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 | 嫁了七次之后,她成了音乐大师和文学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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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笼
一个男人在囚笼里读遍了世界上所有的书籍,以为自己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自由,在一些时刻,感觉自己如蒙神启,被主的目光所注视,是上帝的选民。
这让他平静地,甚至是不无欣喜地,接受了囚笼给他的种种折磨。种种艰辛劳作,都化作了心中的宁静与喜悦。
他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迈出囚笼,包括摆脱囚笼里的这些书籍。
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他忘掉了具体的哪个日子),他开始在大地上终日漫游,就好像他本来就站在大地上。他翻过最陡峭的山崖,把数百名被洪水围困的山民带离险境;他在台风降临时搭乘过一艘即将沉没的船只,为葬身大海的渔民默颂祈福;他捡食过北极荒原上难以下咽的苔藓,把最后的食物给了一个行将饿死的陌生旅者;他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制止了一桩恶性凶杀案,那把锋利的刀几乎要切掉他整个左手……
他被越来越多人称为圣人。他的画像被越来越多人悬挂墙上——当他凝视它们,不难觉察到一种栩栩如生的真实感。
还有什么会比这种真实感更让人深信不疑?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脑子里只剩下一些残简断章,一些模糊不清的意义,在被时间不断侵蚀的词语,以及几个偶尔像流星一般划过夜空的人名。
“这个世界上真实的事物很多。书籍,肯定是最虚假的那个。”
他流出眼泪。他想,他应该是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很快,几乎是在流出眼泪的同时,他又发现,越来越多人把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以及更多的他没说过的话、没做过的事,撰写为书,编纂成册,四处传诵,这又让他备感屈辱。也许不是屈辱,而是由一种极其复杂又难以言喻的情绪所构建的囚笼。
“活着的人啊,我是我的囚笼。把我忘掉吧。”
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神也不知道。
▏筹码
一个女人,长得很漂亮,气质也好,出身富裕之家,喜欢音乐与文学,追求她的男人比她家那棵菩提树上的叶子还要多。
后来她父亲落了难,在一场熬心煎骨的官司后,躺倒在床,成了一个半身偏瘫的植物人。家道遽然中落,她以为树上的叶子会瞬间掉光,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树上的叶子反而更多了,让她每天都疲于招架。
这些男人的目光里多了不少让她心惊肉跳的内容。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她在音乐与文学方面的造诣开始真正得到注意,逐渐有了一些具有相当水准的评论。人们好像如梦惊醒,发现那些一直就在她身上存在着,但被其家世与容貌所遮盖的奇妙才能。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能靠这些才能偿还父亲欠下的巨额债务。事实上,为了维护日常开销与父亲的医疗开支,她不得不卖掉家里的施坦威钢琴——这是她剩下的唯一还能卖钱的东西。
卖掉钢琴后,她坐在菩提树下哭了一宿。
她知道,从这个晚上开始,她就要和她生命里的血液说再见了。“一切都在瓦解,她的魂灵也再难保持完整。”她是如此悲恸,以致于住在菩提树果实里的神灵也于心不忍。
第二天的下午,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送回她的施坦威钢琴,自称是她的仰慕者,提出:只要她愿意嫁给他,他可以替她父亲还债,让她搬回那套她住了十几年的花园洋房,把她卖掉的东西一样不少地全部还原。
她答应了,几乎是不假思索。
毫无疑问,只要有了第一次交易,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第N次。
她嫁了七次。每嫁一次,她对音乐与文学的热爱就要增加一分。因为它们是她唯一的筹码。只要稍有闲暇,她便不厌其烦,一遍遍地计算它们各自的重量,小心地来回拨动,竭尽所能让它们发出悦耳的声响。
就这样,她成了让后人高山仰止的音乐大师与文学大师。
▏雕塑
一个女孩。
她的勤奋让所有人吃惊。
她对金钱的渴望(或者说贪婪)以及与这种渴望相匹配的情商和智商,也让许多须尺男儿汗颜,暗自羞愧。
用了十年时间,她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还在房间里摆满了从希腊带来的大理石雕塑。其中一尊阿尔忒弥斯雕像足有三米高。她喜欢它们的坚硬与精致典雅,常常在夜晚逐一亲吻这些雕塑的嘴唇。
她请了一个在国际上颇有名气的艺术家,照着她的体型,用大理石做了一个中空的、可以让她藏身其间的雕塑。是她自己的面容。
雕塑栩栩如生。尤其是暗门,堪称天衣无缝。
一个夜晚,她藏进雕塑里,并从里面把暗门锁上。她没有带上任何食物与水。暗门一旦锁上,就不能打开。这是她对艺术家提的要求。艺术家出乎意料地完成了她对这尊雕塑提出的各种苛刻要求——她付给了这个艺术家一大笔钱。
现在,她是它们中的一员了。她在黑暗与饥渴中心满意足,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叫皮格马利翁的国王与他的妻子伽拉忒亚。她的嘴唇在寂静中闪烁着湿润的光芒。
▏锁链
一对小夫妻,他们是这样相爱。哪怕只有一秒钟没有看到对方的身影,他们的心灵也会产生强烈的抽搐感,身体也伴生出诸多不适,比如晕眩呕吐。
这显然是一种病,他们的父母也意识到这点,带着两个孩子到处求医问诊,效果都不大好。
一个锁匠听说了这事,说只要给他三个月的时间就能治好这病。锁匠用这世上最坚固的金属材料打造了一条米许长的链条,把这对小夫妻锁在一起,并承诺三个月后会过来打开这条锁链。
锁链没有给这对小夫妻的生活带来更多不便,反而由于网络直播“两个被锁链绑在一起的人的生活”,他们不无惊讶地发现,一笔让人瞠目结舌的财富,随着疯狂蹿升的点击率,就砸他俩脑门上了。这笔钱每天还在以倍数形式迅速增长。
九十天的时间一晃而过。他们异口同声地拒绝如期到来的锁匠,表示这条锁链让他们的身心完完全全地融为一体,是他们一生幸福的源泉。
大家都说他们是经得起人性考验的一对。他们的恩爱不是病,是上帝对这个尘世最美好的祝福。
他们的父母终于放下心,带着沮丧的锁匠一同离开了。
他们送别了父母,相视一笑,迅速各自转过视线。第八十九天的那个晚上,在房间里八个摄像机的镜头下,在数以千万人的默默注视下,他俩就已经心照不宣地达成离婚协议。现在,他们只是一对生意伙伴罢了。
▏伴侣
一只天鹅在公园早晨的湖面拍打翅膀。水面漾起的涟漪打碎了它原来完整的倒影。
一个女人看见了天鹅的这个举动,思念起她在老家的少女时光。
她决定回老家看看,除了她自己,什么也不带。
这不是一趟漫长的旅行。乘高铁,换巴士,当天下午她就回到故乡。故乡也有一个湖,要比城市的那个大上许多,人迹罕至。四周都是蒲草与芦苇。湖边石缝里藏着她少女时期留下的最恬静的梦——一本被油纸小心包裹好的日记,《致二十年后的自己》。
她坐在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石头上,看着二十年前的自己,眼眶湿润。
她又看见那只天鹅,确确实实就是早上看到的那只——天鹅的颈脖上套着一块塑料牌。
女人脱掉衣服,跳进湖水。她的水性很好,很快靠近了那只孤单的全身雪白的天鹅。她抱住它,取下塑料牌。塑料牌上刻着一行字。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雨淋,字迹依然清晰可辨:“王芸一辈子都爱刘昌;刘昌三辈子都爱王芸。”
女人哭了起来。身体在湖水里抽搐。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定睛去看,是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时间消失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鹅用它前额处那块巨大的瘤疣托住她,用它深黄色的喙慢慢地碰触她的脸颊,就好像她是它的同类,是那个注定要一生一世的伴侣。
▏女警
一个疲惫的妇人走进餐厅,要了一份蛋炒饭。她的面容上犹存有一段艰辛历程的痕迹。她吃饭的速度很快,哽住了。服务员端来一碗汤。她大口喝汤,用汤勺在碗里搅来拌去,眼泪就落在碗里面,喉咙里还呼噜呼噜地响。我们埋下头,当没有看到。这年头,谁心里会没有一段伤心事呢。只能是暗自祝愿她喝完这碗热汤,就有力气重新上路。
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激怒了几个脸上还长着青春痘的年轻人。其中一个人走过来,手掌重重地拍在妇人的脖子上,嘴里还大声说,“猪吃东西,也没你这样难听。”
年轻人咧嘴大笑,把自己的恶当成勇气。他们共同殴打起这个不幸的妇人。
我们很难过,不约而同地把头埋得更低。我们认识这些人,都害怕他们。害怕他们的无知愚蠢,害怕他们这种无缘无故的恶。只能是暗自祈愿他们发泄完怒气后能早点扬长而去,这样我们就能走过去给妇人重新端去一碗热汤。
妇人一声不吭。那些巴掌落在她脸上就像是一些飞虫落下。她擦去嘴角的血。说,“打完了?”她的表情似乎是在嘲讽这个突然落在身上的噩运(嘲笑它的微不足道?)。她提起脚边那个灰色的、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皮包,慢慢地,从里面取出一只枪。一只真正的手枪,通体泛着幽黑的光。
年轻人尖叫一声,撒腿疯跑。午后的餐厅顿时空空荡荡。
我们把头都要埋到膝盖下了。不知名的恐惧让血液都停止流动。现在就是妇人把我们一枪一个都干掉,我们大脑里的神经元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不是不敢,就是不会。
这真是一个让我们绝望的事实。
“我是警察,追捕逃犯,这是证件。”
妇人自言自语,把枪放在桌上。咯的一声轻响。
餐厅在这声轻响里恢复了活力。我们又开始有说有笑起来,一边耻笑那几个小流氓逃跑的姿势,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妇人那张雕塑般的脸。我们不知道她都遇上了什么,也想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不把那些殴打她的小流氓全部打倒在地——我们在屏幕上看过太多类似的画面。我们是多么渴望这一幕能在眼皮底下发生啊。这会让我们的余生都有话题。我们中的几个人甚至憎恶起这个便衣女警的不作为。恶,必须及时制止,否则即为纵容。
没人上前给妇人重新端过一碗热汤。也许是服务员被枪吓跑了。
妇人怔怔地看着桌上打翻的汤碗,不知道在想什么。
几分钟后,她抓起手枪,对着自己的额头开了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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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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