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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 | 浮生 · 刘新中

2017-10-10 任晓雯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20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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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脚的最大愿望,是独养儿子刘新中,能够穿上长衫,当个体面人。

刘大脚,苏北人。同来上海的老乡中,他是唯一立牢脚的。妻子进同兴纱厂,大女儿做保姆,二女儿当“缫丝阿姐”,三女儿打草鞋,四女儿提只竹篾篮子,出门捡拾木柴、煤渣、菜叶。

刘新中十岁,进人力车夫互助会学校。刘大脚拉车间歇,跑去突击检查。老师误认作祖父,告状说:“你孙儿不是读书的料。”刘大脚备一把马桶豁筅,专门揍刘新中,揍到竹条尽断,“罢,罢,小畜生,随你饿死吧。”

刘新中退了学,满地闲荡。荡到苏州河,候在石拱桥边。每有人力车过,相帮推车上桥,得赏几个铜板。他去“江北大世界”耍。说书、车技、剑术、斗兽、驯猴、说唱、吞剑、气功、变戏法、独角戏、西洋镜、木偶戏、走钢丝、说因果、唱大鼓、现代话剧、畸人表演。遇江北戏班在街角搭台,一听大半日。

逾数年,刘大脚托关系,交钞票,把儿子送入工厂。刘新中初扛面粉袋,啊呀一声,尿都出来。旬余,改扫垃圾,又罢手,“干活就干活,非逼我们穿红布衫,一看就像个扫垃圾的,丢死人了。”刘大脚钳了热炭,想捅他。被妻子挡住。

刘新中十九岁,父亲几近失明。年馀,卧床濒死,双手攀抓,说有人要杀他。母亲把刘新中的手,捺入他手。他掐紧了,挠挝两下,倏尔安静。母亲到江宁路施材栈,讨一副蓝底白十字薄皮棺材。刘新中被母亲姐姐裹挟,跟着普善山庄的收尸车跑。脚底一错差,软蓬卡车远小了。

刘新中彻底疯野。学会在街头“拗分”,“大哥我是虹镇老街的,近来手头短钱。”又伙着三五阿飞,到有轨电车站台,摘抢靠窗乘客帽子,俗称“抛顶宫”。他开始想女人。时或去朱葆三路,花几毛钱,作乐一晚。

未几,外国水手走空。朱葆三路霓虹萧疏。整个上海乱起来。中国旅行社门口,早晚挤满人。为争抢火车票,互相踩踏,大打出手。北站的火车,十六铺码头的美国汽船。人头攘攘,腿脚麻麻。去宁波,去香港,去台湾。男女翻上爬下,行李抛来掷去。大的喊,小的哭。苏州河边艒艒船,亦解开缆绳,落叶般纷纷荡荡,划向不可知的避风港。周边的村民,则往上海逃。桌凳箱箧一股脑绑上板车。携着孩子,背着细软,四面滚滚而来。板车和板车,在街头纵七横八,交轧作堆。

刘新中见乱则喜。熄了家中火仓,到街上觅食。见有买卖鸡蛋糕、臭豆腐干、生煎馒头,劈手抢到嘴里。还跟了大哥,做起“银牛”。掿几枚袁大头、孙小头,叮啷抛弄,逼问路人:“大头小头要吧?”

初夏,城头变色,刘新中稍敛。他答应母亲,翌年讨一房老婆,做一桩正经生活。旋而入冬,军 49 31211 49 15288 0 0 2361 0 0:00:13 0:00:06 0:00:07 2913空投传单,要求杨树浦发电厂周边居民撤离。次日警报大作,刘新中拎了包裹外逃。母亲追捉家养鸡,迟滞片刻,被轰然掩于灰烬。

刘新中夜宿路边,钱物遭洗劫。想投奔姐姐,不知她们嫁到何处,夫家姓甚。北风挟了刺,搠入衣物缺口。他与难民互相挤凑,把油布和报纸,往各自身上扯。蠕动呻泣,彻夜苦捱。他翻检铁皮桶,摸到一窝老鼠,抓起就咬。忽愕愕然痛哭,长梦若醒。

越日,街头扫荡游民。刘新中被收入教养所,找不到家属担保,自辩道:“我正准备找工作的。求求军官大老爷,给个机会,让我重新做人。”弗听,送去苏北垦荒。他杂在贼丐队里,步行至江边,大船到扬州,换小船,改拖船。两日两夜抵兴化。滩涂芦苇,弥望无际。他眼见一叟,离队小便,踩中泥水坑,囫囵沉没下去。

刘新中被调入垦区,修筑房屋。苏联专家的草洋房,外葺芦苇,内垒砖墙。有抽水马桶和淋浴间。游民则住“滚地龙”。毛竹搭成人字支架。帆篷为顶,草苫作门,内铺稻草棉絮。甚或是大通铺房,四角木条,挑起一席芦苇。他就在此间,与四五十人同住。

少时,上海游民暴动。刘新中趁乱出逃。几十里路,荒渺不知所终,被抓回。苏北行署调派两个营,严加看管。刘新中自此绝念。他不擅种地,缺乏技能,被编入工程队。土地多盐碱,“碗中水,半苦咸”。很快无荒可垦。被派去修路、造桥、挖河道。

苏北风大,茅草易燃,曾将儿童村焚爇殆尽。更兼暴雨连绵。秽物夹裹霉臭沼气,冲来荡去。棚屋和滚地龙,俟次坍斜,互相倾轧。屋内雨水没膝。及至天霁,遍地垃圾,静静嵌在泥水里,显出曲终人散的意思。

刘新中耷拉着脸,拔腿淌行。想起上海弹格路,还想起父亲。刘大脚描述过老家的薄地、疾风、恣水。他花了大半辈子,从苏北挪到上海。以为刘家儿孙,会是千秋万代的上海人。

游民改造完毕,刘新中留作场员,与女场员结婚。翌年得子,取名“沪生”。他命沪生讲沪语,口音稍有参差,便饱打猛揍。刘沪生长成,终究一口“上海农场话”。普通话、上海话、苏北话,糅杂错乱。

刘新中带他去四岔河,泡“农场咖啡馆”。一对方桌,三五长凳。老唱片嗄哑作声。刘新中已与父亲当年一般,双目逐年昏瞀。他对儿子说,“走尽天边,好不过黄浦两边。”又说,“我以前在上海滩,也是穿长衫的体面人。”倏尔风起,岸边柳条缭乱,屋顶茅草翻缠。刘新中的灰眼珠子,浑沌沌一转。他似想起什么,却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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