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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丁 | 那块尸布挡住了我的指甲,我死前一晚发生的事

2017-11-16 阿丁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21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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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A Ghost Story》剧照


1


某夜,我和她被钢琴声惊醒,似乎是什么重物砸在那台老旧钢琴的重音区。我们起床查看,除了琴的余音,并无异状。静下来时,她说她想要搬走,一个比这里安逸、舒适的地方。

“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别无选择。”

我说我不想走。我没回答为什么,什么也没说。

不是喜欢这儿,我只是懒得对现状做出什么改变。

这就是我死前一晚发生的事。


2


死于车祸,没什么可说的,撞击,翻滚,然后,死。就这样,我死了。而她还活着。

如今我不在了,她可有的受了。

我想看看她怎么挺过去,或者怎么挺不过去。因此她离开停尸房后我就起来了。并不像你们想象的,或者在某些狗血恐怖片里看到的,我是那种透明的,有个闪亮轮廓的鬼——

作为鬼我简陋得有些过分,只是披了个床单,实际上就是一块白色尸布。唯一的加工就是我用我死去的眼睛在尸布上瞪出了两个孔。

我需要它们去窥视她的余生。

看样子她是挺不过去了,她坐在地上,吃巧克力派,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金属与瓷器的碰撞声。我以我的鬼心思也能猜到,这样下去她只会把自己吃吐了算。 

足足六分半钟,我验证了我的判断。她扔下盘子去盥洗室呕吐。食物并不能镇压悲伤。

我听到接纳者马桶叹了口气。


3


她开始清空她、家具和我活过的痕迹。我活着的时候她在门的缝隙里塞了一张字条,我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现在我想知道。可她用油漆把它封死在里面了。

我抠。她不在的时候我就抠。

巧克力派压制不了悲伤,男人可以。她有男人了,她和他拥抱、接吻。看来她能挺过去了。谁离开谁都能活,她应该抛下我去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对此我心知肚明。但我还是愤怒。可我还没来得及发泄愤怒她就搬走了。一个母亲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住进来,除了那架老钢琴,我和她的遗迹荡然无存。

愤怒是有惯性的,失控,就像我刹不住那辆让我丢了命的车。我把愤怒倾泄在这无辜的一家人身上。发泄的方式没什么可说的,你们人世俗称闹鬼,不过就是气急败坏地把橱柜中的杯碟摔在地上、墙上。而在活人眼里,那些杯碟当然是凭空跳起来的。

吓走她们这些足够了。

做人的时候我厌恶自己,这厌恶突破阴阳两界延续至今。我看着那位母亲带着孩子永远离开了我们的房子。

孩子们的尖叫声还在室内回响。

我在窗前望向人世,对面房子的窗后,站着一个披着花床单的同类。看上去在它死的时候是个少女。

“你在干嘛?”

“等人。”

“等谁?”

“我记不得了。”花床单说。

我转身回去,继续抠那块被漆死的木板。那块尸布挡住了我的指甲,作为鬼,我连一块布都突破不了,这令我沮丧。可我还是抠。


4


一群人在我家PARTY。一个喝多了的秃头喋喋不休,说了太多的话。他说在时间的河流中,亲情没意义,写作没意义,艺术没意义,科技没意义,进化没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

只有死亡意义永存。秃头没说,可他就是这意思。那时我穿行其间,看到每一个人都在他无意义的话语中静止,烟雾酒精悬浮半空,所有的欲望都正襟危坐。

他看不到。可我还是冲这喋喋不休的秃头男人点了点头。


5


有人搬进又搬出,我还没抠出那张字条,鬼能做的实在有限。可我还在抠,不停地抠。

当我就要成功的时候,房子轰然倒塌。

挖掘机伤不到我,却把我和她的房子变成了一片废墟。

我和花床单在各自的废墟上对视。

“我猜他们不会再回来了。”花床单说。随即它就消失了,一团失去灵魂的布,委顿于废墟上。

我注意到那团布不再鲜艳了。

我想我的尸布也已渐渐灰朽。

然后更多的人与更多的机器进驻,一幢大楼在原址升起。这时我想起那个秃头说的话。

我来到这栋建筑的最高处,跳下去。


6


鬼是不会死的。我以亲身经历验证了。

这片大陆的新移民至此,跳下马车,燃起篝火,一家人围坐烤火。男人向他的妻儿描述未来之美好。他们的孩子,一个不大点的小姑娘在一张残破的羊皮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把它压在石头下。我刚想去翻看,耳畔有箭呼啸。

印第安人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留下几具尸体,和燃烧的窝棚。我脚下,躺着那个小小的女孩。我看着他们的肉身怎样一点点烂掉,秃鹫和其他食腐动物怎样进食,新的土层又怎样缓慢地吞噬掉那几具白骨。

又过了许多年。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房子,有人入住有人离开。直至一日,我看到我和她搬进这所房子,亲吻做爱进餐口角,有微风吹动纱帘时,她躺在我腿上,规划着将来的日子。

这是一个圆。在这个圆的某个我注定无法更改的点上,我看到了三个我:一个作为鬼魂的我,一个作为又死去一次的鬼魂的我,以及,在这一时间线上作为生者的我。当我意识到并厘清这一切时,我重重跌坐在琴凳上,钢琴鸣响,一首乐曲的终了叹息。

某夜,我和她被钢琴声惊醒,似乎是什么重物砸在那台老旧钢琴的重音区。我们起床查看,除了琴的余音,并无异状。她说她想要搬走,一个比这里安逸、舒适的地方。

“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别无选择。”

我跟她说我不想走。我讨厌改变。


补注:

前阵子看了卡西·阿弗莱克的新片,《A Ghost Story》。中文译作《鬼魅浮生》。在《海边的曼彻斯特》里,卡西是无法与往日切割的人,在这部片子里,卡西演的是无法与往日切割的鬼。除了电影开始,卡西大部分时间都被导演蒙在床单里。

这没什么,好演员就是好演员,他用床单皱褶的变化也能传递给你最真实的忧伤,和绝望。

鬼故事里,最让我着迷的是鬼对生前之地不肯轻离的恋栈与执念。

假如世上真的有鬼,假如真的想让它们离开,绝望比一切驱鬼技都好使。

要说绝望还真是个好东西,让你生无可恋,死无可恋。

主角是鬼。但这不是一部鬼片。真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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