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 | 活着,最后的麻风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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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新闻生涯中经历过的一次回望,里面的故事流动着,一直在发生,更多的则是未完待续。人们都面临着各自的困境,迸发出嚎叫,挣扎和困兽犹斗。大襟岛上的麻风病人在孤独中相互取暖,求得绝境里的慰藉,彼此支撑着活下去,或者支撑着死去。每个人都是一座岛屿,岛屿又是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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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笑欢10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发现右手肿胀,写字都写不了,她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此以后奶奶把她藏起来,不让她见人。她偶尔会听到其他小孩嘲笑她是“麻风病”,奶奶还会把那些人痛骂一顿。她想出门,被家人禁止。“听说他们在白云山下专门活埋这种手脚肿胀不便的人,让他们放开肚子吃肉喝酒,然后一声令下,几百个人被推进同一个大坑内一起埋掉……”
黄笑欢一直被家里人藏着,她没法再去读书,也没法正常地结交朋友,甚至是谈恋爱,她以为一辈子就这样成为家族的“附属品”,直到奶奶去世,有一天她被摁住,蹬、扭、反抗、挣扎全都没用,有人蒙住了她的头,像是一件货物或者牲畜一样运送到了一个孤岛之上。
2010年,我以记者的身份登陆过这个孤岛,每个上岛的人都得坐上快艇,一路海风厉厉,驶向并不知晓前路的苍茫大海,很久以后我试图回忆起当时的感觉,光线惨烈,孤舟如草芥,我用厚衣服裹住自己的头,不知道和当年送来岛上的黄笑欢是否一样,我假设了她的场景和心情,但我无法假设她和岛上那些人的人生。
黄笑欢一定也在岛上哭过无数次,这里离最近的台山赤溪镇两海里,一入海岛,就意味着骨肉分离,永难相见。大襟岛麻风病院于20世纪20年代由一名美国基督教传教士倡议创办。1951年,医院由台山县政府接管。最高峰收治过1200多例麻风病人,大襟医院极少有外人进入,要是没有专门的船只并有专人带路,从陆地上很难找到这里。
2007年台山人陈德庆第一次来到大襟岛观光的时候,发现这个风光秀丽的岛上居然有这样一个麻疯病的群体,他觉得极其不可思议:“原来以为这种麻风病院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是离我们现实世界很遥远的事情。”
陈德庆发现自从修女们走后,来了五六次都没见到过一个医护人员,到最后老人们完全成了自治的小社会,一个治保主任,一个采购,一个出纳,两个煮饭的,一个医生,三个护士——全都由病人组成,“其中有一个担任护士的老人,他自己是坐也坐不了一会儿,站也站不了一会儿,本身就是需要别人照顾的对象,就这样他还要充当护理别人的任务。”
陈德庆的朋友秦念锋曾经去过贵州凯里的高粱营、咸宁的石门坎、四川凉山州布拖县的阿布洛哈——那些都是“麻风村”,在那些远在深山、渺无人烟的地方,麻风病人在那里成家、育子,进化成了自然村落,“大襟岛还算是能够和城市有交集的,怎么到现在会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孤岛呢?”
秦念锋还记得,有个老人讲,他小时候因为坐了同学的自行车,被传染了麻风病,他妈妈知道后,大叫着骂他,他嘴里不断地重复着他妈妈骂他的话,你赶紧走,不离开家就杀了你……你赶紧走,不离开家就杀了你……你赶紧走,不离开家就杀了你。
老人流泪的脸在相机里永恒地定格了,他只来得及记下他的名字叫沈桥兴,那应该是老人惟一也是最后一张相片。
“这种情况越来越常见,等你这次照完相,下次再来,有些人已经不在了。”秦念锋第一次拿着相机上岛的时候,很多老人都戴着墨镜、面容淡漠,“一是他们对外界有抵触情绪,二是那时候他们不想这个样子被拍下来,尤其是女的,或多或少想要遮掩一下。”
秦念锋说“这样的例子在岛上比比皆是,一百个老人就会有一百个伤心的故事。”
家这个字在岛上仿佛是个隐秘的禁忌。
84岁的黄笑欢撩起裤腿,她两只脚都做过截肢手术,手指分为三次分别截去一段,手掌上只附着些微的凸起物。麻风病会使人肢体残缺、毁容,留下终生不愈的伤疤。
在这里幸福的标准很简单,不是肢体健全五官正常,不是能够走路,不是还能够吃得下饭,不是还能够维持躯体的运转,而是和家里人还有没有联系。
秦念峰记得他有次来岛上拍照,有个叫肖俏蓉的老婆婆听了,马上让他等一下,回去换了身光鲜的衣服——他们常常在拍照的时候希望不要拍到他们残疾的手、脚、肢体,构图上只要有他们带着笑容的脸就好,肖俏蓉打算把这张“美美的照片”寄给儿子,因为儿媳妇知道有这样一个婆婆,只是不知道为何没有联系,这样寄过去,至少让她知道婆婆还活着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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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没有家也没有关系,这里也有人会结成男女朋友关系,大家相互有个照顾,他们自己就是一个家。提到女朋友的话题,同样失去了两只腿的谭阿德说自己的女朋友“前几年去世了”,一边用残余的手掌削着冬瓜皮,一边聊天的黄细佬说和他一起吃饭的就是他的女朋友,两个人是一起坐船到岛上来的。问他们对选择女朋友的标准,黄细佬和谭阿德意见相同,他们的标准是“只要能走路”就行,如果用广东话来形容,就是反正大家都是“箩筐里的烂柑子。”
雨点猛烈地砸在地上,像是打桩机的声音,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行在雨中,兴奋得发出呜啦哇啦的声音,那是黄细佬的干儿子阿房,是这里难得的肢体健康的人。
阿房是大襟岛上的南湾人,父母是这里的渔民,小时候发高烧,因为来不及送出岛去医院,烧坏了脑袋和嗓子,智力停留在两三岁,永远都只会啊啊啊,他妈妈死后,他爸爸另外结婚,后妈坚持不要他,他爸就把他扔在了这里,后来爸爸也死了,尽管有叔叔婶婶,就住在岛上的南湾,但他们早已经忘记了阿房的存在,老人们养着他,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他,也任由他有时候孩童般的胡闹。
阿房从房间里冲出来,抱着一大支从别人房里抢来的饮料,黄细佬看着他,颇有些无奈地摇了几下头,庭院面前的芭蕉叶下还躲着几只小狗,也是老人们养的——至少在那些时刻,黄细佬可以确认,他是被需要的。
“修女是2008年1月8日下午3点钟离开这里的,”老人们有限的记忆都用在了记住那些来帮助过他们的人身上,可以具体到分秒,具体到相貌特征。1997年由澳门明爱社会服务,澳门天主教区陆毅神父带着四个修女登上大襟岛,资助200万元建起了自来水塔,装配一套供油设施,购起两台发电机,从那个时候开始上帝给予了他们电,还有光。
而陈德庆也成了老人们嘴里熟悉的“陈先生”。从2007年第一次上岛,他和秦念锋隔一段时间都会为老人们带来一些生活必需品,头个月的大米还没吃完,也许很快他们就又带来了新的食物。
1954年入院的朱德祥喜欢反复地提起一句标语,他说:“政府早就提倡过,消除麻风病歧视。”“以前我们广东这边有个传说,说什么麻风病人冲你吐口水,你就会被传染……”
隔着几十步的码头停着三三两两的渔船,海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岛上遍布色彩斑斓的石头。这些石头形状怪异,或成片平铺,或散布在海边——这是游客心目中的度假天堂,不过对于老人们来说,这里的一天,一年,一辈子,没有任何的区别。
在庭院最中心位置的大树下,老人们会一遍遍地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或者“哈里路亚”来迎接陈德庆他们的到来。岛上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外人来过夜了,听到大家要在这里留宿,老人们跃踊着把医务室的板凳搬开,用来苏水一遍遍地拖着地,直到它光洁整洁得足以在上面玩弹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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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如果有一个俯视的视角,会发现一片黑暗的地图上萤火虫般的微亮:陈德庆他们带来的香肠、腊肉刚刚分发完,乘着潮水涨起来的时候朱立坚也坐着快艇来了,然后是江门野协一群以KK为首的年轻人,他们是通过朱立坚一则关于“大襟岛上老人们需要帮助”的帖子而集合在一起的。岛上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阴黑的天空和山峦的阴影沉沉地压了下来,海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在漆黑的码头上大声唱歌。
我已经记不清许多细节了,尤其我们当时是怎么和老人们话别的。告别,是这里最不陌生——有时候一觉醒来,头天还能一起聊天的朋友就无声无息地去了。如果有老人去世,大家就给那个人裹上被子,抬到那片牵牛花盛开的地方,往土里浅埋,过一段时间等肉体腐化,再把骨头挖出来烧了,这里也有明显体积偏大的墓地,竖着两个大十字架,不是因为那两个人有特殊的地位,而是因为他们省吃俭用,把钱攒了下来交给朋友或活着的老人,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总算享受到了不一样的待遇。
食物,无非就是冬瓜、南瓜,顿顿如此,日日如此,却是这岛上和圣经一样重要的东西,这里没有电,也没有冰箱,食物都难以储存,发电机也是神父来了以后装的,仅能维持晚上短短的两个小时。
偶尔有爱心人士送来的香肠、腊肉,老人们会咀嚼很久很久,即使在一段时间之后,会变得坚硬如石,心理暗示告诉他们,那是比战争时期还要稀缺的珍品。
我见过岛上大部分人照顾自己的类似方式:比如黄笑欢用凸起的关节箍住毛巾的特制“把手”擦脸,比如一个老婆婆一只腿正常行走,另一只残余的半只腿整个“绑”在一张靠背椅子上,一边用手扶住,摸索着一拖一踏地从厕所出来,她的两只眼睛像是被一种膜状的物质遮没,全靠记忆和本能寻找着回到床上的方向——一路摸索着一路发出硬物划过水泥地的刺耳声音。
黄笑欢 by 秦念锋
黄笑欢宿舍里住着的几个老人基本都是这样的情况:临床躺着92岁的老婆婆叶银开,尿液浸过她的裤子,沿着半截瘦削的腿流下去;在这间没有浴缸、没有空调、黑暗阴沉的房间里,80岁的黄美齐颤巍巍地替她收拾排泄物,她躺在那里,没有光感,听不见声音,只剩下嘴还能蠕动,大口地吞下别人喂过去的维持生命的食物。
秦念峰有一张资料照片,拍的是当时大襟岛上最年长的老人陆颜。
“当我第一次见到老人的时候,老人坐在床上,左肩的骨头伸出来撑起衣服,像个衣架。皮肤紧紧包着骨头,感觉和木乃伊差不多,如果不是头部的转动。那时老人96岁,然后我一直想,生命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欢乐?痛苦?都不足以体现在老人身上,我觉得她更像一个抽离了社会意义上的人的生命体,她的责任就是活着。”秦念峰说。
临走那天凌晨,我突然醒来,被一种念诵经文的声音吸引,大襟岛上四处一片漆黑,天微微透出点淡淡的颜色,声音就像是细小的虫子从窄小的窗户渗出来,演变为一种神秘的旋律,盘旋着所有的庭院,经久不息。
那是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间,三个老人黄细佬、梁林标、孙天洪坐在第一排充当布道者,豆大的烛光不足以照亮任何人的脸庞,大襟岛上所有的老人们都在,他们和放在身旁的义肢或者拐杖或者轮椅,使得房间略有些拥挤。
他们大多数人七八岁患上麻风病,七折八转被送到岛上,最好或最坏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当他们虔诚地安坐于黑暗中,仰望上苍的方向时,是在感谢上天的旨意和安排吗?还是偶尔也会质疑一下命运的该死的骰子?
后记:
2016年,大襟麻风病院迁往东莞,所有医患人员全部转走。大襟岛被整体征用,用于台山核电站工程。朱德祥到东莞后就去世了,身为治保主任,正如他一直积极争取要迁往东莞的时候所说,“哪怕就去到那里一天也要去。”他到底死在了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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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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