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 | 记没有意义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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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节的前一个晚上,格蕾丝打电话给我,要我去北角见她。我说不高兴。她说有礼物给你的。我犹豫了一下,说,还是不高兴。
那你明天能来吧。格蕾丝说,情人节啊。
我说好吧。
到了情人节的早上,我觉得我这一天还挺美好的。我要去北角见我的朋友,她说有礼物给我。我当然也给她买了礼物,而且是两个星期前就买好了的。
我手里的活肯定做不完了,我还熬了个夜,熬夜有时候是有效的,这一次无效,会不会是因为情人节?我是干点活就去瞄一眼手机,当然什么都没有,一个短信都没有。平日都没有,情人节就会有?情人节是老中医?包治百病?
我就去睡觉了,反正也做不完了。
早晨爬起来还是做不了,情人节。我就去北角了。全是人,地铁上全是人,人跟人,贴在一起,每个人都使劲收着自己的肚子,要不肚子弹到别人的肚子。
工作日,每个人的工作日,情人节当然不放假,情人节又不是公众假期,复活节肯定是一个公众假期,情人节肯定不是。
九龙塘转车,更多人,贴在一起,有时候是背对背,这一次没有,我得跟一个人面对面,要不是他比我高一头就真的是脸对脸。不能左一点也不能右一点,左或者右都是人的脸,而且是跟我一样高的脸,只好专注在眼前人的脖子和衬衫,深蓝色,咖啡纽扣,扣得很紧,一定是一个天秤座。然后就到了香港岛,再下去转车。换一个人的脖子,白色衬衫,傲慢的下巴,一定是一个金牛座而且A型血。
我想的是,格蕾丝这个礼物最好值得我跑这么一趟,要不就是在她的学生面前我也是会打死她的。
格蕾丝的学校还在山里,必须搭小巴。香港的小巴,如果你爱看电影你就知道了,香港的小巴是可以拍电影的,既然你都看了香港的小巴电影了,我就不说什么了。
总之我跟小巴司机说什么他都不理我,情人节哎有没有搞错。我说唔该请问去到英皇国际学校系不系搭这班车?他不理我。我说司机你到站叫我一声好唔好唔该晒?他不理我。我不说了,我看着车窗外面,全是有钱人的独立屋。独立屋转瞬即逝,每个弯都转得太急,我这个从来不晕车的人都晕了。
一个急刹车,坐在司机后面第一排座位的我差点从前车窗滚了出去。
小姐。司机说话了,到了,你下车吧。普通话,还是上海口音的。
我跌跌撞撞地下车,我想的是,你刚才要理我一下我也不致于跟你讲上海口音的广东话吧。我们一起讲普通话好伐啦,一起讲上海话也可以的。
格蕾丝风情万种地等在门口,长衣长裙,我摇摇晃晃地向她走去,跟她比起来,我简直是蓬头垢面的流浪汉。
格蕾丝往我的手心放上了一颗草莓沾酱巧克力。学生做的,她说。我马上递上了我准备的礼物。
什么呀?格蕾丝没有马上打开来。
身体霜。我说,玫瑰的。
你太甜了亲爱的。格蕾丝说,进来吧。
我跟着她到了学校食堂。想吃什么?格蕾丝说。
我说随便。
她说你这一辈子都是随便的吗?我只好说,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我们就一起吃炒面了。
我看了一下她的盘子,面条上面两颗巨大的花椰菜。
我的盘子里有三颗,比她还多一颗,我把它们都吃下去了。
你每天就吃这个?我说。
还可以啊。她说,我这不是天天吃?
可以可以。我说,你看我全吃光了。
格蕾丝就拿出了一个粉红心的盒子,我看着她。她把盒子打开,说,情人送的巧克力,跟你一起分享。
我沉默地拿了一个,吃了,又拿了一个。
昨天晚上他带我去太平山顶了,她说。
什么山?我说。
太平山啊,太平山,她说。
我没去过,我说。实际上我哪儿都没去过。
他说他有多爱我我都不知道,格蕾丝说。
我不说话,我心里想的是,有病,他爱你爱得你不知道?
我当然没有说出来。你爱他吗?我是这么说的。
没有他爱我那么爱他吧,格蕾丝说。
我说好吧,可是不应该是今天晚上吗?今天才是情人节。
他有太太的,格蕾丝说。
我说哦。
他太太怀着孕。格蕾丝又说,下个月生。
我说哦。
情人节总得陪自己老婆吧,格蕾丝说。
是啊,我说。
巧克力好吃吗?她说。
好吃,我说。又拿了一个。
再拿一个啊。她说,你多吃点。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不要了,够了。粉红心盒子装的巧克力,我吃掉了一大半。
那我不送你出去了啊。格蕾丝说,有课。
不用不用。我说,我认得路,自己走就好。
一出校门,就有个小巴过来。我马上招停了车,都没有顾得上看一下站牌。所以就算是再来,我仍然不知道我应该在哪一站下,可是我不想再来了。
下午我有个物理治疗。可是现在距离我下午的预约还有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我不知道去哪儿。要不是我安排给我的朋友格蕾丝的时间太多,我也不会多出来这个时间。
我打电话给我物理治疗师,问她可不可以提早一个小时去。她说不行。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可以去的地方,可是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从来不逛街,我也不买东西,我坐在诊所的楼下,一间麦当劳,多出来的时间。
情人节的中午,麦当劳熙熙攘攘,香港的大年夜,麦当劳也是熙熙攘攘的。
一个人坐在我的旁边吃炸鸡翅,吃得吱吱作响。我肯定不好意思看他,我不好意思看任何别人。我要了一杯冻橙汁,可是不敢喝一口,不然治疗师会说我水肿。我只是不停地刷手机,还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微信或者短讯。
距离预约还有十五分钟,我上了楼,签了名,跟一个坐得笔直的女人坐在了一起。
她马上就进去了,她的治疗师一定会表扬她,真的坐得跟一枝铅笔似的。
我又等多了几分钟,我的治疗师才喊了我的名字。
香港的物理治疗师肯定是要比美国的治疗师合算得多,她会说我水肿,跟个中医似的。我就有了错觉,花了物理治疗的钱,可是还看了中医。
不要喝任何冷的东西。她是这么说的,水肿。
冰淇淋呢?我说,冰淇淋可以吃吗?
任何冷的东西。她说,喝的或者吃的。
肿就肿吧。我说,我的问题是疼不是肿。
如果每次我跟你谈了你还是不改变你的姿势。治疗师说,我还有什么要跟你谈的呢?
我想的是我要是能改我还会来吗?一周一次,每次四百八十元。我当然没有说出来,我说的是,你要我去喝薏米水吗?
你竟然知道薏米水了?治疗师说,不过你现在不要跟我讲薏米水,你要改变的是你的姿势,坐的姿势,站的姿势。同时她再一次示范了一个正确的姿势,她站到一堵墙前面,把自己的背笔直地贴在上面。我看着她。
然后她离开墙,坐到一张转椅上,上半身笔直,同时她把她的背扭给我看。
我看着她。
你来做一下,她说。
不要,我说。
好吧,她说。
你的电脑的高度在哪儿?她又问。我上次问过了吧。
我说你问过了。
哪儿?
我的膝盖的,高度。我说,我把电脑放在我的大腿上面。
你没有桌子?
有。我说,但是我要把电脑放在腿上。
这是顶重要的一点。她说,你不要把电脑放在腿上。
你上次说过了。
对,我说过了。她说,你可以不把电脑放在腿上吗?
我尽量,我说。
好吧。她满意地说,现在趴上去吧。
我趴到了治疗床上面,她给我贴上了磁贴,然后开动机器。我看着她的小腿,浑圆的小腿,她自己的每一个姿势就是对的?我就不信了。
机器的节奏都没有变化,拉紧,再松开,拉紧,再松开。我想的是,这个机器是要给我的肌肉一个错觉,它放松了,它放松了,它就真的放松了。
如果我今天还是交不出来,我的老板肯定不高兴,然后换人,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想的全是这个。
机器停下来了,我又等多了几分钟,我的治疗师才赶了过来。她刚才肯定又在教育另外一个客人,都跟你讲了拉伤了,你要暂停一切运动,你又上山了?你只是行个小小山?你要搜救队去山里捞你吗?
这就是我喜欢我的治疗师的地方,她只是一个物理治疗师,可是她有时候说中医的话,她还会给你做一点心理辅导。
你得把钱花在这些辅导上面,姿势辅导,婚姻辅导,你的婚姻和你就会长命一点。
下下周见。我的物理治疗师是这么说的,下周我休假。
我出了诊所,天还很亮。香港情人节的傍晚,天还很亮。
我当然不逛街,我也不买东西,我直接回家了。
晚上我还会出来吗?我问了一遍自己。
不会,我是这么回答的。
那就现在吃点东西吧,晚上不出来了。
好吧。
楼下有一排四家馆子,一家台湾面店,一家意大利馆子,一家泰国馆子和一家香港茶餐厅。
再往下一层,一个超市,一家茶楼和一家日本馆子。
我经常是再下一层都懒得下,超市我也不去,我在网上买杂货,他们送到门口。
很多时候我四家都不想吃,很多时间我四家都想吃,我就每一家都买一份外卖,吃三天。这么宅了七年,是不是还要宅到七十岁?
我去了意大利馆子,他家有全日早餐,也就是说,即使是在下午,你也吃得到早餐,吐司炒蛋,豆子和蘑菇。
我要了一份巧克力窝夫,带冰淇淋的。我吃冰淇淋的时候完全不会去想我水不水肿,肿就肿了,我还能更肿吗。服务员往我周围的桌子放留位的牌子,每一张桌子,都被预订了。这种事情就是大年夜也不会发生,神经病情人节。
大年夜我去了香港茶餐厅,桌子都是空的,比平日还冷清,人都去哪儿了?呆在家里不出来?茶楼?火锅店?我不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格蕾丝的每一个大年夜都去日本馆子。你不是总嫌人多吗?格蕾丝是这么说的,我的办法就是去吃寿司。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哦,开心死了我都要。
你也去啊,你家楼下不就有一间?格蕾丝说,香港人觉得大年夜吃生的冷的不吉利,所以他们都不会去日本馆子的。
是不吉利。我是这么说的,我宁愿不吃。
我还是去了香港茶餐厅,也没有什么人,我要了一个酱爆虾球配饭,希望饭是热的。平日五十八的一个菜,大年夜卖一百五十八。
我的隔壁是一对男女,要的是一碟鱼和一个煲,看不出来什么煲,两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没有一句话。
隔壁的隔壁也是一对男女,只要了一个煲,从那两个人的脸色看上去,那个煲一定难吃死了。
我的菜来了,一整棵西兰花,分成四瓣,真的是一整棵,去滚水里滚过没有?我不知道。西兰花上面摆着六个虾,一二三四五六,肯定是生的,因为它们都直挺挺的,没有弯起来,更没有弯得像一颗球。它们直挺挺的身体上面,也没有酱,白花花一片,没有酱,肯定也没有爆。厨师回乡下过年了?那就宽容一切吧,到底过年,我是这么想的。
我吃了一棵西兰花,还好米饭是热的。
我妈说过大年夜要吃饭,但是大年夜不要吃泡饭,要不明年一年你一出门就会下雨。于是我只关心我的饭是热的,而且是干的。
这一盘情人节的甜点也是吃得连滚带爬,我一离开桌子,服务员就赶紧收走了盘子,摆上了留座牌。
我在台湾面店旁边的阿信屋买了一瓶梅酒,配盐醋薯片,可是找不到盐醋薯片,有任何口味的,只是没有盐醋的,那就得喝啤酒,可是我不喝啤酒,可是没有盐醋薯片,梅酒也喝不了了。
有一年台风夜,我出来屯点什么,实际上我不需要屯什么,不就是台风,也可以不吃,货架完全空了,饼干和面包,什么都没有了。我就拿了一包酸奶油薯片,一罐雪碧和一壶二锅头,对,瓶子做得像壶,进口的,二锅头。排我前面的人还好意思回头看我,他自己买了一盒套套,还在收银台前面拿了一盒口香糖,我看得太清楚了,套套和口香糖,台风夜。
刚刚到香港的时候,我去澳门的赌场还会被要求出示身份证,一边掏身份证,一边心里暗暗地美美的。这才七年,我就是买一吨酒也没人管了。
我带着一瓶梅酒回到家,看了一下手机,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从冰箱里拿了一只桔子,坐到阳台上,桔子也是冷的,那又怎么样。如果我能够完成,我就会吃掉这个桔子,如果没有,再把桔子放回冰箱。
我把电脑放到腿上,看了一眼桔子,开始工作。如果今天十二点没有交出去,我就没有了桔子,而且我肯定会丢了这份工,反正也不是我第一次丢工作了。我当是我丢掉了工作,不是工作丢掉了我。
天全黑了,月亮圆不圆,我不知道。我不想看。
微信来了,他说他不能给我打电话了,他知道他是一早答应了的,可是老婆查手机查得特别勤快,今天。
我安慰他说查手机算好了的,我认识一个人,下班以后就得把手机放老婆那里,而且他老婆还去他单位接他下班呢。我说完这一句,加了个笑脸,发出了。要是这条回复没赶在一分钟内发出去,收到的就指不定是谁了。
他回过来一个晚安。
我呆了一下,晚安。这才九点半,晚安。这是一个约定,晚安就是再见,再见太难听了,只好说晚安。如果他说晚安,今天就结束了。有一个晚安也真的太好了,有时候我等一个晚安都等成了早安。他可能是真不方便,可能就是真忘了。
我看了一眼桔子,继续工作。我很有可能完成,那么我就不会丢工作,至少这一次不会了。
三分钟以后,我突然暴怒,我后来想一想,只会是月亮的原因,我不是狼人,但我是一个女人,月亮对狼人和女人的影响肯定都是巨大的。
我关了电脑,站了起来,把桔子放回冰箱。
然后我坐在地板上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你有没有见过有人只要一个电话做情人节礼物的?我才不管收到这条微信的人是谁呢。
他没回。
我给他发了一个红包,520,我也不能发521或者522,微信规定的,520,神经病微信。
他没收。
我又发了一条,你知道每天早晨醒来时候胸口思念的痛吗?那叫什么?
他回了一个字,爱。
我就哭了。地板太凉了。而且那句话还是我看电影看来的,我要是个作家多好,我就出口成章了,每一句话都感动死人,金句王。可是我不是,我只是个中老年,程序员,我的活可以在家里干,但是工资少一半儿,我的老板用视频电话骂我,跟在公司现场骂的效果没有什么不同。
我一边哭一边看着他把红包收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我做人太失败了,我这个女人干的都是男人应该干的事。只能怪自己,女人把男人应该说的话都说了,女人把男人应该干的事儿都干了,让男人们干什么呢。
我还在红包里写了这么一句,当是今天一起看了场电影吧,然后戏院门口卖花的大婶跟着你,你只好给我买了一枝花。
我要下得去手的话就给自己一个耳光了。我下不下去手,我把梅酒拿了出来,冰箱里呆了几个小时,它也是冷的了,它的冷足够让我肿成一个猪头。
我拧开瓶盖,一手叉腰,一手握住瓶颈,灌了一大口。然后,噎到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被酒噎死的人,我肯定是第一个。
我灌了第二口,再一次被噎到。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我意识到是我的姿势,我的姿势出了问题。我放下酒瓶,去厨房取了一只水晶的香槟杯,慢慢地坐了下来。我把梅酒倒入了香槟杯,它看起来竟然很像香槟。我捏住香槟酒杯,轻轻摇晃,喝了一口梅酒,然后是第二口。我还有一盒乐天杏仁糖,一颗糖,一口酒。
一瓶酒喝完,我还不醉,糖倒全吃光了,绝望透了。
我想打电话,可是打不出去,要是他老婆接电话,他死了,我也死了。我就给格蕾丝打了一个电话,她接了。我说我的礼物呢?你说的要给我的情人节礼物呢?
她好像在山上,电话断断续续。
我的礼物呢?!我又问了一遍,用吼的。
我跟你分享的巧克力啊。她是这么说的,道德线下面的下面,脏秘密,我没有任何人可以讲我只能跟你讲,我还是个老师。但是巧克力太甜了,巧克力又没有罪是吧。
我看了一眼窗子外面,月亮太圆了,月亮圆得我都可以去死了。
这一天就这么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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