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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赳赳 | 把非凡的人生往平凡里过

2017-10-21 胡赳赳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31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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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客居广州的时候,上冯广博家里住过一阵子。那时还没有阿布。男冯和女冯上班去得早,我捱到近中午去《新周刊》。热闹的是晚上:要么一块去赴饭局,要么打扑克牌:诈金花。

那时南方媒体兴盛,缓解压力就两个办法:嘴上损人;手下小赌。现在呢,玩德州扑克。乱七八糟的人多起来。毒舌的还继续毒舌,但是终于今不如昔了,传统媒体的阵地形销骨立。

冯广博的口头禅是:“什么情况?”问牌面,然后放钱。他经常扭转局面、转败为胜。却又心存仁厚,没有贪婪之相。大概替我挡了不少招、当然也屡次补我筹码的亏空。打牌最能看出一个人的人性。我因为老输,所以上不了瘾。而他常赢,竟然也没有瘾。可见,习气这回事情,随顺也罢,沾染也好,终究会消退的。性灵的力量,日渐壮大。

他大约是个理想主义者,行事不和流俗同。而立之年,辞去公务员,去到广州。隐迹在媒体、出版和策划之间。初次探望他,是在《黄金时代》的宿舍楼里。那时年青,不觉得苦。写诗,一副壮志未酬的样子。夏夜,蚊帐里热,竟也留我宿了一夜。同居一榻,现在是不可能了。这样说来,我们还有一榻之谊。

他写那家“贵州菜馆”,我最会心,就在单位附近。广州的吃,别人觉得好,我只是随着混个肚饱,糊口而已。逞口舌之利,发扬味觉,当时条件,既不敢也不屑,类同玩物丧志。但广州毕竟美食之乡。他点了“折耳根”,推荐给我。于是我也头一回吃鱼腥草,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这已经是十四年前了!我刚去《新周刊》报到,他请我吃的第一顿饭。

那时他对美食已有心得。但想必这心得也是不成熟的,然而终于发酵,某年在中山大学的校外食街,开了一家“神农架饭馆”。这些冯广博让不让写呢?不管他了。试营业的时候,他兴冲冲带我去尝。他的一位亲戚做主厨。味道的确是鄂西北的乡野味道,细致调弄。因此成本也就高了。加之他哪里是个善于经营的人,不懂克扣监管,连连亏本,便也错过了买房子的最佳时机。后来听说关了张,也没敢细问他。这一耽搁,未免有些元气小伤,却未曾听他懊恼或是抱怨过。

仍然一个读书人的样子。看碟、读书、听人文气质一些的流行歌曲。早年喜欢齐秦,但也欣赏摇滚,常和十堰的几个旧友厮混瞎嚎。九十年代,是音乐的黄金档;后十年,则是传媒的黄金档;这十年,快过完了,想了想,或许是“后奥运”的十年吧:资源瓜分得差不多了,一些理想主义者也都“进化”为即得利益者,阶层进一步固化,上升动力消失,虽然尚未至大前研一所述年轻人对社会冷感的“低欲望社会”,但已有中产塌陷的“M型社会”的雏形。这十年,只能说是泡沫经济的黄金档。

不管外在如何变化,对一介读书人而言,世事沉浮,无非是马拉松的几段历程。提速没有意义,抢跑也是个笑话。他果然沉得住气,踏踏实实住在琶州一隅。后来干脆在附近谋了个职。生活于是更加惬意起来。不求闻达,将琐碎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这份定力,示现出“认命”的恬淡。究竟是带有从武当山南下的几分风骨,野心不如在野之心。中年的际遇,回归生活本质,于是没有常人的焦虑、纠结或挣扎。“认命”不是“听命”,更不是“搏命”,而是和命运和解。陶渊明言“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就是这样子的“随缘任运”。一切都淡一点,不要陷入资本主义“竞争-消费”的循环圈套。

或许是最艰难的时候,他逢获了女冯,一位客家女子。对他言听计从,张口闭嘴“老大说了算”。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这下,男冯更可以“随缘任运”了。他们迎来了儿子阿布。有了新居,亲近了佛学,伺弄了花草,天台上也种上了菜。

有一次,他们带我去“本来面目”禅堂。坐渡轮,到长洲岛,仍然是原始风貌,一个前现代化的世界。在码头吃了杏仁双皮奶,面对一棵大树、悠悠江水,不想挪开步子。拐入后街、穿过里弄,这里就是他们周末喝茶、种花、养心之所。墙是自己刷的,家具也是自己摆弄的,摘点院子里种的蔬菜,打两个鸡蛋,便是招待朋友的美食。这令我想起了被辗转传为杜拉斯说的那句话:“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然而后来,本来面目禅堂毕竟撤了,或许是房租到期的缘故。但终于有了许多经验,也燃起了某种激情,看清生活真相依然热爱生活的激情。他们竟然在天台上搞起了实验,又是搬砖砌菜地,又是四处找土——天啦,到处挖土,问别人借,竟然弄到了东北来的土。还有朋友爬窗户,帮他们把自来水接上了天台,免除了日日拎水桶上楼的负担。加之又不使用农药,免不了经常捉虫,常于夜间打着手电——贪睡的虫子也被捉。但捉下的虫子怎么办?杀生吗?又是不忍。终于想到密宗“烟供”的办法,用烟驱赶虫豕,异常奏效,太开心了。

忽然又来了鸟类,糟塌庄稼。这憎恨心也是不能起的。时常放些残食冷饭,另作一堆。这鸟类便也懂事,不再盯着植物不放。于是形成某种生态平衡。


我吁了一口气,种点菜,真不容易。某次在京,果然接到一个箱子。一箱子菜。冯家从广州寄来的,隔日便到。整整吃了一周。于是脸上终于有了非大棚的“菜色”。现代人可怜,真想要点“面有菜色”不容易。化肥农药大棚,酒精货币视屏,汲汲乎不被时代甩掉,一阵阵的浪潮,哪里赶得完。思想的流毒,左冲右突,大众晕头转向,忙于投奔,忙于猎取。正如《未来简史》中所言的“错失恐惧症”,总是操心错过了什么。该书却还提供了新的流毒,又怕错失大数据和人工智能……

而冯还在跑着他的马拉松。常在朋友圈见他晒纪录。心想坚持不了多久吧,毕竟是商家制造的消费时尚。这次真倒是低估了他。他没完没了起来。围着小蛮腰发力,跑了好几年。围着珠江,也巡游了多趟。既便逢年过节,仍坚持不懈,回到大武当竹溪老家,绕着县城上山下地。偶尔碰上同好,眼睛发亮。

只是不知道,平板运动是否还做。昔年在禅堂告诫他,这会让血液瞬间涌向肢体,对心脏负荷过重。实在不宜长做的。由于他的工作关系,跟茶人交往多,实在可以写些笔记,甚至做成一本关于“中国茶人”的书。也不知道他进行得怎样。

倒是他的“菜农笔记”蔚为大观,不仅在报纸上连载,集于一箧,终于该汇成书了。而他也有做出版的经验,自己却不怎么罗致,可见仍然是淡泊于此。

此人活得具有“本来面目”了。也是广州混杂于烟火气间的一个日常隐士。走路通常带风。现在早已习惯光头了,否则跑步流汗多难受。出门跑步、回家种菜,是他的生活模板。

我常想,“自然-田园”模式和“家国-天下”模式哪个更牛逼,最后的答案是:当然是前者,“家国天下”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自然田园”吗?不要老想着证明自己,不要老觉得不服气,不要去跟那般庸人争抢世俗功名与位置。如果不是发大愿“天下为公”,那么还是“下地种菜”为好——至少没有出去祸害别人,而只要一做事,就不免祸害别人。

《21世纪词典》中有一句话:关于什么是奢侈。“不再是积累各种物品,而是表现在能够自由支配时间,回避他人、塞车和拥挤上。独处、断绝联系、拔掉插头、回归现实、体验生活、重返自我、返璞归真、自我设计将成为一种奢侈。奢侈本身是对服务、度假地、治疗、教育、烹饪和娱乐的选择。”

在天台上种菜,在城市里当一个菜农,把日子过成旧日子(柏桦言惟有旧日子让我们幸福)。“农妇、山泉、有点田”,“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因此而言,那首李宗盛的《凡人歌》倒可以放在结尾,适时响起。然而要提醒的是:每一个凡人,都有个非凡的梦想;而非凡者,常苦恼于如何能过平凡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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