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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 | 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美味

2017-09-24

作者 黄孝阳

本       文       约      52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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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 书


我是在手机新闻客户端上知道他的死。一个多年来未有联系的老朋友。我们曾一起在北京的天空下打拼奋斗。都想成为有钱人。他成功了,出没于各种慈善晚宴。我输掉了,回到老家重新过起朝九晚五的生活。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顶多是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他的死也没有让我太过惊讶。

突如其来的暴富背后总是难免与罪恶勾搭。被这种罪恶吃掉了的人,他不是第一个,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是自杀的。一个人走入深山,在一个有着林木的溪流边,找到一个背阴高处,脱去衣物,寻了一块岩石卧下。饥饿与寒冷在接下来的几十个时辰里,一点点夺去他的生命。在这个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那个蜷曲的姿势。

这种匪夷所思的死法,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我很佩服,但老实说他的死只是这个大时代里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一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我没有感到悲痛。准备上床睡个午觉。

我没想到的是,快递员居然给我送来了一个包裹,是他临死前寄来的。

还有一封信。很短。

我的朋友,请原谅我的鲁莽。我已决意死去,并非畏罪。人本身即是罪恶,却也不必畏惧。我的死只出于一个实在让人难以对人启齿的秘密。亲爱的朋友,我在深夜里给你写这封信,嘴里犹残存着那种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尘世的美味。我不知道是谁创造了它,又让我有幸得以品咂。

包裹里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陶罐。瓶身绘有深蓝色的色块。无商标厂址。罐底有一层薄薄的接近透明的胶质物。我嗅了下,味道与六神花露水差不多。我用指甲抠出一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放到舌尖上。脑子有点晕,像骑在游乐场的木马上。他写的句子在里面吱哩嘎啦地响着。

从品咂到它的那一刻起,我再也咽不下人间烟火。其他任何食物,只要进入口腔,必然导致呕吐。我恨不得捣碎陶罐,把它的每个分子团都咽入肚子,但上帝让我在脑子尚还清醒的时刻做出这个最后的选择——我把它寄给你。希望你能帮助我发现它是什么。如果可能的话,帮我查清是谁把它放到我的桌前——并替我谢谢他,或者她。我已经没有时间来做这些事。尽管我对此非常非常好奇。最后,我不建议你品尝它,虽然这会有助于你了解我此刻的痛苦与甜蜜,了解我即将做出的决定。

包裹里还有一张银行卡。账户与密码写在信笺反面。是用我的名字注册的账户。我用手机登录了下,里面有二百万,这应该是他给我的活动经费。

他信任了我,同时又诱惑了我。

我想了片刻,也许只有零点一秒。我飞快地从工具箱内找出锤子,砸碎这个怪异的陶罐,砸成粉末状,倒入马桶冲掉。我没有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机会。午后的阳光真好啊,我用舌头舔了舔心里那丝隐隐约约的遗憾。再给单位领导发了条短信,下午请假。我想去看看香山花园的那套房子。

对了,还有这封信。也得烧掉。

我摁着打火机。这会是我与他的最后一丝联系。


悖 论


那天是元旦。我记得很清楚,大雨瓢泼的晚上。我们在一个门面破旧名叫深蓝的咖啡馆里讨论文学与人生,酒与咖啡。很无聊的话题,座中并无女性,几个男人很快沉默下来,看着玻璃上滚动的雨水,晕晕欲睡。

快到午夜的时候,一个穿着打扮波希米亚风格的女人走进屋说,她愿意给我们在座诸人一份新年礼物。我们负责说出自己内心的愿望,她负责把这些愿望带到上帝那儿。

万一上帝真的存在呢?面容精致的她,说话的样子好像随时要哭。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这是一个想自杀的女人。我们满足了她的希望。

大多数人说能早点还清房贷,一部分说当官发财死老婆,还有个别人想去南极看企鹅。

女人每问完一个人,就把对方的话重复一次,似乎要把这些极荒唐滑稽的话刻在脑子里。她的神情很可笑。渐渐的,我们笑不出来了。

你有什么愿望?一直在哆嗦的女人来到店门口一个避雨的流浪汉面前。我们认识他。长得有点像曾红透一时的犀利哥。我们也叫他犀利哥。隔三差五给他扔几块过了期的面包。

流浪汉闭口不语。女人不耐烦地催促。他才慢腾腾地开了口,尽管他吐字不是那么清晰,但我们相信这些多的耳朵没有听错。

这个浑身脏臭的人,居然说希望与这位精神濒临崩溃的女人发生肉体关系。

我们傻了眼。我们中的某个人上前飞起一脚。

我们一拥而上,把这只精神错乱的癞蛤蟆暴打一顿。以女人出手最为凶猛,跟一头受了伤的母狮子一样,还差点把啤酒瓶砸在流浪汉的头上。我们赶走流浪汉,坐下来大口饮酒。又哭又笑的女人,把头埋进我们中某个人的怀里,沉沉睡去。她已忘掉了她许诺的新年礼物。

我没有忘掉。我就是那个流浪汉。隔着冰冷的雨水与蓝色的玻璃窗,我凝视着那个女人模糊苍白的脸容。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美好,哪怕无片瓦遮头,浑身青肿酸疼。

只可惜他们并没有耐心来真正理解我的愿望——只有活着的女人才可能与男人发生肉体关系。

对于这个想死的女人来说,这是一个悖论。

愿主保佑他们。


恶 作 剧


那个老头儿,我知道,眉毛很长,有点像庙里塑的托钵罗汉,话很少,常年牵着一条狗坐在屋檐下,一坐大半天。人很好,可能是因为极少说话。

若有人来问路,他总是不厌其烦,还起身把人带去路口。那条狗在他身前慌慌张张地来回跑着。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狗,短腿,有一双很贱很萌的熊猫眼。

我知道老头与熊猫眼感情很深。我们都知道。

据说他儿子结婚买房问老头儿要首付,老头儿说没有。他儿子找人把熊猫眼偷了,让老头儿拿五万块钱赎。老头儿还真给了这笔钱。这事成了我们那里的笑话。说起来他儿子也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在附近一家工厂做车工,平时口碑不错,隔三差五还会到老头儿这里看看,可就与他爹不亲。

或许不是亲生的。可他们父子俩的模样又确实太像了。矫情点说:老头儿能在他儿子脸上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他儿子也能在老头儿脸上看到四十年后的自己。

老头儿中年丧妻,他儿子过早地失去了母亲。

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父子之间就有了一道旁人难以理解的隔阂?

我们只能是这样瞎猜猜。要不,这事没法解释。那天的事我们都看见了。熊猫眼不知道为什么瘸了一条腿。老头儿急急忙忙抱着熊猫眼去附近看兽医。刚出小区口,他儿子满头大汗地从出租车上下来了,说爹,桂花被车撞了。医院要交钱,先借我五千好吗?桂花是他儿子的媳妇。我们见过,跟着他儿子来过老头儿住处帮忙收拾过,有一张很喜庆的圆脸,见人眯眯笑。我们都喜欢她,但谈不上。老头儿说,我没钱。他儿子说,爹,我没说瞎话,要不你跟我去医院看看?他儿子的声音都变了,还喊了爹——我们都听见了,我们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老头儿摇头,头摇成拨浪鼓。

我没空,我得带它去看医生,它拉肚子了。

他儿子一下又急了眼,在大庭广众下给老头儿跪下了,说在老头儿眼里,自己这个亲生这个儿子还不如一条狗之类的话。老头儿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没钱,说手头这点钱也就够给熊猫眼去看瘸腿。

我们觉得老头儿太不近人情了,哪有这样做爹的?

我们觉得老头儿平时的善良是伪装,老家伙血管里都是冰渣子。

可我们万万没想到,他儿子跟绿巨人一样变身了,力气也大得不要不要的,抓起老头儿,跟抓只小鸡一样,一把就甩到辆卡车底下。然后绿巨人又变回普通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在老头儿的尸体边哭嚎,嚎得无声无息,光剩下一脸可怖的表情。

我们吓坏了,有人报了警。

唉,后来我们才知道,桂花根本没被车撞。是他儿子的工友与他开的玩笑。是恶作剧。那天是愚人节。他儿子入狱后,桂花就提出离婚。据说他儿子现在在牢里也算是一个模范犯人。对了,还有那条狗,熊猫眼,说起来倒也是一条有情义的狗。老头儿死后,一直蹲在出事的地点,有天就被卡车辗死了。


抓 阄


我们都知道这对兄弟的故事。

双胞胎,小时候因为一场火灾失去父母。吃百家饭吃大,感情很深。

哥哥初中辍学做了名流动小贩,供养弟弟读书。弟弟很争气,考上大学,毕业后被录取为公务员。这时候哥哥已经改在夜市做烧烤摊,生意很好,弟弟下班后也常过来帮手。两个人模样差不多,都帅,算是街头一景。大家都夸他们兄友弟恭。就有热心人来做媒。弟弟很快有了眉目,一个清秀女孩,幼教老师,笑起来脸上有一对小酒涡。大家说他俩很般配。没多久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哥哥却碰到麻烦。没有哪个黄花闺女愿意。愿意的女人,不是寡妇,就是身体有残疾的,再就是拖油瓶的。这事就一天天拖下来。

哥哥开始一心一意替弟弟筹办婚礼。等到洞房那天,弟弟失踪了,还给哥哥留下一封信,说他已出家当和尚了。让哥哥假冒他的身份,去做新郎,去替他上班。弟弟的书算念到猪下水里。哥哥就想去把弟弟找回来。可谁也没想到的是新娘不肯了。说自己不是可以供人谦让的物品。既然弟弟不要她,她就嫁哥哥。哥哥若不娶,她就上吊死给大家看。但哥哥必须以弟弟的身份娶她。姑娘不是省油的灯。哥哥慌了神,毕竟是自己的弟弟理亏,就答应把这个婚事办下来,还照着那姑娘的吩咐对外放出风声,说兄弟去外面打工了。

要说啊,哥哥的演技还真是好,愣是没有让单位上的领导与同事看出半点破绽。私下里,哥哥也到处去打听弟弟的下落,杳无音讯。

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哥哥与那姑娘过起夫妻生活,还生了个大胖孩子。一家三口去海南三亚度假。在沙滩上碰到了支着烧烤架叫卖的弟弟。哥哥抓着弟弟的胳膊抱头痛哭。弟弟也哭,也尴尬。

那姑娘不理他俩,带着小孩在一旁玩耍。

哥哥对弟弟说,这本来是你的老婆,是你的娃。

弟弟说,现在是你的。这世上没有什么本来不本来。本来你不供我读书,我哪里去念大学?

哥哥就没话说了,只是哽咽。

骨肉团聚,这是好事。叙完兄弟之情,大家本来该怎么活就继续怎样活下去。生活偏偏就没按弟弟撰写的剧本走下去。庸俗的套路又出现了。较真的姑娘找到弟弟,质问他当时那样做的理由,问是谁给了他那样做的权力。弟弟羞愧难当,半夜坐上小船又想跑路,也可能是去思考人生,结果遇到风暴。姑娘在沙滩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弟弟,赶紧给他做人工呼吸。弟弟是活过来了,可这一幕落在哥哥眼里,以为这两个人旧情复燃,痛苦难当,真的跑去当了和尚,还写了一封信,要把弟弟的身份、老婆与娃都还回去。哥哥也真是傻,身份可以还,老婆与娃能还吗?

弟弟满中国去找哥哥,几年内踏遍名山古刹。其间种种辛苦不提也罢,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找着了穿袈裟敲木鱼的哥哥。弟弟舌绽莲花,说俗世里的道理;哥哥只是一声阿弥陀佛。说来说去,弟弟干脆也落发为僧,兄弟俩结伴修行,夜夜青灯伴古佛。

就苦了那姑娘与娃。姑娘赶来要讨个说法。没说法,就要抱娃跳崖。这事惊动庙里的方丈。方丈同意姑娘的看法,修行事小,生死事大。就答应姑娘的要求,让兄弟俩抽签抓阄,不管怎么说,总得有一个还俗去尽义务。所以,我们也不知道现在这姑娘的丈夫是哥哥还是弟弟。不过,这不重要,不仅是姑娘这样觉得,单位上的领导与同事,我们街坊邻居也都这样觉得。


▏沙 发


两个相爱的男女,他们的爱起源于梦。

在一次朋友聚会上,他第一次看见独自坐在沙发上的她,便走过来搭讪闲聊。

他说他昨晚梦见一张淡蓝色的宜家布艺沙发,上面坐着一个女人,那会是他一辈子的爱人。

她问是否看清了这个女人的面容。

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说没有。

她促狭地笑,说看来我得赶紧起身,为你这个一辈子的爱人腾出位置。

他的脸红了。于是她说,她昨晚也做了一个梦。她坐在一张深蓝色的宜家布艺沙发上,一个男人朝她走来,那会是她一辈子的爱人。

他问是否看清了这个男人的面容。

她笑着说,看清了,连他下巴上的那个痣都一清两楚。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那个痣笑了。他们相爱了,结婚了,婚姻持续了三十年,没有丝毫厌倦。

他生病了。临终前,他向她承认,他梦见的其实是一张灰色的宜家布艺沙发。

他撒了谎。

她也向他承认,她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是否梦见了沙发。

她也作了弊。

他们相视一笑。这是美好的,尽管是撒谎与作弊。但问题来了。为什么在他们的婚姻开始后,他们总是梦见相同的事物?

——新婚翌日,在他的提议下,他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书写自己梦境里的人与事。

起码写三件,要有细节,比如深蓝色的宜家布艺沙发,又或者某个具体的人名。如果有一个相同处,便奖赏一个销魂之夜。一开始一周会有两三次相同处,等到婚姻持续到第七个年头,他们不无惊讶地发现,他们应该是置身于同一个梦境里,所写出来的人与事基本一致(若说有差别,那也是视角原因)。这让他们不得不提高奖赏标准,从有一个相同处上升到有三个,再到十个……然后,在她的建议下,他们放弃了这种形式的奖赏。

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她心疼他。

只要是累死在你身上,我心甘情愿。他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昔日的床上私语。她的眼眶红了。鼻子里发出一下很响亮的声音。

她说,来世我做牛,你做田。

他说,好。

她说,我现在有点疑惑,好像我们仍然在同一个梦境里。也许此刻,那个真实的我正坐在那张深蓝色的宜家布艺沙发上,等着你朝我走来。

他说,也许是这样。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吻了吻她的手,就死掉了,心满意足。

几天后,她也死了,就躺着一张深蓝色的宜家布艺沙发上,是心肌梗塞,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真奇怪,一般来说,心肌梗死者多半会因为心脏缺氧与供血不足,脸色发青,而她却就仿佛是刚刚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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