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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 | 我看过的脱衣舞

2017-10-09

作者 蒋方舟

本       文       约       47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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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用女性的视角把脱衣舞这个有些三俗的消遣写得妙趣横生,三次观舞过程,由好奇始,以顿悟终。来自同性的目光打量女性身体,剔除了性的意味后,可以更客观地看到舞蹈表演背后的复杂属性。错愕和惊呼,是建立在猎奇的基础上;昏睡和沉思,则是强刺激变成弱刺激之后的结果。事实上,这里面有个非常好玩的转变——当情色形成流水线般的表演和售卖,就完全走到了情色的对立面。所以,脱衣舞本质上是反情色的,通过过度展示,彻底地击溃人们对情色的想象。众所周知,只有情色的本质其实是遮蔽,或者说遮掩——重重盘剥克扣剩下的那一点儿,才会让人渴望一窥全豹。如果直接冲上来一只完整的豹子,人们只好落荒而逃。

俄罗斯脱衣舞和这个国家的所有制造品差不多,粗糙,结实,非常卖力但毫无精致可言。6个脱衣舞女宛若俄罗斯套娃,不见审美,只有丑怪。于是同去的中国男人居然昏昏欲睡,而小蒋老师给舞娘打赏的原因竟然是想让她们不要再跳下去了。可见这次罗刹国(元明清时候俄罗斯的中文翻译)观舞确实相当于见到了罗刹——佛教的解释说罗刹就是吃人恶鬼——初次看脱衣舞就留下了这么大的心理阴影,小蒋老师着实可怜。

如果说俄罗斯脱衣舞的特点是贫乏,那么巴黎脱衣舞的特点就是过度供给——“疯马秀”有充足的,大量的情色,保质保量。然而吃不饱和吃太饱都非健康之道,海量的肉体涌来眼底,反倒消解了情色意味,精心编排的舞蹈反倒成为漫天情色里的亮点——巴黎“疯马秀”怎么会是低端的海天盛筵?!还是拿吃饭来做比喻:在鸡鸭鱼肉无限供应的餐桌上,人们往往会用筷子翻找其间少得可怜的菜叶。没办法,这就是人性。

看起来日本的脱衣舞表演给小蒋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近似的文化心理,对情色的克制性表达。跳《阴阳师》的明朗少女更是以凌厉的舞蹈和眼神,彻底击垮了观众的欲望。此时能看到的躯体,都具备了武士刀一样的锐度。这是日本文化所特有的东西,也是让异质文化深深着迷的所在。《Sin City》里面的戴文·青木以及《杀死比尔》里面的栗山千明,挥舞着各种武器,看上去稚气和杀气齐飞,性感与冷感一色。另一段关于脱衣舞女叉开腿向观众打开隐秘的细致描写,又让人看到日本人对于情色的另一种态度,对他们来说,对肉体的审美与能剧、相扑并无不同,欣赏、评判、赞叹,礼貌十足。


身为女性,活在世上的优势并不多。其中一个优势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欣赏其他女性的身体,用目光舔过她们的身体,纵声谈论她们的胸部和大腿。但你很难想象一个男性可以堂而皇之地做同样的事情——无论是对同性还是异性,而不遭受他人“大哥你离我远一点的目光。

感谢这性别赋予的特权,我近两年出国旅游时开发出一个常规项目:看脱衣舞。我能够声如洪钟地对同行的人提出要求:“带我去看脱衣舞。”而不用像国企干部一样偷偷摸摸地低声捅咕导游:“下面……还有什么节目啊?”

我第一次看脱衣舞,是在莫斯科。

两年前,我和一群朋友去登欧洲最高峰厄尔布鲁士,住在海拔3800米的“汽油桶”营地,房间就是一个个的大铁皮桶。每天一个俄罗斯大妈来给做饭,包括硬的面包片、不甜的西红柿、完全无法下咽的奶油汤。我们吃完早饭,就出门在雪中步行几个小时,缓慢地吃完随身带的三明治,然后返回营地,没有网络、没有娱乐,每天唯一的景色就是雪。不到一周时间,我就觉得自己大脑也变成一台坏掉的电视机,满是雪花点。

登顶成功,我们返回莫斯科,在大巴车上,登山教练开始盛赞他上次来登山时,在莫斯科看的脱衣舞。在他的形容里,每个舞娘都美若天仙,身材比维多利亚的秘密模特还要好,万分娇俏,万分迷人。当时我们一伙儿的状态有点像人猿泰山第一次进城,哪里禁得住这等撩拨,同行的几个女性立刻雀跃,表示晚上必须去观摩观摩。

于是迅速吃完晚饭,大家组团去看脱衣舞,找的地方叫做白熊酒吧,算是挺高档的看脱衣舞的场所,门票一百美金,交给门口的两个保镖,他们长得太过类型化,野蛮凶横写在脸上,就是电影里那种保镖,随时会把人像扔垃圾一样扔出门口。

和想象中一样,脱衣舞池是个粉红色灯光下的小小圆形舞台,台上一根钢管。舞台周边围着一个个长圆形的沙发,观众不多,四五十人,使得我们这一队人马更加显眼——十几个人里大部分是穿着荧光色登山服的年轻女性。

半晌,脱衣舞娘终于上台,确实身高腿长,但是长得实在糙了一点,就是在哈尔滨街头经常能见到的那种俄罗斯妞儿,浓妆艳抹,眼神浑浊。她们穿着薄纱的睡衣和透明的高跟鞋,围着钢管跳舞。我每一次都期待下一个舞娘能漂亮一些,但每次都失望,脱衣舞娘只有六个人,轮流上台,一个比一个丑,最后一个红发舞娘,下颚的线条长得很生硬,非常男性化,我不知道是因为舞姿还是长相,她诱惑的姿态总让人觉得有点凄惶,我往她的内裤侧面塞了二十美元,其实是想让她不要跳了。

同行看脱衣舞的几个男性瘫在沙发里,马上就要睡着,状若“葛优躺”。我作为提出看脱衣舞的人,心下有愧,想炒热气氛,就把钱塞进一个金发舞娘的高跟鞋里,让她来我身上跳。

那我是最近距离和同性身体接触,她跨坐在我身上,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我不敢动也无处躲,只觉得她的皮肤滑腻得不正常,散发出一股甜香,味道有点像老牌化妆品里的鸭蛋粉,并不似温香软玉入怀,反而觉得像抱了一块石灰塑像。

气氛短暂地热络了一下,然后又变得沉寂。我们坐的区域一片低气压,有两个同行的男性真的睡着了,抱着手臂,头微微垂下,开始打呼噜。台上的舞娘不以为意,还是跳得颇为卖力,肌肉毕现。

她们大概见惯了奇怪的客人。

我第一次看脱衣舞的经历就是这么不刺激,感觉像参加单位的表彰大会,偶然有精神一震的瞬间,但大部分时候都让人昏昏欲睡。

第二次看脱衣舞是在巴黎,看全世界最负盛名的情色表演“疯马秀”,全世界最出名的脱衣舞娘蒂塔·万·提斯就参加过“疯马秀”的表演。

疯马俱乐部

我买的是最便宜的票,也要一百多欧元,原本以为座位是在最后一排,需要望眼镜才能看清台上到底有几个人,结果发现居然在第一排,我只能仰着脖子,因为不舍得花钱,所以面前连杯凉白开都没有,双手平置膝盖上,规矩地像看幼儿园文艺汇演的小朋友。好处是可以治疗颈椎病。

演出开始,幕布撩开。我吓了一跳,距离我一两米的舞台前方整齐地站着十几个身高一样、腿长一样、胸型一样、肚脐到耻骨之间的距离一样,蜜桃皮肤,浓妆艳丽的少女,宛如克隆人,她们只有下身隐私部位贴了一块黑胶布,一丝不挂,头戴高高的仪仗队礼帽。音乐一响她们欢快地舞蹈起来,整齐划一,向前踢着大腿,高跟鞋几乎从我的头划过。

这种开场非常有趣,因为它是“反脱衣舞”的。

脱衣舞色情的地方,在于它的欲盖弥彰,欲裸还盖,先做出一种神秘的许诺,然后脱一点穿一点,赤裸的过程用一种缓慢而诗化的过程体现,速度就像人堕落的速度。赤裸本身没什么迷人的,迷人的是堕落。

但是“疯马秀”的开场就已经赤裸到无衣可脱,用一种欢快的、没有性别意识的方式来展现赤裸——舞台上的姑娘就像幼童,没有意识到自己裸体的羞耻感,天真地不像话。

“疯马秀”的表演一共由好几个舞蹈组成,我最喜欢的是一个以镜子为道具的舞蹈,女人和她的镜像共同表演,一个女人四条腿儿,两个女人八条腿儿,再加上舞蹈演员身材体型一样,恍惚迷离,虚实难辨。

看完演出,我问同行的两个男性友人,有没有被诱惑出生理反应,他们都表示没有,反而表示休息环节一对双胞胎男舞者表演的滑稽踢踏舞最好看。

姑且不把他们看做嘴硬,我想或许是因为“疯马秀”的情色太直白,充盈和完美了吧,属于“饱汉子饱”,但男性觉得被诱惑往往是因为“饿汉子饥”?我非汉子,自然不敢确定,男性在我看来虽然心思简陋得一塌糊涂,但单核生物也依然是个谜。

后来,我看“疯马秀”创始人的一个访谈,解释了为什么这个表演名头是“世界上最极致的情色表演”,但是却一点也不色情,他说:“我们既不脱,也不舞,我们在戏拟。我是个骗子。”

“疯马秀”的演出其实不以极致的情色为目标,而是追求一种极致的肉体的戏谑,希望观众被肉体的戏法弄得心神迷乱,而非燃起简单的性冲动,这个追求显然比一般的脱衣舞要高级得多。

去年,我又在日本看了一场脱衣舞。时间是下午,地址是浅草。

那是个很小而隐蔽的剧场,我在周遭晃了二十分钟才找到门。买票的时候我看到旁边贴了张告示,写着“65岁以上的老人半价”——也不知道这属于尊老之举还是年龄歧视。

不打折的票价也不贵,大概也就两三百人民币。日本人凡事认真,舞蹈开始之前,先给观众一人发了一张“演员介绍表”,详细写着今天脱衣舞者的艺名、三围、兴趣爱好,以及第一次登台的时间——只有通过这个可以大体猜出她们的年纪,我看到一个脱衣舞娘兴趣爱好和我一样:“读书和音乐鉴赏”,心下大起惺惺之感。

演员介绍表

舞台主体是一个T台似的长形舞台,延伸部分联接一个可转动的圆台。一百多个座位,却只坐了二三十个观众,可能因为半价比较有诱惑,大部分是老年人,只有两个害羞的年轻女孩不时交头接耳,看起来像来业务学习的。

日本的脱衣舞好玩,它不像莫斯科的脱衣舞一样缺乏编排——俄罗斯舞娘们动作都差不多地在钢管上爬高爬低,仿佛红场阅兵;日本的脱衣舞中每个表演都有自己的主题,基本上是独舞,主题符合舞者的气质,但表演又不像“疯马秀”那样劳师动众,过度编排。

我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两个表演。一个舞蹈本身并不出色,主演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舞者。虽然远看身材依然纤细匀称,但在残酷灯光下,观众却能看到她身上所有的褶皱和松弛。跳到一半,台下冲上一个观众给她献花,两人看起来很熟稔的样子,年龄也相仿,大概是她多年的粉丝。

我看“演员介绍表”,这个舞者第一次登台是25年前,推算下来,她现在至少也有四十五六岁。她下了班是什么样子?穿上更符合年龄的暗色系衣服和平底鞋,坐地铁回家,路上再去超市买点菜?家里有孩子在等着她吗?我简直脑补出一部电影来。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舞蹈,主题是“阴阳师”,表演者是一个少女,没有笑意,不娇不媚,蛋形小脸,栗山千明的发型,完全无瑕的雪白皮肤,完全无胸的少年身材。她穿着阴阳师的狩衣,表演与凶鬼斗争。时而被恶鬼附身,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时而战斗正酣,舞动大腿,掀起的白袍里未着内裤。有一幕她气势汹汹,表情肃穆地剑指台下,背景音乐有种沉郁的辉煌。我看台下的大爷大伯神情也变得严肃,被少女澄明的眼神扫到,仿佛自己污浊的灵魂受到了谴责。

其他舞蹈的编排虽然也认真,但没有太出色的。中场休息时,舞台上放了一段视频,是脱衣舞女面试甄选的花絮,面试者穿黑色舞衣站成一排,被选中叫到名字的立刻激动地掩面哭泣,其情状之励志感人,不输AKB48的总决选。背景音乐我听不懂,但我猜歌词不外是“只要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但这还不是最令我惊讶的,最让我惊讶和疑惑的是,每个舞蹈都有一个“高潮”的环节,就是舞者跑到舞台最前端的圆形转盘,侧卧在地,“啪”地打开大腿,两腿呈75度角,展示自己没有任何遮掩的隐私部位。转盘旋转一圈,确保每个角度的观众都能看到,就像是一块顶级金枪鱼接受食客的检阅和赞美。这时,所有观众会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一边跟着其他观众热烈鼓掌,一边在想:我这是在干嘛?

掌声里没有任何淫荡的意味,而是一种真心诚意的赞美,就像是给空翻之后稳稳落地的体操运动员的声音。可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技术难度,他们在称赞什么呢?舞者的勇气?职人作风?还是那个部位的美丽?

或许鼓掌是出于日本的性文化一直以来对女性生殖器的崇拜。 

我看法国著名的后现代理论家波德里亚的《论诱惑》,里面提到日本的一种阴道表演,比任何脱衣舞还要离奇。

这种表演不知道是否已经失传了,我看到的或许是它的变异形态,我虽然无法理解其中的美学意味,但也知道,任何民族的性文化,应该都不能简单地用“变态”两个字概括。

很多直男读者看到我写这篇文章,分享自己对脱衣舞的兴趣,肯定会给予“下半身作家”“思想真黄”这类评价。可我对于更色情、露骨、互动性更强的性表演并没有兴趣——我童年时在缅甸看过一场人妖表演,表演者露出两种性征的画面给我留下了巨大的阴影。我回想起自己为什么喜欢看脱衣舞,并不是出于性的萌动,不是体验生活,不是猎奇心理,不是业务学习,我也没有任何变成女同性恋者的征兆,是因为一张我记忆里看过最动人的写作状态的照片: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脱衣舞皇后吉普赛·罗斯·李,在寓所里修改小说,穿着舒适的衬衣,地上一团团废纸。我忽然发现写作和脱衣舞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系,她在舞台上除去衣衫,下了台之后,用写作给自己和世界一件件穿上衣服。

吉普赛·罗斯·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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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 by 蒋方舟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120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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