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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涛 | 爱辩论祸从口出,悍妇也救不了苏格拉底

2017-09-12 王元涛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33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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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地中海夕阳给雅典城深街窄巷的奶白色屋墙涂抹了一层金。即使门窗紧闭,桑娣帕也能听出各种高低缓急的脚步声,正往中心大剧场方向汇流。今晚,那里有一出新剧首次公演,名字叫《云》。

别说桑娣帕根本没余钱买票,就算荷包里的银币多到挤出汗,她也不会去看这部剧。

很长一段时间了,经常有个衣着光鲜的家伙,在桑娣帕家门前打转,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像个来路不正的私家侦探。对门的铁匠贺拉斯悄悄告诉桑娣帕,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诗人阿里斯托芬。

桑娣帕当时还奇怪了一下:他跑到我们贫民窟来干什么?答案在今晚揭晓,阿里斯托芬守在这儿,是为了暗中观察桑娣帕丈夫的日常举止,之后把他写进幽默剧《云》里。

桑娣帕的丈夫,名叫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的妻子桑娣帕,素以凶悍著称,与后世美国总统林肯的夫人玛丽·托德齐名。

对此,有人曾向苏格拉底表示同情,苏格拉底则自嘲说:最优秀的驯马人,不是应该选最烈的马,才能显示自己的能力吗?

实际上,苏格拉底清楚,桑娣帕刚嫁给他这个小石匠时,一点都不凶。是时光的雕刀无情,先粗糙了桑娣帕的容颜,后扭曲了她的性情。反正苏格拉底打死也不会承认,桑娣帕的凶与悍,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任谁嫁给苏格拉底,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不赚钱,别说买房买车,连家庭日用温饱都捉襟见肘。看看斜对门那个补衣工,跛脚的克罗托,家里都养得起三个女奴隶。而桑娣帕连劈柴洗马桶这些粗活,都不得不亲力亲为。

苏格拉底呢,一年只穿一件脏长袍,买不起鞋,就打赤脚,每日早出晚归,比政务官还忙碌。那么他整天忙些什么?晴天守在十字路口,雨天躲进城北大市场,专门找形形色色的闲人辩论!

给这样一个人当老婆,如果你不想疯掉,除了像桑娣帕一样变成悍妇,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从结婚那天起,桑娣帕就开始领教苏格拉底的强辩本领。往往不出五句话,她就会被他驳得哑口无言。这时候,她最正确的反应,就是血往头顶涌,手边不管是菜刀还是通火棍,直接往他身上招呼。桑娣帕悍妇的名声,就是这样被苏格拉底逼出来的。

平心而论,桑娣帕也不是完全不理解苏格拉底。知夫莫如妻。她承认,苏格拉底很多时候没有错,比如不先搞清每个词的意思,一切对话都是鸡同鸭讲,没什么意义。况且,还有那句著名的话,“我之所以被称为最有智慧的人,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最没有智慧”,桑娣帕觉得很巧妙很有震撼力。

但桑娣帕更想知道的是,生活真需要这么精准和精细吗?如果每句话每件事都像苏格拉底一样较真,人和人岂不是要天天斗得乌眼青?

有一次,苏格拉底好不容易在一位将军家揽到一份石雕活,他却不专心挥榔头,趁喝咖啡的工夫,与将军辩论什么是勇敢。将军说,勇敢就是面对敌人不逃跑。他却说,普拉蒂亚之役,斯巴达司令官保萨尼阿斯却是先逃跑后反击,才取得了大胜。将军无语,心中不快,找个借口就把他打发了。

桑娣帕和儿女们在家,正眼巴巴盼他带钱回来买米,可出现在门口的他却两手空空,因为又成功捉弄了一位将军,一脸的沾沾自喜。

桑娣帕马上从屋外撮进来一铲沙土扔进煮锅,然后宣布:这就是今天的晚饭。

桑娣帕没办法让苏格拉底明白,他口中的人民,并不需要真相。如果真相不能让他们感到快活,他们就讨厌真相,也讨厌说出真相的人。你一定要把装睡的人叫醒,他会恨不得杀了你,比我桑娣帕凶狠多了。

除了桑娣帕,没谁肯提醒苏格拉底,他整天被一群不怀好意的人包围着,吹捧着。其中,桑娣帕最恨的一个人,叫柏拉图,每当苏格拉底发表反动言论,他叫好的声音最响亮。

桑娣帕私下找过柏拉图,希望他劝劝苏格拉底,抽时间照顾一下家庭。柏拉图却说:你和孩子就做点牺牲吧,要知道,千年以后,我老师会取得无比巨大的名声。

桑娣帕生气就生气在这里,千年以后的名声,能替我们一家老小换来明天早餐的一块面包吗?

石匠与铁匠素来不同。

石匠的理念是,石头里自有一个人形,他的工作,只是帮忙把外层的废料敲掉。而铁匠眼中的一坨铁,却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只要有熔炉,最终无论如何能把它锻造锤打成形。

桑娣帕隐隐相信,可能正因为这种差别,人家铁匠贺拉斯,把一大家子人拢得紧紧的,粗茶淡饭管饱,布衣荆钗也其乐融融。而在苏格拉底眼里,自己和三个孩子,恐怕像废石料一样,就算被一层一层凿掉也没什么可惜的。

因此,桑娣帕从来没指望从苏格拉底嘴里了解《云》到底编了一个什么故事。街坊邻居倒是议论得很热烈,可只要她一走近,他们马上开始谈论雨水和天气。最后,还是铁匠贺拉斯,给她介绍了故事的梗概。

说有一位老人,儿子迷恋赛马,欠下一大笔债,家庭陷入困境。在“云神”的提醒下,老人逼儿子去苏格拉底“思想所”学习诡辩术,指望能在法庭上成功逃避债权人的追索。可没料到,儿子学成后所做第一桩事,是把父亲暴打了一顿。其理由,来自苏格拉底:小时候,你没少打我,因为你比我懂得多,所以是正当的;现在我长大了,比你懂得多了,所以,打你,也同样正当。

父亲辩论不过,儿子得意洋洋,声称接下来将殴打母亲,而且还要尝试乱伦。这一切,因为有苏格拉底辩论法撑腰,都可以获得正当性。

老人怒了,一把火烧掉了苏格拉底思想所。

但《云》剧里的这一把火,好像直接烧到了桑娣帕头上,她的尖叫声,几乎惊动了半座雅典城。

因为她明明知道,《云》里苏格拉底,和自己的丈夫刚好相反;那些在雅典阴暗小巷里教人诡辩赖账的智术师,恰恰是丈夫平生的死敌!

想进一步理解桑娣帕的愤怒,今天可以这样说,你兴冲冲地看了一部电影《韩寒》,结果开头就说他抄袭庄羽,结尾又说他与李枫的关系缠扯不清。或者,你满怀敬意地读一本《博士传》,结果里边主人公的价值观念与行事手段分明是周小平!

桑娣帕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云》剧会让丈夫倒大霉。回到家,她手持利刃,威逼苏格拉底去找阿里斯托芬,不准这部剧继续演出。但苏格拉底宁死不屈,说阿里斯托芬作为朋友,拿他调侃,反而是二人友谊牢固的证明。

苏格拉底眼角透出“坏名声也是名声”的自得神态,令桑娣帕后脊发凉,彻骨绝望。

桑娣帕的预感,不久就应验了。

诗人米利图斯、政治家阿尼图斯、演说家莱昂,决定共同起诉苏格拉底。桑娣帕不明白,他们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到底为什么要为难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石匠?铁匠贺拉斯长叹一声说:这些人,都在辩论中吃过苏格拉底的亏,他们认为自己遭受了奇耻大辱,所以想让他在监狱里闭嘴,或者干脆杀死他。

桑娣帕不由得跳了起来:说几句话的事,就犯死罪?

铁匠贺拉斯不接话,用力挥动手中的锤子,冷黑铁砧上,一柄弯月短刀渐显雏形。

按希腊民主制,审判苏格拉底的陪审团共有五百人,其中绝大多数人并不认识苏格拉底,但他们都知道这个名字,因为他们看过或听说过《云》。

起诉罪名主要有两宗,第一宗是不信神不敬神,对此,陪审团成员纷纷点头,是的,苏格拉底在剧里分明说过,宙斯不存在,云才是真神。第二宗是败坏青年,陪审团成员又纷纷点头,没错,《云》里的苏格拉底,彻底毁了那个爱赛马的小伙子,让他以为殴打父母是必要的教育方式,连乱伦也是无可指责的体面行为。

结果,过半数的二百八十人认定苏格拉底有罪,判决成立。不知道他们当中,有多少人会因为能给戏剧人物定罪而兴奋不已。

法槌敲落,桑娣帕反而冷静下来,她想通了,就算没有《云》,希腊人也不会宽宥苏格拉底,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把很多希腊人折磨成了悍妇,也就是说,苏格拉底为自己的死,早早种下了远因。

在否决了逃跑和交罚款两项动议之后,苏格拉底将在死囚牢里等来人生的最后时刻。这时,桑娣帕带着孩子闯进了监狱,她大喊大叫,撒泼打滚:你们不是说我是悍妇吗?那好,我现在就一悍到底,悍是我的悲哀,也是我的心伤。

凭桑娣帕对苏格拉底的了解,在饮下毒药之前,他一定会表演平静,甚至有可能故作镇定又莫名其妙地说,别忘了给医药之神送一只公鸡。桑娣帕知道,最后一句话,他也不会提到自己和孩子。因而,桑娣帕就是想用大喊大叫来搅局,死是悲哀难过的,而且世界这么脏乱,人心这么卑劣,你表演平静给谁看?

相信我,在被武装看守推出监狱大门时,桑娣帕的嗓门依然很大,可她并没有说粗话,她只是在后悔,刚才在牢房里,忘了把这句话喊出来:人们啊,千万不要赞美死亡,哪怕是苏格拉底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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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 by 迷糊小胖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97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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