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圣 | 鬼魂的硬度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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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以别尔金的名字发表过五篇小说,是普希金一个月内接连写出来的,称作《别尔金小说集》。
《棺材商人》是其中的第三篇。
讲的是棺材商人普罗霍洛夫乔迁新居到尼基塔门,刚到新的地方,他正在喝茶想事。三声敲门声,打断了他。是他的邻居,一个德国鞋匠邀请他和他的两个女儿第二天参加鞋匠的银婚纪念。第二天普罗霍洛夫带着两个女儿参加宴会。在宴会上,他忍受了巡警尤尔科。大家互相敬酒,为每个客人的健康干杯。鞋匠,裁缝,面包师傅等也都为了各自的主顾干杯,都很高兴。尤尔科一时兴起对棺材商人说:“怎么样,老伯伯,为你的死人的健康干杯吧。”大家哄笑。棺材商人觉到受到侮辱,很不高兴。喝完酒棺材商人怒气冲冲回家。大说酒话,要以上帝的名义,把他的那些主顾,他的那些死人们都请到家里来举行宴会。说完呼呼大睡。棺材商人被人半夜叫醒,因为老太婆特柳希娜死掉了。他要送棺材和丧葬用品,忙了整整一天,傍晚才回家。走到教堂边上尤尔科喊住他,祝他晚安。然后棺材商人就回家了。一到家,透过窗外的月光,棺材商人看到很多死人在他家走来走去。这些死人,鬼魂,就是他以前的主顾,跟他一块进来的是他的最后一位主顾,一个旅长。甚至他的第一位死人,彼得洛维奇也来了。除了那些骨头已经散架的死人,其他的死人们都来了。棺材商人被吓昏了过去。棺材商人醒来以后,他的佣人告诉他他是在做梦,老太婆特柳希娜也没有死。还说巡警尤尔科也来找过他,告诉他今天是他的命名日。棺材商人一阵高兴,吩咐佣人把两个女儿都叫过来。
鬼魂的宴会 插图 by Olga Yakutovich
虽然普希金在这篇小说里没有使用他惯常的巧合,我还是不喜欢这个虚晃一枪的故事,他给了你鬼魂,又给了你一个梦,这个梦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鬼们否决了。鬼,让我看到了希望;梦,又让我泄气。这里的梦和巧合有着同样令人泄气的理由。
读完之后,我很是不能释怀。不得不承认,即使梦完全推翻了鬼魂,当我读完小说以后很久,鬼魂仍然大于梦,也就是说,鬼魂的形象已经溢出了梦的边界,向棺材商人的现实生活挺进了。甚至鬼魂的形象也跑出了小说边界,攻占了读者的内心。这时候,梦,已经可怜得不堪一击了。
我曾经看过一场小型话剧,《局外人》。进场的时候,工作人员说是黑匣子。进了场,我才理解工作人员的解释,这不是平常的话剧场,类似茶话会。三面靠墙是观众,每一面只有两排椅子。演员和观众的距离很近。演出期间,演员有时候会跑到观众后面,拉大空间,跟场内的演员对戏。这让我想到一个问题,虚构的边界。如果演员没有超过舞台的边界,虚构的界限也十分清楚。但演员一旦来到观众的背后,虚构的边界一下突破了观众的壁垒,好像电视机里的人物突然爬出了屏幕,冲你招手。
这个边界问题,让我想到《棺材商人》里梦的边界。小说里,梦里的鬼魂屡次三番地破壁而出令我不安。我以为是小说的力量,后来,我沮丧地发现,鬼魂之所以令我如此不安,甚至与小说无关,仅仅只是因为梦是常见的,而鬼则从未有过。我们从来都对没有见过的东西有很是富裕的想象。
那么,剔除人为倾向,再称量一番,鬼魂还能大于梦吗?
这篇小说里梦的边界很清晰,由棺材商人被人半夜叫醒开始,到棺材商人被吓昏了结束。
其实,这个梦可以分作两部分,第一部分,老太婆特柳希娜死掉了;第二部分是鬼魂的出现。很明显,鬼魂的出现是小说的重点,第一部分承担了揭穿梦境的责任,而梦境则直接推翻了鬼魂的出现,使鬼魂成了子虚乌有。
但是在这篇小说的逻辑体系中,鬼魂真的是子虚乌有吗?
棺材商人醒来后有这么一个情节:巡警尤尔科找过他。而在梦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之间普罗霍洛夫也遇到了巡警尤尔科,尤尔科喊了他,并祝他晚安。我们都做过梦,在半梦半醒之间,现实的声音参与并改变了我们的梦境。这时尤尔科拜访,以现实的身份切进了梦境,让普罗霍洛夫做出了与尤尔科有关的梦,这就是在梦境走到一半,尤尔科突然出现的原因。现实晃动了梦境,使梦境出现了裂缝,使尤尔科通过耳朵钻进梦中。注意,尤尔科出现以后的梦境,就是鬼魂出现的梦境。那么,梦境里的鬼魂并非凭空出现,而是,通过这个尤尔科制造裂缝,使梦境有了缺口,从而,现实中的鬼魂通过这个缺口,通过耳朵,同样钻进了梦境。所以,第二部分的梦境,虽然也是梦境,但梦境只是背景,而鬼魂才是真实。因为我们从未见过鬼魂,鬼魂也不会直接来到人的面前,这样通过梦境这样一个介质让鬼魂出现,既不突兀,也不会让人害怕。所以,这里的梦境不是来推翻鬼魂的,而是来帮助鬼魂参加宴会的。
这里的鬼魂一下子真实了起来。
我非常钟情打断棺材商人思考的那三声敲门。这是故事转折的开始,也正是敲门声令我紧张起来。为此,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三声的时候,专门跑出屋子,来到外面敲了三声门响,假装一个突然到访的人走了进来。我进来的时候,设想屋里的主人正等一件大事,我真希望他的等待能够久一点,再久一点。我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三声敲门令我想到《麦克白》的四声敲门声。《麦克白》第二幕第二场,杀掉国王邓肯以后,麦克白听到的一阵敲门声。德昆西曾非常困扰这阵令他震惊的敲门声。费尽心力找不出解释。过了很多年德昆西终于找到一个令他自己满意的原因:杀人时观众也已进入了麦克白杀人的状态,这已经不是庸常生活的状态,而敲门声意在提醒观众杀人的异常状态已经结束,接下来就要进入普通状态的生活了,回到了正常的心跳声了。在敲门声之前,观众是难以体察的。
然而这里的敲门声却与莎士比亚不同,这里的敲门声更像一种通道,他在告诉读者鬼魂到来的方式。
当我读完小说会有一个疑虑,鬼魂是怎么进入棺材商人的房间的?我就回去找,找到如下一段:
天色已晚。棺材老板快要走进家门,陡然间,但见有个人影溜到门边,推开门便钻进去,不见了。(戴启篁 译)
夜晚很迟了,棺材商人走进自己的家。他突然觉着好像看见有人走到他的门前,打开了侧门。走进去不见了。(萧珊 译)
无论是哪个译本都能发现鬼魂是直接开门进去。尽管我没看原文,也不知道哪个译本更准确一些,但是我能大致理解到“推”字在这里,无论有没有直接翻译出是推门。这里很重要。鬼魂不是穿墙而过,也不是穿门而过,更不是跳窗过去,而是跟人一样以门进出,“推”门进屋。“推”字既能让鬼魂实体化,又能区分与人类的进出方式。这是礼貌、高贵的人际交往,无论人还是鬼魂。在普希金的小说里我们能够很容易看到人物的高贵性。鬼魂亦是,人死了,高贵和礼貌没死。人的礼貌是敲门,鬼的礼貌是推门。因为鬼是不宜扰人的,除非得到主人的邀请。
写到“推敲”二字令我想到贾岛的典故。但这里没有取舍,而是分别有了各自的工作。
当鬼魂推门而入,是的,天色已晚,门的移动像是触发了门里的某个隐秘的机关,像是有人敲响了鞋匠敲门的响,响在响上响了起来,于是,鞋匠再一次敲响了三下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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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另外一篇的小说中,看到的是对鬼魂的质疑。这篇小说是果戈理的《外套》。
普希金对果戈理很好,好到什么地步呢?
有一次,普希金为了写布加乔夫的历史,曾到奥伦堡搜集材料。当地人把他误作彼得堡派来私访的“钦差大臣”,争相讨好逢迎普希金。普希金回去不久,果戈理想写一个喜剧,写信给普希金求他帮忙提供素材。普希金收到信后赶到彼得堡,把自己那次离奇的奥伦堡之行绘声绘色地讲给了果戈理。果戈理果然写出了一部喜剧,这便是《钦差大臣》。本来普希金自己想写来着。
还有一次,果戈理去拜访普希金。普希金向果戈理讲了一个骗子购买灵魂的故事,并且敦促他写成小说。这个小说便是《死魂灵》。
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陀斯托耶夫斯基共同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们都是从果戈理的《外套》里走出来的。”用不着他们说,我看完果戈理《外套》被惊到。这真是一部令人惊叹的小说。
我不想在这里逐步分析这个小说哪哪好。仅简略说说关于小说里鬼魂的部分。
《外套》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就是一个小职员,本本分分,努力工作。他还是很穷,连件像样的外套都没有。天气太冷了,小职员省吃俭用省下一笔钱,请裁缝做了一件外套。裁缝尽职尽责,做出了一件令自己都赞叹不已的外套。小职员穿上外套以后果然暖和许多,他就急忙去参加领导的晚宴。但是他的领导和同事们,没人在意他穿的新外套。说了一下后又开始他们各自的谈话。小职员从宴会上半途离开,但是,半路上他被一个高大威猛的人把外套抢走了。小职员就报警,没用,他就找到当地的一个大人物,但是大人物很忙,忙着见他的老朋友。好不容易见了一次,大人物很不高兴,就训斥了小职员。小职员回到家,就生了病,然后死掉了。死掉以后,广场各地出现了一个鬼魂,抢劫人们的外套。就连大人物,在一次晚上坐马车的途中也被鬼魂抢了外套。这个鬼魂就是小职员的鬼魂。然后到最后,有人见到鬼魂穿着外套走向大桥消失了,不过这时候,鬼魂的身材高大了许多。
我在这里勉强把这个故事这样讲一遍,很是吃力,也很是惶恐,生怕讲坏了。小说里有很多令人赞叹的描述和细节,不是这个简述可以承载的。
当初看到小职员死掉的时候,小说才到一半,我暗自着急,很替果戈理担心,主人公这么快就死掉了,还有一半的篇幅怎么办。看完证明了我担心的多余,也使我显得愚蠢。
后面鬼魂的出现,小说才更精彩起来。
其实鬼魂的几次出现,我都特别心惊,我害怕就此结束。因为仅仅只要鬼魂出来闹几场,文本就太过轻佻了。小说的最后一幕,一下子就让前面的几次出场的鬼魂几经周章地变换了几次小说的脉络,甚至也拉长了小说前半部的长度。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然而,许多好事而喜欢多操心的人们还是怎么也不肯安静下来,说在城市的僻远地区,死官员还是照旧出现。的确,一个柯洛姆纳区的岗警亲眼看见过幽灵从一幢房子后面走出来;可是,他生来有点虚弱,有一回,一只普通的长成了的小猪从一家私宅里奔出来,把他撞了个狗吃屎,惹得站在周围的车夫们放声大笑,为了这场侮辱,他还逼他们每人出一文钱买过鼻烟闻哩,——他是这样虚弱,所以不敢把幽灵拦住,却在黑暗里一直跟他往前走,直到最后,幽灵忽然回头一看,停下来问道:“你要干什么?”并且举起了在活人中间也从来没有见过的大拳头。岗警说了声“没有什么。”立刻就往回走。然而,幽灵的身材可变得高得多,长着一把大胡子,仿佛举步往奥布霍夫桥那边走去,完全被夜的黑暗吞没了。
小说的结尾给出了鬼的具体形象:鬼魂的身材高大了,并且长了一把大胡子。而鬼的长大,却是惊世骇俗的。人可以死,人也同样是长大的产物。但是在我们固有的认知里,鬼不同,鬼的形态是不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长大的,鬼是一成不变的。所以看到鬼的长大这一点的时候,令我震惊,这个震惊直追卡夫卡的《变形记》。
《外套》的结尾是直抵《变形记》的开头的。
《变形记》的开头是一次对小说的政变。伟大的《变形记》也是一部失败的小说。
《变形记》的第一句话:“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第一句话便是一个罕见的独裁者,剩下的三万多字的力量,满是起义的暴力因子,都在试图推翻第一句话,直到最后都没有成功。第一句话,以一个独裁者的形象统领了整个小说。我想这也是卡夫卡越到后面越觉着这篇小说写得越烂的原因吧。卡夫卡写着写着越来越感到了无力,卡夫卡没有解决掉这个小说,也正因为卡夫卡的失败,小说意外地走向了另一种面貌,但并不是小说的失败。
如此暴力的开头,我几乎从没在其他小说里见到。只有一次,那是一部长达几十万字的黄色小说,小说内容极其淫秽,开篇第一句令我念念不忘。因为时间久远,我忘了小说的名字,也忘了原句,大意是:“武汉的男人都死绝了,她决定去广州。”作为以女性为主角的一部黄色小说,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开头,它也结束了上一部黄色小说。
回到《外套》。仔细看过小说,最后的这个鬼魂其实并非小职员,而是抢劫了小职员外套的人。不但因为他抢劫了小职员的外套穿在身上,被人错当小职员的鬼魂。因为之前小职员之所以出来,是因为他没有了外套,他在找他的外套。而最后的这个鬼已经穿上了外套。这个抢劫犯穿着小职员的外套,被别人错认成是小职员的鬼魂。真是一件既矛盾又吊诡之举。
那么,前面几次出现的鬼魂究竟是不是鬼呢?也许是小职员的鬼魂,也许是人们或者是大人物的恐惧之心呢?他们并非害怕小职员的鬼魂,而是大人物或者人们的愧对之心,导致的一种心理压力。
小说结尾的鬼,是对鬼的质疑,绝非简单的质疑,是鬼魂对鬼魂的质疑增加了所有鬼魂的硬度,使鬼魂走出虚构的藩篱,一步一步迈向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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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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