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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圣 | 托尔斯泰的奇怪的耳朵

2017-09-25 孙一圣 骚客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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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契诃夫和托尔斯泰有这么一则趣闻:

有人告诉契诃夫,说托尔斯泰很喜欢他发表在《家庭》杂志上的小说《宝贝儿》。契诃夫很激动,托尔斯泰竟然看了自己的小说,并且朗读了。没过几天托尔斯泰的女儿塔吉扬又告诉契诃夫,托尔斯泰很喜欢他的小说《宝贝儿》,花了四天的时间朗读了它。这次契诃夫不高兴了,甚至低落了起来。因为他发现托尔斯泰之所以喜欢这个小说,竟然仅仅是因为喜欢宝贝儿这个对男人百依百顺的女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当契诃夫、托尔斯泰和高尔基三个人见面的时候,托尔斯泰第三次表达了对宝贝儿的喜爱,并且滔滔不绝。契诃夫很尴尬,但又不好发作,因为对方是托尔斯泰啊,是他最崇拜的作家。高尔基的回忆录是这么记述他们三人见面的状态的:“托尔斯泰说得很激动,泪花在眼眶里闪动。而契诃夫这天正好发烧,脸颊上泛着潮红,他低头坐着,认真擦拭夹鼻眼镜。良久的沉默之后,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地轻声说道:‘那里有印错的字……’”

契诃夫与托尔斯泰

虽然在一些问题的看法上契诃夫和托尔斯泰有很大分歧,但丝毫不损他对托尔斯泰的爱。契诃夫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我特别害怕托尔斯泰死去。如果他死去,我的生活会出现一个大的空洞。”并一再列举托尔斯泰的伟大之处。

契诃夫比托尔斯泰小32岁,死在了托尔斯泰的前面。

托尔斯泰有个特点,他很少用比喻,即使有也显得笨拙。这里的笨拙不是愚蠢。很多人写比喻大都愚蠢。俄罗斯出写长篇的作家,很多大部头,可能跟广袤的西伯利亚有关。巴别尔却是个例外,他的小说甚至没有小说里人物的名字长,就像是一根烤肠插在竹签上。巴别尔的比喻特别灵动,想人之未想。句子也像被刀两头断掉,与托尔斯泰仿佛两个极端,但这不妨碍巴别尔把托尔斯泰封神。甚至直言《哈吉·穆拉特》写得仙气直冒。

好像没人质疑托尔斯泰:契诃夫仰慕托尔斯泰,高尔基年轻时受契诃夫提携,巴别尔更是高尔基一手提拔——这里似乎有一条隐秘的传承。

《安娜·卡列尼娜》是一个出轨的故事。很难想象已经写出《战争与和平》这样巨作的托尔斯泰会去处理这样一个故事——这似乎是福楼拜该干的事儿。从托尔斯泰晚年出走看,这个小说也有写自己的嫌疑。快死了他才敢走出安娜那一步。其实托尔斯泰写得艰难,每天骂自己写得烂。要不是因为连载,他早就放弃了。

自我怀疑似乎是每个作家的通病,卡夫卡写完《变形记》在日记里说对《变形记》大为反感,觉着结尾不堪卒读。

詹姆斯·伍德说托尔斯泰的“网状的细节令人目不暇接。”细节越多,越慢。这种古典主义的慢,太容易让昏聩的读者昏睡了。

H·H· 盖伊《托尔斯泰肖像》

《安娜·卡列尼娜》第一部,在众多的细节里,我特别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当安娜从莫斯科返回彼得堡,在火车站看到自己丈夫的那一刻。她看到丈夫的时候是这么写的:

火车在彼得堡车站停了下来,她下了车,首先引起她注意的就是丈夫的脸,“哎呀,我的天!他的耳朵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她望着他那冷冰冰的、一本正经的脸,特别是他那对现在使她感到惊奇的、撑住礼帽边缘的大耳朵,心里想。

这是安娜的丈夫卡列宁第一次出场,一出场耳朵就变得非常奇怪,连给他个正常耳朵的机会都没有。这里,卡列宁的耳朵为什么奇怪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先看一下,安娜经历了什么?她在莫斯科遇到了伏伦斯基,这个年轻的浪荡子。他想跟她玉成好事,她自然发现了 45 33535 45 15232 0 0 785 0 0:00:42 0:00:19 0:00:23 3200的企图。但安娜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就颇具先见之明地离开了。从这一点我们就能看到安娜动心了。否则她干嘛要仓促逃跑。

安娜坐在从莫斯科开往彼得堡火车里的时间,第29节的内容是安娜的安全地带。这一节之前她离开了莫斯科,离开了伏伦斯基。下一节她就马上遇到伏伦斯基了。所以,这一小节,把安娜那种被人追求之后的心悸,又很安全地摆脱的感觉写得精细而微妙。这一节像在一个安全堡垒,正因为安全,安娜也就尽情释放。我们也得以看到安娜的变化。她的变化很明显,在火车里“一切形象却异乎寻常地鲜明,使她感到惊奇。”

这里多说一下关于火车前进的驱动力。

29节整个章节都是火车从莫斯科出发,前进,到波洛果伏的一个小站暂停。有一句是这么写的:“后来火车开动了”,证明火车前进了。但是火车开动,是需要理由的。我们都坐过火车,大巴也可以。当火车开动以后我们每个人几乎都会做什么?都会看窗外啊,我坐火车没有一次不看向窗外的,无论座位靠窗还是不靠窗。但是作者没有写,这很反常,为什么没写,因为作者很忙,忙着干什么,忙着写安娜在火车里的方方面面,根本腾不出手去写窗外。最多让雪花扑打窗子,绝不让目光向外伸长哪怕一厘米。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看一下窗外,说一句外面的世界在倒退,不就把火车往前推了嘛。这么一句作者也吝啬给出,没有参照物,只写车内,列车又该怎样前进呢?

小节开篇不久,也就是说“火车开动了”后面隔了一句之后,有这么一句:“接着是衣服裹得很紧,半边身子洒满雪花的列车员走了过去。”到小节将近结尾,到一个小站的时候,又来了这么一句:“一个衣服裹得很紧,身上落满雪花的人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这个人就是列车员。第二句减去第一句还剩什么,半边身子的雪花。火车从启动到暂停,雪花的变化使火车的前进有了马达。

回到彼得堡以后,安娜已经变了。变了以后,要怎么写,因为一定要有什么不一样,因为她看事情不一样了。然而,下了车见到丈夫要怎么不一样,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托尔斯泰让安娜头一眼就看到了丈夫的耳朵,奇怪的耳朵。为什么是耳朵奇怪呢,而不是其他的部分呢,比如眼睛,比如鼻子,甚至是嘴巴,或者嗓音,为什么偏偏是耳朵。而且,时隔9页以后,安娜再次说出了丈夫奇怪的耳朵。

“可是他的耳朵怎么这么奇怪呀!是不是因为他刚理过发了?”

从他们见面第一次,到第二部开始展现,我们很能明白,安娜和卡列宁之间出现了问题,因为安娜遇到了伏伦斯基。前面我说安娜变了。安娜变了以后,就跟丈夫闹了矛盾。矛盾的起源是什么呢?是安娜听不进丈夫说话。就是说,无论卡列宁说什么,安娜都听不进,都听不见了。因为她满脑子都是伏伦斯基。安娜听不见丈夫说什么,耳朵就成了摆设。耳朵一旦成了摆设就会显得很奇怪。

你会说等等,不是说丈夫的耳朵奇怪吗?怎么是安娜的耳朵奇怪呢?

我们想象一下,如果一件事出了问题,无论是不是自己的问题,我们会觉着是自己的问题吗?不会。人性如此。我们往往会觉着是别人出了问题。所以这里,安娜自己变了,她看不见自己变了,也就说她看不见自己的耳朵。但她能看得见丈夫的耳朵。

所以,一下车看见丈夫的时候,安娜已经变了,安娜的耳朵已经奇怪了,但她看不见。她觉着是丈夫变了,丈夫听不见自己了。

这就是为什么是丈夫的耳朵变得奇怪了。

安娜第一次看到丈夫奇怪的耳朵之后,时隔两页,也就一张纸的时间,伏伦斯基也看到了安娜的丈夫。这一幕,托尔斯泰悄悄划过一个危险的边缘,给人来了个措手不及。先看原文:

他(伏伦斯基)本来知道她有丈夫,但几乎不相信他的存在,直到看见他,看见他的脑袋、肩膀和穿黑裤子的腿,特别是当他看见他露出所有主的神气,泰然自若地挽起她的胳膊时,他才确信这一点。他看见卡列宁,看见他那彼得堡式刮得光光的脸和严厉而充满自信的神态,以及他的圆礼帽和微驼的背,才相信他的存在……

当伏伦斯基看见卡列宁的时候,他看见了他的脑袋,肩膀,穿黑裤子的腿,刮光的脸,甚至看见了圆礼帽,几乎样样都看见了,当他看到圆礼帽的时候,我真是胆战心惊,差一点他就看到耳朵了。作者对耳朵只字未提,轻巧地跳了过去。我像从悬崖边上走了一遭,回到安全的路上继续走,却再也走不稳了。

我想再抄一遍两次奇怪的耳朵:

1. 火车在彼得堡车站停了下来,她下了车,首先引起她注意的就是丈夫的脸,“哎呀,我的天!他的耳朵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她望着他那冷冰冰的、一本正经的脸,特别是他那对现在使她感到惊奇的、撑住礼帽边缘的大耳朵,心里想。

2. “可是他的耳朵怎么这么奇怪呀!是不是因为他刚理过发了?”

请注意,第二次耳朵奇怪后的下半句,安娜给丈夫找了一个理发的托词。而第一次的托词是什么呢?是帽子。撑住礼貌边缘的大耳朵嘛。给丈夫理由也给自己安慰。因为安娜还不适应这种变化,她还在极力抗拒她的变化。

这里,如果只说耳朵奇怪,无论一次还是两次,都是太好的细节,就像我们前面分析的那样。但是后面紧跟的帽子和理发的托词,却更容易让人忽略。无论怎样的写作者都会很容易将后面的“托词”滑过去,而托尔斯泰却在最容易令人忽略的地方“涩”了一下。

奇怪的耳朵,是一次细节的闪光,而帽子和理发是光照后面的阴影,闪光不好捕捉,阴影更容易被人忽略。两次阴影的不同,证明两次的光照也不同。托尔斯泰抓住了阴影,抓住阴影的同时又区分了阴影。

即使我们注意到细节的光亮,也很容易忽略光照后面的阴影。托尔斯泰在叙事上的稳,使他不在闪光的地方忘形,出其不意地伸出他那双大手,隐秘地揪住阴影的尾巴。

另外,小说在第一部走到32节的时候,安娜还没和伏伦斯基有什么,安娜回到家,见到儿子以后,有这么一句:“儿子也像丈夫一样,在安娜心里引起一种近乎扫兴的感觉。”这句话,已经提前拓宽了通奸的边界。这句话已经表明,这不单单是一个婚内出轨的故事,一个将要溢出生活的形象马上降临了。接下来,她马上就为儿子辩护,说他毕竟是可爱的,生着浅黄色头发、蓝眼睛和结实的腿,紧接着的一句话迅速改变了故事的深度:“安娜在亲近和抚爱他(儿子)时,体会到一种近乎肉体的快感。”这句话令人不安,像一根竹签,准确地穿透了肉欲的香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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