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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 | 怎么有那么多傻瓜要死掉

2017-10-23 阿乙 骚客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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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以为,我的死牵扯到一些阴谋,有一些人不怀好意,甚至可说心怀叵测,要剥夺我继续活下去的权利。然而当我来到地狱报到,我发现这种想法太过多余。我还有好多人拿着一张号条,挤在黑压压的大厅内,等待着工作人员的叫唤。他们穿着藏青色的西服,戴黄蓝两色相间的领带,领带头扎得又扁又平,使人想起扬扬得意者的龟头。穿黑色皮鞋。从他们压制住的但仍不时显露出的不耐烦的腔调——那是一种明明是统治阶级然而又要自命为公仆的腔调——看,他们很不欢迎我们死,我们的死给他们带来日复一日的麻烦。一种存在主义解释过的麻烦:重复、重复、无尽重复。

怎么有那么多傻瓜要死啊。我仿佛听到他们这样说。墙上到处挂着“公平、公正、公开”的标语。我们需要进行死亡登记,此后是体检、谈话、对未来的工种进行预约。我们大概得在临时宿舍等上一到两个月,才能踏上征程。在宿舍之间,开设了小卖部与彩票投注站。

我看见一位太太,是的,仍然在按照人间的节奏故自镇定、假装优雅地从随身携带的小纸盒里剜出一小勺冰淇淋。轻轻送到嘴边。一下一下地吃。咀嚼。要吃一上午啊,她以为这是在她家后花园晒太阳呢。一名戴墨镜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说,不准吃东西。抄起她的冰淇淋及垫在下边的纸巾,将它们扔进垃圾桶。到处是乒乒乓乓的声响,人们从人间带来的东西被草草登记,统一扣留。很多我们或我们的遗属认为很重要的东西,因为尺寸稍大,被那些执达吏凶狠地踩进大纸箱内。

我花了很久才和一位办公的搭上话。他说:“你们——我指的是活着的人——几乎每一代都会出现这么一个人,他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人类中的一粒灰尘,无足轻重。接着他就要死了。他的看法在地狱也适用。只不过发感慨时,他的思维是纵向的,他感觉自己是时间长河里的一段偶然的最终注定是无用的闪光。现在他死了,在我们地狱,他的思维则是横向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所有死掉的人都堆在地狱,没有一个人出去。到处是人,连天空都有人,人们挤在一起。在无限的蠕动的人(空间)当中,一个人变得特别渺小。”


在早期人的心灵里,地面是平的(譬如《摩西五经》:上帝说:天底下的水要汇集一处,露出干地!干地果然升出水面。——冯象译)。这样地面便存在边界的问题。何处是边界。边界之外是什么。为了使自己摆脱困惑和恐惧,一些人认为地面是圆的,从一个点出发,笔直走,最终会回到这个点。越来越多的观察与测算支持了他们的看法。现在这已是常识。


母亲讲她听来的故事:

一、

听说,一对父子同行。人们问儿子:“那跟随你的体衰老朽的人是谁?”儿子犹豫片刻,回答:“是一个熟人。”

母亲没有说的是:

今天你这样羞耻于自己的父亲,

正是明天你的儿子这样羞耻于你;

当你将至亲惨无人道地推出去时,

那扇冷酷的门也在你身后关上。

母亲说:老人要有老人的样子,牙齿掉了就应该补上,不要让人家笑话自己儿子。

二、

一个丧偶的老人,靠拾荒生活。两个儿子会偶尔接济他,但从不将他接到家中吃住。出于神明的旨意,老人所选的彩票中奖。他用蛇皮袋装好几十万元现金,背着去找长子,后者看他一副乞讨的模样,推着他的肩膀不让他进门,并劝他去找老二。去老二家,老二反劝他找老大。没过多久,老人死亡。他常年用以垫脚的木匣子也被捎去火化。火化了一会儿,工人拿钢钎去炉膛戳,发现里边飞舞着大量烧掉没烧掉的一百元钞票。

母亲没有说的是:

自私的人总是以为别人上门是

有求于己,孰不知那肮脏的麻袋里

藏着一个临死之人全部的馈赠。

母亲说:老人宁可将钱烧毁,也不将它给那无情的儿子。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嗅到有什么东西点着了的味道。然而周围很久没有出现灾情。在家里我闻到过,在千里之外的旅馆也闻到过。我身上干燥极了,脚底不停脱皮。石灰粉刷过的天花板在坼裂。我觉得地球就要葬身于火海,而今时今刻的人们对此尚浑然不知。届时,围绕着湖水的是树一样高的烈火。地球上的什么东西只要一碰,就迸发出火苗。

我的身体,应证了梦的预言,在某一天自燃。连石块都在燃烧。



睡眠是自然的事情,是一种宝贵的享受,然而因为处在进步的氛围中——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进步氛围中——我对睡眠倍感后悔。我为自己的堕落而痛苦。世上的人都是勤奋的,无论是相信勤劳致富的小生产者还是那些惯走捷径的下作的人。

另:罗素所羡慕的那种礼貌、安静、爱好和平的中国人兴许已经一去不返了。


也许在威尔斯对未来人类的描写中(因为缺乏用武之地,人的体力与智慧严重退化,变得矮小而愚蠢),博尔赫斯看到某种玄机,写了同样陷入退化结局的永生者,后者是对善与恶经历太多而感觉没有再投身其中的必要。天堂兴许也如此乏味。


每隔几分钟,脚下塑料袋里的鱼就会弹跳一下。绝望所带给生灵的力气是这么大啊,凭借这股能打痛他的力气,他感知出它的重量。他们在鱼桶里挑来挑去,才找到这条。他们并不知道他对鱼没什么兴趣,吃也行,不吃也行。在他上车后他就闻到一股腥气,一开始那条鱼啊跳来跳去,就像刚刚才落网。要走了一公里,他才收到他们的短信,提醒他车里有这么一条大鲤鱼。


情诗的秘密(坡对《乌鸦》诗艺的讲述,见艾柯《悠游小说林》,俞冰夏译):这一夜必定有大风暴,“一来给了大乌鸦请求进入(房间)的理由,二来也与房间内的静谧形成对比”。


暗物质(Dark Matter)是物理学的基本概念,简单地说,它是指宇宙中那些看不到的物质。

我当然不能引用暗物质的概念,因为我并不懂它。然而我可以说:文学的重要任务之一是写出人与人之间那“看不见的东西”。还有一个任务是写出人的鲜明性格。(对我自己而言,还有一个癖好:写出欧·亨利式的反转。但是一定又要避免那种《看不见的敌人》式的蓄意反转。)


我看不见俄耳库斯(Orkus),但我知道他在。他每收割一次我的父亲,我父就向前呕出一口黑血。我苍老的父亲已经没有半点生气。是血的翻涌,带动他的身躯朝前扑来,带动他的头部带动上半身。带动他的嘴唇张开。他早已被俄耳库斯像“耕犁摧折花卉一样拦腰斩断”。我们一边收拾这老人的皮骨一边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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