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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 | 1932年,药水弄大瘟疫

2017-09-23 任晓雯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30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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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日本人疯起来。飞机嗖嗖,炸弹轰轰。宋没用觉得热闹,仿佛过年似的。母亲不许她拾荒走远。“听说闸北炸没了,南京路上在打枪。东洋鬼子最爱抓小孩了,尤其你这样不听话的小孩。抓到以后,扯成两爿,蘸着盐巴吃掉。”

少刻,母亲又嫌宋没用垃圾拾得少,更兼炮声扰人,便发起无名火,将小女儿饿一顿,打几下,推出去,“别回来了,让东洋鬼子吃了你。”宋没用跪在黑夜里哭。嗓音哑了,便嗯啊抽噎,半昏半睡过去。后夜,大姐出来,抱她回去。给她擦脸,擦手,盖好被子。

大姐二十四岁了,烟厂老员工。烟叶车间湿热,满是灰尘烟屑。蒸汽是黄色的,熏得汗水也黄了,在衣服上淌成一道道。她开始像母亲一样,每日拖泥带水地咳嗽。她的相好给她买冰糖。他是盐城人,泥瓦工。母亲时或让他相帮体力活,却迟迟不允婚事,“大丫头一走,这家就塌了一半。”

立夏过后,日本人消停了,天气倏然转热。蚊子比往年出得早,昼夜嗡嗡聒噪。宋没用捂着一身汗,等待再热一些,可以脱却棉袄,光了膀子乱跑。没有任何征兆地,瘟疫来了。

起先是蒋大哥家。大儿子低烧、胸闷、喉咙充血。依了土方,给他灌盐水去毒。二儿很快也染上。有人谣传,蒋秃子从“野鸡”身上得了病,传给孩子们,“别以为赚了几块钱,盖个大棚子,有啥了不起,凡事都有报应的。”瘟疫随了谣言,一传十里。钱家双胞胎、赵家大伯、孙家媳妇……人跟草似的,随势伏倒。

没有一家去医院。怕破费钞票,又救不回人。邻里凑钱,请了个道士。道士用鸡血和了墨汁,说要画符驱邪。杀的是宋没用家的鸡。那只鸡冠萎缩的老公鸡,颈上挨了刀,疯叫着,扑腾着,满地跌撞。婆娘跟在后头嚷嚷,“为啥杀我家的鸡,招你惹你啦。”有劝道:“道士算过了,你家的鸡最灵验。”“要是不灵验,你赔我吗。”“怎会不灵验。乌鸦嘴,呸呸呸。”

也有说:“报纸老早讲了,这里公共卫生不好,容易得病,我看不是没道理。瞧瞧,猪圈挨着屋子,鸡鸭索性住在屋里厢,你睡床上,它睡床下。能不得病吗。”“人生了病,关到畜生什么事。”“你穷得养不起,眼热我们。”“算他识字,会读报纸了。”“我看是给政府收买了吧。为了几分洋钿,良心被狗吃了。什么公共卫生,‘雌共’卫生,政府一直找借口,想拆棚子。拆了让我们住哪去。”一时激愤,推搡起来。宋没用家的老公鸡,忽地直挺挺立住,跟个人似的,浑身抽搐。道士赶过去,补一刀。一边接血,一边念起咒来。

做过法事后,瘟疫更凶了。死的人一多,各家多少压着点哭声,免得被说大惊小怪。认同“公共卫生”问题的,闹将起来。有饲养的人家,开始宰猪杀鸡。也有舍不得的,邻居偷偷替他们宰杀了。只好吃瘪。

旋而入梅,暴雨不息。旱船、棚屋、滚地龙,纷纷坍斜倾轧。平日走人的“阎王路”,被煤屑和泥土反复夯高,蓄不得水。雨水便刷着秽物,裹了霉臭和沼气,灌进屋子,没及膝盖。

疫情愈发被推涨,三户里病了两户。暂且还活着的人们,眉眼耷拉,动作迟缓,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月馀,大水退去,留一地垃圾,嵌在泥浆里。棺柩陆续停厝出来。多是杨木的,也有几具松木的,由碎板拼裰而成。孩子们配不得寿材,就钉个木匣子,或者装进瓦罐。

渐渐俭省了,大的小的,都包一张草席。继而草席也略去,直接放在门口。时有偷衣服的,将剥光了的死人,扔在泥水里。泡过一夜,青白的屁股浮出来,这里一爿,那里半只。

流浪狗嗅到尸体,便抽着鼻子,来了。人们用脚踢,用竹竿捅,用吆喝声吓唬。它们不怕。它们野了,吠叫的样子像狼。人们也就顾不得,一心巴望尸体弄走。

天色微亮时,收尸的来了。戴着手套,将尸体裹了白布,扔在板车上。每天一二十具。重的在下,轻的在上。叠压整齐后,又左右推紧,这才走起来。

轮子趟水,吃力不匀。车身稍一歪,尸体就滑落。收尸人骂骂咧咧,捡起,重新堆好。宋没用几次被吵醒,想出去看,被母亲摁住。一次,母亲允许她看。那是大姐被推走的日子。

大姐死的时候,父亲不在。他那头顶双旋的私生子,也染了瘟疫,他守在姘头家不走。大姐躺在月光里,皮肤透着尸臭,嘴唇跟烤焦的鱼皮似的。下半夜,野猫呜咽。宋没用伸了手,没摸到大姐,咦一声,又睡过去。不知多久,被母亲踢醒了,“起来,送送你苦命的姐。”

屋外雾重,全地染了湿气。二丫头拉紧母亲,母亲搭住宋大福,宋大福贴着宋没用,粗重的呼吸,喷在她头顶。宋没用眼皮发沉,身体摇摇晃晃,只想逃回梦里。

母亲犹豫再三,给大丫头留了背心裤衩。裤衩是本命年新买的,一点亮红,扎在晨色中。收尸人一卷,一抛。红色落入板车尸堆,不见了。母亲发出一记细细的声音,仿佛喉咙里鲠着了,继而喘咳起来。宋没用耳朵一刺凉,清醒了。眼巴巴看着板车,东一歪,西一斜,从家门口远去。

逾数月,瘟疫结束了。有人在弄口墙垣上,用石灰粉写了四个字:“人口平安”。幸存者盘点损失,振作生活。母亲把大丫头的头绳发夹,随手给了宋没用。两件短口衫,一双蝴蝶鞋子,自己试过,穿不了,给了二丫头。

二丫头在“钢窗蜡地”的花园里弄做娘姨。工作是父亲的姘头介绍的。父亲让她喊“孃孃”。孃孃是个盐城寡妇,在同一条弄堂上班。初次见面,送了双妹花露水和旁氏白玉霜。二丫头觉得花露水好闻,做娘姨体面,“孃孃”比亲妈和气。

二丫头面孔圆白,一道垂丝前刘海,发鬟绾低在后颈窝。平常出工,穿大襟衣服和长裤,反系一条爱国布围裙。休息日换上织锦缎旗袍,头发松在肩上,仿佛月历牌人物。

宋没用整天黏她,让她讲讲“无饿的”。东家封先生,教二姐学洋文。二姐一词半句的,转授给宋没用。宋没用把“world”记成“无饿的”。在二姐的“无饿的”里,人们去大光明看电影,在王开照相馆拍照,至吴良材配眼镜,到培罗蒙置西装。男女搂着跳舞,还在同一个水塘子里游泳。有种物什叫电风扇,会自己吹起风来。还有电话和留声机。女孩们吃冰淇淋,“就是一种冷的糖,黏黏的,软软的”,封先生请二姐吃过。

封先生和洋人打交道,熟悉多种洋文。他家有煤气、浴缸、抽水马桶,还有小汽车。封先生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和佣人说话轻声轻气,笑眯眯的,还替二姐拉门。模样也好,像赵丹。宋没用问:“赵丹是谁?”“一个很漂亮的明星。”宋没用恍然道:“哥哥说了,有次见你和一个拄拐棍的矮男人在街上走。”二姐脸红了,甩手一耳光。少时,拉过宋没用,替她揉一揉,“那不叫拐棍,叫文明棍,‘司的克’。”

母亲听不得“风(封)先生、雨先生”,拿钳子戳她,骂她不要脸,“别以为卖屄给上海男人,自己就算上海人了。”二丫头隔开她道:“你再打,我不给你送终了。”母亲这才作罢。二丫头对宋没用道:“还真指望我送终,笑死个人。我要走得远远的,让死老太婆自己折腾去。对啦,她以前不是爱说‘死了算了’吗,现在怎么不说了。”

母亲的确不说了。她先前失了几个儿女,伤心一阵子,也就熬过去。这次大丫头过世,却让她真真切切感到,死亡这件事,离自己不远了。她现在走路更喘,睡觉常把自己咳醒。几次半夜透不过气。仿佛整个胸膛里,装满带血丝的浓痰。吐到气竭了,痰液便卡着喉咙,忽上忽下。渐至高烧起来,仿佛有团文火,在背脊骨上烤着。她几次以为,自己也染到瘟疫。啊呀呀,苦了一辈子,居然来不及享福,就要去死。这让她惶恐,又无法忍受。

她开始念叨老话。比如,看见黑猫会得病;朝井里撒尿要遭雷劈;吃鱼不能翻鱼身,否则诸事不利;把筷子竖在饭上,会招致小鬼索命。一次,宋没用斜插筷子,被她打得耳朵流血。

她从烟纸店讨来一张观音小像,用米糊粘在棚顶。每日双手合十,跪拜祈求。菩萨保佑我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有钱花,有饭吃,有儿孙孝顺。宋没用也被摁倒在像前,“快给观世音娘娘磕头,磕得越响,就越灵验。”观音的脸被画肿了,脑后一大轮光圈,酷似鸡蛋饼。宋没用胃里一抽抽地饿起来。

母亲道:“你要待我好,菩萨才能保佑你活着。”

“菩萨为啥不让大姐活着?”

“因为她心不诚。”

“那她死了以后咋办?”

“死了以后,阎王爷审审你是坏人好人。坏人扔在油锅里炸酥了。好人重新变成小小囡,从娘肚子里生出来。”

“大姐重新生出来,就变成我妹妹啦。”

母亲兜头一掌,“话忒多,没完了,”又道,“以后不许再提‘死’字。”

宋没用扁起嘴。

“不许哭。”

刚冒头的哭声,被唬得缩回去。宋没用噎了一口气,打起冷嗝来。是夜,睡不安稳,梦见拖走大姐的收尸人。她已记不清大姐模样,却把收尸人记了个清。马脸,窄目,身量高长。衣服补丁叠补丁,辨不出原来形状。仿佛为了俯就这尘土的世界,他弯了腰走路,下巴几欲戳到胸口,似在鞠一个长长的躬。身后板车上,哭声细碎不绝。宋没用想起油锅、黑猫、坟香似的筷子。“观音娘娘救我。”惊呼而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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