明显知道我是随口乱说的,我们认识才几天,根本不知道他的前女友是谁。可是居然他哭了起来,但很快他又看着我笑了起来。事后我才搞清楚,匆忙出门,我的胡子只刮掉一半。
接着我又想起一个女人。我不认识她,但在同一个旅店,我听到有人谈起她。后来我曾把她的故事口述给一些朋友听,朋友们瞪大眼睛表示不解。
这个女人新婚不久,丈夫是海员,一次出海,海船沉没,丈夫失踪。女人的悲痛可想而知,她一次次徘徊在海边,一次次去丈夫出海之前的船队打听,她总在幻想丈夫还有生还的可能。但与此同时,她经常和出海归来的年轻海员上床。
她是不是以放纵自己的身体来缓解失去新婚夫君的痛苦?在死的阴影中,是不是只有通过疯狂的性爱才能感受到一丝生的意义?长此以往,这种欢愉的痛苦是不是成了一种她的偏好,有如毒品上瘾?
有一个信佛的女居士跟我说,这个悲伤绝望的女人,是企图通过与那些陌生、年轻水手的躯体来碰触埋葬了她爱人的那片海。
经她这么一说,我立马觉得女人的行为,包含了一种诗意的刺激,一种堕落的深情。“很多男人都会想跟这个女人发生关系吧?”居士微笑着问我,“你想过吗?”乌切洛,乌切洛,你还是飞回来吧。我心里呼喊道。胡子男把书还给了我,飞机降落了。
我看时间尚早,就在异乡的街道乱走一通。看到车子进站,一跃而上,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坐公车看街景,是我最爱的旅行项目之一。我掏出飞机上没有读下去的书,在公车的晃动中,看得昏昏欲睡。风吹来海的一丝咸味,我感觉乌切洛又来了,颤抖了一下,我曾亲眼目睹的那场海边的“决斗”又浮现在了眼前,可是翌日清晨大又没事人一样拥抱告别,坐着各自的小船离开,真是有点叫人匪夷所思,幸好有歌曲留了下来,不然我真的会以为是自己的虚构——
在海边对手来了又走了,哼了几句巴洛克,在海边红红的苹果浪打浪;在海边有人被对手剥下了最后一件衣服,在海边有人重复着祝福和告别。
红苹果,浪打浪?太奇怪。
中午时我赶到了古典演奏家们下榻的酒店,相识的朋友为我定好了房间,有一个窗户能看到不远处海的一角,那个角度正好能嵌入怪异的乌切洛。另一个窗户下面是通往另一处海滩的人行道。稍作安顿,我趴在窗上发呆,有一个人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介乎不爽和迷糊之间,就像是刚被人从床上拖起来一样。
后来几天我一直想着那个人,感觉他是我的一面镜子。我又想到那天午餐,那些古典演奏们谈论的如何克服上台时的紧张。
有一位长头发左撇子演奏家说他克服紧张的办法是从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那里学来的。他说马友友上台时要是感到紧张,就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双眼搜寻出一位美丽的女性,锁定之后,与她深情对视,直到对方羞涩地低下头,于是开始演奏。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会感觉仿佛在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只面对着一个心爱的人演奏,紧张感顿失,唯有澎湃的激情在涌动。
可是,另外一位年轻一些的演奏家问他,要是搜寻半天根本没有锁定到一位漂亮的女士怎么办?左撇子演奏家胸有成足地说,“那就随便对视一位,看到那个人垂下头去,自己闭上眼睛,把她想象成是一位绝世美女。”啊,这样也行啊!大家哈哈大笑。
一位来自台湾的吹奏大师,他最具权威性,他说:“紧张是好事啊,说明演奏者对音乐怀有敬畏,对观众也保有尊重,要是一个人连紧张、害羞都不会,说明他太油了,一个老油条演奏者,可想而知他演奏出来的音乐会是怎样。”接着这位台湾演奏家说,上台前可以吃两颗巧克力豆,喝点碳酸饮料,都能缓解紧张。
“喝酒可以吗?”我认识的演奏家问吹奏大师。大师说,“可以啊,只怕他喝了一瓶又一瓶,但还是觉得有些紧张,于是不停再喝,结果就醉倒在舞台上了。”大师说完,大家又一阵大笑。
有一位当地的演奏家没参与对话,脸上呈现着一种做生意亏本了似的的悲伤,只是自顾自闷头喝酒,一边喝一边嘀咕:“不喝酒怎么弹琴?弹琴的人怎能不喝酒?”
这一次音乐会,唯一一位女士姗姗来迟,她是古典吉他演奏家。舞台下的她,家常也漂亮。她的到来,令男士们谈兴更加激烈,也问她如何克服上台时的紧张。她说的很简练,她说:“一旦专注下来开始演奏,几个音符之后,紧张感自然就没有了。”音乐本来就是使人放松的,不管是演奏家还是聆听者。
也许她说的太理性,欢笑声不再。幸好吹奏大师又开始了,他提到一位欧洲非常有名气的鲁特琴演奏家,尽管很有名气,但他该紧张还是紧张,那怎么办……他停了下来,似乎故意吊大家的胃口。“说呀,他是怎么解决紧张问题的。”左撇子演奏家很心急。大师的的表情有点美滋滋的,就好像说他自己。他说,那个欧洲鲁特琴大师每次上台前都要跟一位女子来一下……
啊!怎么会是这样,听到这个,我居然叫了出来。估计这声“啊”挺吓人的,女演奏家一惊,掉了一根筷子,抬起头比较友好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温柔,有某种安抚人心的作用。后来我知道,她与台湾演奏家经常同台演出,这些中外大师们的奇闻异事、个性怪癖早就司空见惯了。
我认识的演奏家问吹奏大师:“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那是不是他与女人做爱之后,再登上台等于全身都放松、都松弛了。”我想说,也许大师的紧张是来自全场所有女性,他是一个慕女狂,然而一旦他彻底征服了一个女人,再看下面乌泱乌泱的女人,也就都一样了,不紧张了。我想起一部电影,男主角忠贞不渝之外,除了自己的女人,从不在外面胡来,他跟那些放荡的朋友说:一个等于全部。
吹奏大师没有回答他。继续说,每次演出,中场休息的时候,那位鲁特琴大师还要再来一次。要是不再来一次,好像紧张感会再来,就像药劲过去,必须重新配给。所以常常中场休息时间过去,钟声已敲响,他还在自己的豪华休息室里那个,剧场经理就在门口小声呼喊:“大师,大师啊,好了吗,已经过点了,观众不耐烦啦。”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走了几分钟到了海边,仰望头顶,星星还在闪耀。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哼起一个旋律渐渐走近,那是我最热爱的旋律,恰巧又在昨天无意中听到。
昨天午饭后我随古典队伍前往海港外语学院,他们晚上将在学院剧院演出。当我听到女演奏家在试音时弹奏的一段旋律,我瞬间为之倾倒,那是我最喜欢的法国歌手芭芭拉的一首作品。芭芭拉是法国歌坛上最重要的歌手之一,国内鲜有人知道这位历经身心磨难的犹太音乐家,有人说芭芭拉唱出的歌比波伏娃更准确地定义了“第二性”,比安德烈·马尔罗更坦率地传递出了国情。
芭芭拉一生命运多舛,却深谙人性,她谱写、歌唱着女人最私密的话题:爱情、孤独和死亡,可是聆听者们听到的却是迷人、优雅和安慰,节奏曲调里传达着这样的讯息:等着,我的幸福会回来的。
一位巴黎评论家说,“就连一岁半的小孩听到街边小酒馆飘出她的歌,也会转动双眸寻着歌声的出处,正如他寻找母乳,寻找他未来的人生甘泉。”所以芭芭拉的音乐是幸福的来源。我曾经在她的某一首歌间隙听到她一声叹息,那也是我最幸福的一次颤抖。我体会到了:你叹息,证明你还爱着。
天快要亮起来,我看到有更多影影绰绰的人走到海边,脱衣游泳者,划艇打鱼人,夜间不眠人。芭芭拉的声音接近、接近,感觉就在耳边了,如同一个人的耳语。
我多想乌切洛之鸟把芭芭拉的歌声,带去给那个失去年轻丈夫的女人,带给那个说那个海上漂浮的箱子是他前女友的怪人,带给那个在海边“决斗”中败下阵来的忧郁小伙子,也带给飞机上的那个大胡子。
可是乌切洛,你现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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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肖光文
这是第 175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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