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 《早上九点叫醒我》抢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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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底,阿乙开始写作一部叫做《早上九点叫醒我》的长篇小说,也正是这部长篇毁坏了他的健康。5年之后,《早上九点叫醒我》得以面世。骚客文艺获得作者阿乙的授权,独家奉上这部搏命之作的一部分篇章,以飨读者。
吃光吧,这阿乙的血和肉。
死前一天,勾捏似乎预感到什么,安静异常,配合我用蘸过水的餐巾纸擦洗嘴角留下的胶带缠过的痕迹,听任我给她戴上毛线帽。我将帽沿扯到她耳朵上,搀扶她出门。当我松开她的手,她便驻足,恳求我重新握住它。那手冰凉得怕人。她看起来就像大病初愈刚被接出医院,好奇而衰竭地看着外边。那些吹在我们身上的正常的风吹在她身上要凉一些,对我们而言稀松平常的路程对她而言也略显艰难,而当汽车还在远处时她便已退向路边,直到它其实是缓慢地开过去。路人会用略带哀伤的目光看她,她努力地回以微笑。“你们应该租一把轮椅,那边有。”一位女游客朝我们指点着。“不了。”她歉疚地笑着,脸色中有着过去从不曾有的羞赧。
“还闹么?”在她要求出门时,我问。
“不闹了。”她说。
“还叫我滚么?”
“不了。”
“你保证?”
“我保证,”她说,“你看我也没什么力气了。”
“你要是闹怎么办?”
“你就自己走掉,不要管我。”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很难相信,一顿良好的睡眠会将她重新召回到这正常世界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闹了。”她就像知道这些天给我带来了太多麻烦,一直在表达歉意。泪花噙在她的眼里。之前一日,她可是屡次三番地滋事,不停地摔砸东西,手持想象中的武器叫我滚开。她将我好心递过去的水与食物打翻在地,指斥我投毒。我抓起地上那被酱油浸黑的米饭,塞进嘴里大口咽着,说:“这是农药吗?是吗?”我对她毫无办法。我不停地责骂她,也责骂自己。我重新用胶带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嘴,用尼龙绳捆住她四肢,然后任她剧烈地弹跳着,直至她精疲力竭,自己睡过去了。“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躺在圈椅里一边喝酒一边跟自己强调,“最后一次了,我受够了。”
《爱的捆绑》电影剧照
现在,她和她生死不明的娘一样,是名精神病人了。他们昼夜不息,穷追不舍。我想正是因为这种追捕,她才变疯的。我记得有一次,子弹就从我们身边飞过去,弹道线几乎都能看见,然后悄无声息地钻进树中。要不是光线阴沉,我相信他们完全可以瞄得再准一点。我们之所以脱身是因为这里的人出现极大的围观的热情,都跑到路上来看。而在别的地方,人们的第一反应是跑开。我们躲进水里,直到很久后,这一片阒无人迹,我们才偷偷划走一只铁皮船。因为是朝前奔跑,我们便不太能看见那些警察,即使看见,也不怎么容易记住。因此,作为这一路上惟一有形象的人,作为她曾经忿恨并正在忿恨的人之一——我对她的管制是那么严厉,而且越来越严厉——我慢慢成为那一切添加给她的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明显感受到的压力的代表,成为一个象征,一个集大成者,或者说总代理。她罔顾是非如此,竟认为是我夺走她的童贞而非其继父,是我奸污她,利用她,辱骂她,殴打她,追捕她,不给她吃的喝的,不给她钱花,同时作为死去的魂灵,还一次次来找她复仇。她脆弱的脑子似乎再也承受不起复杂的思考,便将一切于她不利的人简化为我一个,而刁蛮的性格又帮了她一把:她认为只要是她想到什么,那就一定是对的。她开始惧怕、疑心、躲避、袭击和驱赶我。我试图和她解释,比如“假如我要抓你,为什么现在不抓”,同时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只是她一时的急火攻心或者说是急性应激障碍。但仅仅一两天后我便明白,她已无可药救。我记得,当我捉住打扮得花枝招展将要出门的她时,她说:“你现在不就是在抓我吗?”
在意识到她疯掉前,我还对她勾引一名男子感到恼怒。那天,我在城里“办完事”,沿小路返回,经过一间农舍,像是记起什么,折回。我摘下墨镜,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靠着墙,双手拢住一名男子的后颈,和搂着她腰部的他相互欣赏,并用喃喃低语强化这种欣赏。我走过去对她说:“回去。”又对那男子说:“家事。”回来后,我将一瓶鹅卵石倒在桌上命令她数。一共三十七颗。她问数它干吗。我本想数落她一顿然而一时又觉得没意思。
而在意识到她疯掉后,我只是对那男子无奈地说一句话,他便跑了。面对走过来的我,她显得特别惊慌,他则低首摆好格斗的架势。她的演技比我高超多了,她使他相信,我是传说中的嗜血狂魔。我能怎么办,摊开双手,面带微笑,表示我不是?
“过来了。”她跺着脚,抓紧他的衣服。
“她是不是跟你说,我要杀她?”我停在半路,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她得了精神病兄弟你应该看得出来。”
他在跑掉时差点摔倒,这说明他有所意识。
我是在察觉后的第十天杀掉她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她。她发作得越来越频繁,病情也越来越重,就像有什么虫子正在吃着她的脑子,就快要把那里吃空了。我取出一些见证过我们共同生活的物品试图唤醒她的回忆,她置之不理。她极其空洞地注视了我很久,然后带着一种女人本能的不安,问我:“你是谁?有什么事?”很快她就瞳孔放大,惊恐地指着我,说我就是那个要置她于死地的坏人,又要来捆住她了。我设定期限,做掉她。那最后一日,她回光返照,就像从此正常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搀扶她出门。这是刽子手给受刑者置办最后的晚餐啊,我想。我们走了快一个小时,才走到游乐场。中途我问:“累吗?要不我背你?”
“不累,我走一走挺好的。”她说。
我们朝那一动不动立于天地间,伟大得让人心酸的摩天轮走去。她抚摸上过闩的泥灰色舱门,透过玻璃窗朝内看。管理员是名乡下男人,污手垢面,毛孔里都是黑尘,头戴着一顶粘着黄泥的白色旅游帽。他抓着一把零钞,稍稍瞄了眼我们,便继续指导起用气枪打气球的游客来。
“我说——”等到我的声音大得不行,他才转身过来说:“一两个人不营业。”
“那要多少人?”
“等坐够十个座舱吧。”
我朝仰望着拉索的勾捏走去,我想她看见了我全身的失落。我摇摇头。“那就等等吧。”她说。我重新走回来,对着弓着身子给气球打气的管理员说:“我出十人的钱。”
“我说的是十个座舱,一个座舱按两个人的票算。”
“那也没问题。”
他扔下气筒,扒拉着小背包,就要撕票,我说不用了。他的脸还是拒人千里,人却变得再殷勤不过。他小跑过来,抬起一边手臂,让勾捏扶着他走进去。在闩好舱门并启动摩天轮后,他对着徐徐升起的我们挥舞帽子。她深吸着气,抓紧座椅,痴迷地看着几乎是静止到来的天空。底下,那些铁皮屋、碰碰车、旋转木马及稀少的人类变得越来越渺小。“瞧啊,我们刚刚待过的地方。”她指点着。我慈悲地看着这将要杀掉的人,重复她的话说:“是啊,我们刚刚待过的地方。”摩天轮吱吱嘎嘎转动好一阵子后,在我们的座舱恰好到达最高处时抖了一下,停在那儿,就像坏掉了一样。一切重负都在这一刻被去除。特别的虚无、空灵和安静。人生一下子涌出无数感喟,然而又觉得无需感喟。我捏着她的手。然后跟着它悲哀地转下去。
“还要坐。”在我们下来后,她扯着我的衣袖,哀求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过于安顺正如过于躁狂,是症状的表现。可我还是本着对对方的可怜,说:“好。”我们一共坐了四趟。我像晒谷的农人去察看天气那样,忍不住就去察看她的脸色。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作,说起来真要是发作我也没办法,我就死定了。我对她说好,好的,好呢。离开游乐场后,我们去了一间歌厅。天虽未黑,但是透过那滴着油污的灯管还是可以想见,因为开关接触不良或灯管漏气,霓虹有一大半不会亮起来。木楼看起来随时会倾圮。每间房只有几平米,自内飘出极大的类似鬼哭狼嚎的声音。每个人都应该出来听听自己这比怪叫强不了多少的歌声。我们走进去,灯光使得房间更为晦暗,沙发布面炸开,露出弹簧与海绵。角落处有一股分不清是人尿猫尿的臊味。勾捏得偿所愿,显得极为开心,一边举着麦克风唱,一边借着荧光翻动歌单并摁动遥控器。我躺在沙发上看来看去,没什么可看的。
“你也唱一个吧。”她说。
“我不会。”
我一直无所事事,看着衣裳上尚有灰尘的她,坐在小竹椅上卖力而自豪地唱。她耳后有着白发几根。有一回,在她演唱的任务已完成而旋律还要自行走一段时间时,她转过头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我心无芥蒂地笑。我再没看过比这更干净的笑了。我朝她挥挥手,鼻子发起酸来。我可是一次也没带她去金碧辉煌的场所也没给她买过什么金子银子之类的就是一件衣裳也没买过假如我应该算是她的男人的话,我这样责备自己。我喝了很多。在回到那旁边有坟丘的院子后,我玩弄着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听到偃息在床的她说:“说实在的,我有点爱上你了。”
“我也是。”我说。
然后我们开始玩一种叫“未来”的游戏。新年将至,窗外升起烟火,总是嘭地一声炸开,然后散落在漆黑的空中。我们生很多很多的孩子一直到生不太动,她说。我说好。她还给这些不存在的孩子取出一堆的名字并细细加以择选,她认为孩子的名字应该带她的名字也带我的名字因此她问我叫什么,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她说。我说我叫侯飞,侯是王侯将相的侯,飞是飞黄腾达的飞。我们让他们学习弹钢琴以后去纽约、伦敦、威尼斯或者布宜诺斯艾利斯她说。过了一会儿,在我接过她喝干的杯子后,她的手指缓缓扑落,整个人滑向那因为身体疲累而愉悦的睡眠当中。我掖掖被子,取来刃口呈锯齿状的切肉刀,路过她,推开窗户,将它扔掉,然后整小时整小时地看她。这样也好,我想。我好似是带她回到我的故乡旅游,座钟嘀嗒嘀嗒地行走,谷仓飘出陈腐味儿,年画与酒还在那儿,还没有迁徙走的亲戚过来打招呼,亲热地看着我们。“回来了啊。”他们说。只有故乡是去过便不会忘记的,是值得和解的。我想在凌晨两三点,她会醒来,带着极大的满足感去找水。我们便坐在桌子对面,什么也不想地望着对方。油灯下,桌面光滑,龌龊裹着糖衣塞满罅隙,一只侦查蚁探头探脑地爬上来,而窗外一切像是降落已久。我们饮过瓷缸中的泉水,称心如意,诸事顺遂,手拉手走向床铺,想做爱就做爱,想睡眠就睡眠。到了清晨,我们听凭饥饿的指引走出院门,这时候晨霭迷蒙,万物尚未苏醒,我们找到枝条生火,熬上一锅粥。兴许我们还可以种点萝卜,养几只鸡。直到警察找上门来。他们也是没办法。就这样,我长时间看着她略微发红的脸庞。世界安静而长。直到她旧病复发,在睡梦中就躁动起来。她的脸滚烫,发热,开始鼓胀起来。我移开探向她额头的手,听见她极为嫌恶的呓语:“滚开。”一切美好都碎掉了。几秒钟或十几秒钟后,她将醒来,喘着气,用能抓起的武器,轰我出门。整个院子都将回响起她可怖的呼喊,“救命啊,救命啊”,或者“杀人啦,杀人啦”。因为过于凄厉,四周的气流都会颤动。我只能再次扑上去,用胶带缠住她的嘴,用尼龙绳捆起她四肢,并听任她将我抓得伤痕累累。
《孤儿怨》电影剧照
“不,不能再这样,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我对自己说,然后跳上床,骑过去,将枕头压住她的脸。死死压着。她的身体先是弓着往上挺,接着扭来扭去。因为双手死死攥住枕巾两端,我的指关节显得发白。那用不上力的无名指与小指变得特别难受。汗珠一盏又一盏地,从我的脸上滴下去,滴到床上。最终她的身躯松了一下,一动不动。我揭开枕头,发现她死了。我简直认不出来。她下唇出血,舌尖破裂,眼球睁得特别大。她活像一只目瞪口呆的布娃娃,直勾勾地看着上方。我坐在床沿,觉得这下有很多事情要做了,又觉得其实没什么可做的。我想我得独自面对那剩余的通往天明的时光。我扔掉那印着她面部轮廓的枕头,翻出床头柜里的玻璃瓶,倒出来鹅卵石,将过去要羞辱她的话一字不落地背出来:“我操了这么多女人你知道吗,你只是我操过的之一,你跟她们没什么两样,小兔子。”
我找出她的东西烧了。内有她的学生证,至此我才知她姓鱼,十六岁,我还以为她有二十好几呢。我在天快亮时走了。她就那样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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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肖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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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首部长篇《早上九点叫醒我》,即将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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