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 | 如果蘑菇过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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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想跟你过一夜,他说。
我觉得没有必要,她说。
一夜,他说。
她不说话,她重新画了一遍唇,一点点桔色的红,衬得她的脸色不那么难看。
我先走了,她说。
车刚开出去,他的短信来了,爱你。
她看了一眼后视镜,手指划了一下,删除了。
停了车,上了楼,面包放到桌上,小孩的校车也到了。她站在门口迎接,就像迎接她的丈夫。
大房子,可是没有工人,丈夫说的,这是你的工作,家务和小孩,你只管这个。她反驳不了。小孩刚刚出生的时候提过家里要个工人,就像邻居们那样,丈夫暴怒,你吃我的用我的还不满足?她再也没有提过。
小孩校车下来,书包交到她的手上,进了门。小时候还会叫妈妈,升了七年级,再也没有叫过她,像他的父亲,回来和出去,都是直来直去的,没有一声招呼。丈夫出去上班,她不能出现在他的视界,她只呆在厨房,或者洗衣房,丈夫说的,早上看到什么都烦。听到大门锁上的声音,她才出来,从小孩出生开始,也有十五年了。
怀孕的期间,丈夫出了轨。可是不离婚,丈夫不离婚,她也不离婚,离了婚,她就活不下去了,丈夫也知道,所以轨继续出着,可是不离婚。
我是可怜你,丈夫是这么说的。
她笑了一笑,她竟然笑了一笑。
她从来没有工作过,二十一岁怀孕结婚生小孩。婚姻和生育就是工作,要是被解雇,她确实活不下去了。
今天是披萨之夜,小孩看了一眼客厅桌上的面包,说。小孩上国际学校,在家也只讲英文,她想过跟小孩说中文,几句也好,丈夫说讲英文,看电视都是英文,你跟安德鲁讲中文?你学英语的讲中文?她收了声。
要不要吃?她说,今天去到面包店,看到安德鲁最喜欢的小茴香籽面包刚出炉,就买了,要不要吃。
今天是星期五,披萨之夜。安德鲁说,叫披萨,请。
她说是的,星期五和披萨,我等会儿就叫。
一个七种起司披萨,一个辣肉肠披萨,普通尺寸,她在网站上下单,每个星期五都是这样,但是她看到了一个推广,红洋葱蘑菇披萨,她就多订了一个这样的披萨,红洋葱和蘑菇,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点,她只接受不了披萨上面放菠萝,其他什么都可以放。
邻居家的大卫会在晚饭的时候过来找安德鲁玩,打电玩,吃披萨,披萨之夜,其实是两个七年级男生的电玩之夜。
大卫过来的时候披萨还没有到,可能是下雨,所以迟了。
门铃响的时候天都快黑了,真的迟了,她匆匆忙忙找了钱包,开门,二十块钱小费。
嘿,要给小费的吗?大卫说,我妈妈就从来不给。
她不说什么,接过了披萨盒子,同时说谢谢。她高中的时候就在咖啡店打零工,一点点小费都会让她和同事觉得幸福。她后来总会给小费,送披萨的,送寿司的,对她来说已经不要紧的几十块钱,对他们来说也许是很重要的,而且还下雨。
男孩们吃了披萨就去了房间,也没有打游戏,这个周末。
有个报告要写。安德鲁是这么说的,要找资料。
她点头,开始收拾桌子,家里没有工人,她就是工人。
蘑菇披萨都剩下了,甚至都没有被咬一口,男孩们连试都不想试。
她把披萨和果汁放进冰箱。取出一碗隔夜米饭,烧了一锅开水,给自己做了一碗泡饭。配泡饭的,只是一碟玫瑰腐乳。对她来说也够了。丈夫从来不回家吃晚饭的,她不知道他在哪儿吃晚饭。她习惯了丈夫不回家吃晚饭,她也只要一碗泡饭的自由。
她不看电视,看看书,有时候跟同学崔西通几句微信。
我只能把书放在车里。崔西是这么说的,趁塞车的时候翻几页。
她说是啊,你好忙啊。
只要找到机会我就看书。崔西说,红绿灯我都能看两行。
崔西已经离了婚。有一个白人男朋友,一早送了戒指,可是她不肯再结婚。
除非我哪天吃了药,我们就开车去拉斯维加斯结婚,崔西是这么说的。
崔西算是熬过来了。最坏的时候,两个女孩在电话里哭,她说她怀孕了只好结婚,她去不了美国了,崔西说你还是不要来美国的好,英语专业的到了美国就是没专业,直接失业。她结了婚,崔西也结了婚,崔西的ABC丈夫把崔西关在家里,真的是,关在家里,用一根锁链铐住的那种,只会发生在电影里。崔西熬了过来,建立了新的人生。崔西的人生,她想都不能够去想。离得艰难的婚,报了警,申请了限制令的那种,仍然一无所有,从头开始。但是至少崔西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还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做决定,什么样的决定。
安德鲁小学三年级,她才有空,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这六个小时,做完了一切家事,买完了一切东西,多出来的时间,足够做一场爱。
所以她出轨的时间,比丈夫迟了十年,一个小孩从出生到小学三年级的时间,加上怀孕的那十个月。
她注册了一个一夜情网站,出了轨和想要出轨的男女那么多,超出了她的想像。
她一般两三次就换人,安全,也是厌倦。
直到他,他说,一夜。
她停顿了一下,删除了他,他还会发那样的微信,爱你。太危险了。
他从后面抱住她。她看着窗外,蓝天白云的窗外。
她不用去想他是什么样的,很多时候她会搞混他们。每一个男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差别。没有一个男人能给她高潮,她也不用假装,他们又不养她。她也没有想过包养小男人,她知道那些女人,她有时候也去她们的牌局,她打牌始终不怎么行,又不能不去,彻底不去她就被彻底地排挤在了外面。
她在约会前做护理,给她做护理的女孩总是絮絮叨叨,她不挑剔,也不要求换人,美容院就总派给她那个说话说不停的女孩。
姐姐,我跟你说哦,我以前好漂亮哒,我的每一个男朋友都好爱我。
她说你现在也很漂亮。实际上她从来不看任何人的脸,她也不记得任何人的脸。
姐姐,我现在的老公也很爱我呢。
她说哦。
姐姐,我第一个男朋友和第二个男朋友还为了我打了一架呢。
她说哦。
姐姐,我现在的老公就是第一眼就很喜欢啊,他的条件算是最差的,可是我就要跟他。
你叫什么名字?她说。
樱桃,姐,我叫樱桃。
樱桃,你不要再擦那颗痣了,对,眼角下面那滴,小小的,那是一颗痣。
对不起,姐。
她说没关系。
做完护理,她只画一下口红,就去约会。
她要做完了再洗澡,连带着妆面都洗掉。
她看着窗外,蓝天白云的窗外。
她不动,如果她动一下,他就会硬,做一下。她没有什么期待,如果做一下,或者没有做一下,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枕着他的右手,左手放在他的手心。她总喜欢朝着右边,他们说心在左边,朝右睡就不会压到心,她不知道她的心长在哪边,因为每一次心痛都在右边,她还是喜欢朝着右边。
窗外什么都没有。她在他的手心划了一个小小的圈,无意识的,他就醒了。他板过她的脸,开始吻她。她睁着眼睛。甚至有点茫,呼吸都忘了。他又开始吻她的耳垂,脖子,又回到嘴唇。她有点喘不过气,好像太重了,又太疼了。她只好去想像他是把她当做糖,他的啜吸也甜了,但她还是糖,只是一颗糖。
他又吻了她的脸颊,吻了头发,她只好闭上眼睛。有的人很喜欢亲吻,有的人很喜欢抱抱,有的人就是做,三个小时,不停地做。都是有病的人。
他开始揉搓她的胸,她软了,变作蓓蕾。蓓蕾?樱桃?cherry?她竟然想到了美容院的那个女孩,她说她叫樱桃。姐姐只有一个男朋友太亏了吧。那个樱桃是这么说的,每个男朋友都不一样哒。他含住她,她湿了。脑子里却去想,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一样。
他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并不粗暴,呼吸平缓,就像是在吃一餐饭,每天都要吃的饭。手滑下去,把她托上了一点,就进入了她。抽插也是平缓的,平静到像吃饭。
她之前的他就不太克制,没有什么能够控制他,他还是一个海关官员。实际上她不太去管他们是做什么的,上了床,差不多是一样的。
他会把她的手都推过头顶,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腕,身体压下来,像是吞没了她,又不着急吃掉她,他的另一只手盖住她的下面,抚摸和抚摸,她不知道他用哪个手指,也许是拇指和食指。她身下的床单都湿了。
想要?他会说,声调都没有变,甚至凝视她。
她不说话。
想要求我啊,他说。
她摇头。也不想笑,笑不出来。
他的手指进入她,应该是中指,即使是手指的速度和深度,她都有点承受不住。
她喘不过来,头发遮住了半边脸。
求你。她说,求你停。他的手指停留在探索的通道。
我不要。她又说,别再弄我了。
他进入她,狠狠地,她只能让自己更柔软一点,去承受他的撞击,一下又一下,喷射都是滚烫的。她去淋浴的时候就把他删除了。
他用网站的联系器不停地发讯息给她,她把自己设置成了不在线。三天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他的头像也成为了永远的不在线。
她想,过海关的时候会不会碰到他?这样的概率。她仍然低了头,每次过海关。如果我只是要一个高潮,我用振动棒好了。她对自己说,处理起来也方便。她低着头,凝视海关的手,他们都戴着手套,看不到真的手,戴着手套的手把她的证件推了出来。下一位,他们说。
大卫妈妈传短信给她,下周学校的旅行是去印度尼西亚的营地,你家安德鲁去不去?
她回复给她,为什么不去?学校安排的活动,怎么可以不去?
印度尼西亚那种地方,大卫妈妈说。
最好去,不管是哪里。她说,都算是上课。
好吧。大卫妈妈说,那我们家长要不要聚下?孩子们不在家三天两夜呢。
她回复过去一个笑脸。
她想的只是不用做饭,披萨也不用叫,丈夫下周也出差,丈夫经常出差,她不知道他去哪里,她的存在或者不存在,对他来说好像都没有什么差别。
她睡的工人房。工人房没有窗,终日要开灯,一张单人床,一个转身都困难的洗手间,床下面床旁边都是柜子,塞满了东西,丈夫的旧物,孩子的旧物。
这样的房间,印尼的工人菲律宾的工人都是满意的,有的工人只能睡在客厅,或者跟主人的孩子睡,大卫家的工人,工人房堆满杂物,当做贮物室,工人睡在厨房的地上,忙完就在厨房铺床睡觉,到了早上再把床铺卷起来收好。
安德鲁三岁前,她跟安德鲁睡,半夜要起来喂奶,三次四次,安德鲁直到三岁才睡整觉,她已经不能睡整觉,不用喂奶,仍然一晚要起床三次,去看看安德鲁睡得怎样。她不去大房间,房门是关着的。
我总是半夜醒,会吵到你。她自己说的,我去睡工人房。她的丈夫不说什么,她就去睡工人房了,她自愿的。
她宁愿睡工人房,一个可以买好包包好衣服但是睡工人房的太太。
她仍然睡得很轻。一个睡工人房的太太,时时刻刻担着心,丈夫和孩子,随时随地地招唤。
丈夫要是要什么东西,即使是凌晨三点,也会把她叫起来找的,如果找不到,就找到天亮,总会找到。
每天临睡前,她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一夜会找什么东西。
比找东西更不能预料的是丈夫,有时候他还是会要她。
即使她睡着了,真的睡着了,他直接进入她。真的可以痛醒的。她捂住自己的嘴,不出声,单薄工人房,撞击的声音,特别响,她不出声,怕安德鲁听到,安德鲁当然听不到。她仍然捂住自己的嘴。
她很快湿了,身体像是会自动回应强暴,竟然还能高潮,她的丈夫能给到她高潮。愤怒,羞耻,痛哭,大笑,尖叫,麻木,合理的强暴,合法的强暴,各种强大的情绪撕裂了她,高潮迭起,她甚至去想了一下婚内强奸或者性虐待那些字眼,可是给到多重高潮的被迫性交,算不算强奸?
崔西不服从,真的被撕裂,反抗太激烈,ABC把她关在地下室。
只要你服从,你就可以回去上面,继续过你的好日子。他还引诱她,你想想?你刚刚到美国时候的好日子。
崔西说你这个婊子养的。
他强暴不了她,如果她宁愿去死。
崔西没有提告他,她说崔西你有悲悯的心,崔西说拉倒吧我都后悔了,恶人永远是恶人。
她做了一个梦。她在铁丝网的里面走,脚下的路又窄又弯,一只怪兽蹲在网外,怪兽长得像豹,又不完全像豹,眼睛是绿的,舌头是红的,它的身体紧紧靠着铁丝网,长毛从网的空隙钻进来。它的眼睛定定地盯牢她,似乎在笑。她因为有了铁丝做的安全网,停止了发抖,继续往前走,她拐了个弯,来到一处空旷的地方,她发现再也没有铁丝的网做保护了,原本就没有安全的,再也没有安全了,走到最后,总要暴露身体。那只似豹非豹的怪物知道,于是它早就在安排好了的地方等待。她想哭。那只怪兽没有直接冲撞过来,它像人类一样温柔地靠近了她,伸出猩红的舌头舔她,舌头很温暖,柔软,没有任何恶意。它缓慢地,温柔地,咬下了她的胳膊,安静地咀嚼,咽了下去,然后是腿,再是其它,她看着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点也不痛,只是悲伤,悲伤的眼泪落在怪兽裹满厚厚长毛的身体,怪兽抬头看了她一眼,温和地一笑,和着她的眼泪又吃下了她的另一只胳膊。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她醒了以后去接了水,吃避孕药。她的丈夫绝不用套,她要吃药,她不想生第二胎,她的丈夫也不想,没有人想。
她站在客厅,药卡在喉咙,她又喝了一口水。她的丈夫从房间走出来,去上班,她来不及退回厨房,只好站在原处,不动。她的丈夫没有看她一眼,径直走向大门,顺手,关了灯。门关上了,她站在瞬间的黑暗里。
第一个晚上,安德鲁在马来西亚的晚上,她看了一夜书,客厅的沙发,也比工人房的单人床舒服得多,只要丈夫出差,她都会卷曲在沙发上,直到睡着。客厅也比工人房暖和,睡在工人房,从头到脚都是冰冷的,不是睡到半夜冷醒了想去死的那种冰冷,是睡到半夜冷醒了于是确定自己已经死了的那种冰冷。
她卷曲在沙发上,甚至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她倒是很少喝酒,也不吃什么东西,如果安德鲁晚上去同学家,或者因为有活动在学校吃了饭,她也不吃饭了,她的午饭往往是三块亚麻籽饼干,也是晚饭。
他是唯一一个问过她有没有吃饭的男人。
爱你两个字是用新增联系人的方法发过来的,她删除了他,他仍然可以发来信息,即使她没有让他通过验证。
每一个傍晚,他持续地发来一个新增朋友要求,自我介绍里持续的只有两个字,爱你。
一口酒,她通过了他的验证。
一夜。她说,明天晚上,你要的过夜。
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过个夜?她当然不会去问他。
没有办法给到婚姻,长长久久。他自己说的,一夜也好,当是夫妻了一场。
她笑不出来,一夜情也可以当一出戏演的,他肯定也是经历了很多女人,都要演这么一场?
做护理的一个半小时,樱桃把她的故事来回说了好多遍。
她躺着,脸上敷着膜。
第一个男朋友好帅好爱我啊,什么都给我买,可是我厌烦了啊,我就找了第二个男朋友,也长得很帅的,第一个男朋友就半夜打电话给我妈妈哭哦,可是我真的不爱他了嘛,他都把我的人生安排好了,他自己是在华侨城做事,要我也去念个书,以后安排到公司,可是我后来不爱他了嘛,后来我也不爱我的第二个男朋友了,我就找了第三个男朋友,他也好帅哒。第二个男朋友和第三个男朋友还是互相认识的,我有点不知道怎么选择啊,我就干脆,俩个都不要了。我就遇到了现在的这个老公,我就知道是他,我就知道我要嫁给他,他不是条件最好的,但我就是要他,他也最爱我啊,他把我放在第一位,女儿都放在我后面,然后再是他妈。
你有女儿?她忍不住问。
有啊。樱桃说,两个,大的都上小学了呢,但是我老公还是最爱我。情人节非要带我去买衣服,我说我要给女儿们买,他都不高兴了呢,我都说我不缺衣服了。
结婚七年了?
八年了姐姐,我老公还是好爱我,他挣的钱全交给我,自己一分钱都不留。
你为什么还要工作?她问。
我工作挣的钱就是我自己的啊。樱桃说,姐姐啊女人就要给自己存点钱,老公爱不爱都要给自己存点钱,常识来的。
她说哦。
她想起来给她做指甲的女孩,最多也只有二十岁,一边做一边跟她旁边的同事说,轰轰烈烈的爱情只会在年轻的时候发生一次。她看了她一眼,真的好年轻,可能二十岁都没有。谈恋爱就是发神经病。二十岁不到又说,全部的爱情都是发花痴。
小妹妹,她忍不住说,指甲油涂出来了。
对不起,姐。二十岁不到赶紧说,对不起。
没关系,她说。
在柜台签完字,等着电梯,她又折了回去,跟店长说,以后不要再派樱桃给我了,请。店长说王太不好意思啊,我也知道樱桃太多话了。她说你知道你还派给我?我在你手里买了这么多套票,她直接地说。店长的脸白了,对不起王太太,是这样的,我也教过她,真是教了多少遍了,客人也都投诉她,不要她做,真是没办法啊,单亲妈妈,很苦的。店长看着她的脸色,王太太你最善心了,从来也没有投诉过,你要是也投诉,店里就真的要辞退她了,她也不好找工作,申请了七年公屋都没申请到,算是我代她求个情吧。
她看着店长,没有什么表情。
可怜的,她以前的那个老公天天打她,店长又说一句。
她说算了,当我没提过。
进了电梯,崔西的微信发过来,我结婚了!然后是一张照片,她挽着比她高了两个头的白男朋友,小教堂的前面,崔西只穿了一件小礼服,平底凉鞋,头上一个小小的鲜花花环。
她回删掉“你吃了药了?”这六个字,只发出一个词,祝贺。
做完,她很快睡着了,皇后尺寸的大床,她蜷缩在最边,一个角落,也是习惯了的。他揽她过来抱在怀里,她竖横不自在,挣脱了他,又睡到最边去了,他揽了她第二遍,就把她弄醒了。只好再做一次。到第三次的时候她已经神智不清,他是爱她还是爱做她,她也分辨不出来,她的身体也不是她的了,随便了,她想的只是,就让我睡吧。
半夜三点,她醒了,同床的这个男人,她不认识,她贴近了看他的脸,还是不认识。这个睡着了的男人,睡在床的另一边,最边,保持了一个笔直的姿势,像一条咸鱼。她知道他有太太,可是这个熟睡的姿势,也像是一个人睡惯了的。
她从来不看韩剧,像她认识的那些太太们一样,她们活在韩剧里,相爱的男女,抱在一起。她跟着笑,心里想的全是,傻。
她想起来第三次做完,他应该是搂她在怀里的,两个人都睡着以后,自动地分开了,他去一边,她去另一边,中间一道巨大的空隙。这样的过夜。
她起了床,去淋浴,水冲涮掉一切,一切都没有发生。浴巾包住自己,站在镜前,崔西的电话来了。她的血涌上头,她这边的半夜,而且是国际电话,发抖的手按下通话键,崔西哭的声音,他打了我。她说报警。崔西哭得不能停,一切回到那一年,两个女孩在电话里哭。最坏的时候?她只觉得现在才是最坏的时候,跟现在比起来,21岁真算是美好的了,她的怀孕崔西的被铁链锁住,也好过现在。生无可恋。生不如死。
崔西。她说,你离开他,现在。只要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知道的,你比我还知道。
我要回国,崔西说。
回,她说。
回国干嘛。崔西说,你看看我,我还回得去吗。
她沉默。她知道她回不去了,她也回不去,她们都回不去了。
可是为什么?她说,新婚,他打你。
我太累了,我就想休息一下。崔西说,他非要做。
他强奸我。我咬了他。他打了我。崔西说。
她的眼泪涌出来。她从来没有为她自己流过一滴眼泪,可是她的眼泪涌出来。
突然想起来那只蘑菇披萨,扔了可惜,她只吃饼干当午饭的,仍然把披萨热了一下吃,只咬一口就全吐出来,蘑菇披萨坏了,只过了一夜,蘑菇就有了毒,只能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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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图五 by linda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肖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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