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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荷 | 教师曹兆海

2017-09-10 易小荷 骚客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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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想象今天这个日子,就像任何一个平常的日子,重庆郊区的某个楼里,一个老者颤颤巍巍地爬着楼,回到家,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孩子们大呼小叫的嘈杂,公车的过往都不足以惊扰到他,只有太太絮絮叨叨的抱怨会让他偶尔抬起头来。

易老师,我这个做了三十八年老师的父亲,他说,只有记不住老师的学生,没有记不住学生的老师。我亲眼看见他把家里的新衣服,自己的餐卡送给学生,也看见过他不经意背出路边陌生人的名字,因为给那人上过课。他被母亲笑话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教了一辈子的书,哪里有学生记得你。”

父亲,定义了我人生当中所有关于“师者”的定义,可是我翻遍了笔记本,发现我写过的上百万字里,从来没有涉及父亲的职业生涯,我唯一采访过的教师,是一个无名的逝者,他甚至比父亲更加低微,就像一颗拍扁在西北大地的粉尘。

那么,就让这个日子的这个瞬间保留这样一个场景:静了场了,许多人纷乱但一言不发地坐在了座位上,那是被称作“老师”的人们唯一拥有锥形灯光的时刻,世界无论耀眼还是沉重,灯光迟早昏暗下来,所有人都会隐没在寂静的黑暗里。


2012324日,曹兆海在故乡大连因病去世,终年74岁。4天后,他的骨灰回到了他生活了11年的地方——甘肃白银。

白银,这座矿业小城在西北的戈壁中突兀而生,一共只有几条街道。几乎从未进入过白银之外的中国人视野中。喜欢听民谣的人或许听到过张玮玮和郭龙的那张《白银饭店》,更多的人因为2016年告破的连环杀人案,才知道白银这个名字,随后就又忘却。

1985年至1996年的11年间,大连人曹兆海在甘肃白银教了上千个学生。他们中的90%都成为了大学生。像王小波的忠实读者给自己取名“门下走狗”一样,他们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曹徒”。

2012年3月28日,按照曹兆海生前遗愿,他的骨灰从大连启程,跋涉2800多公里运抵白银市。一个月之后,他的骨灰盒端放在白银市紫灵山吊唁厅。大厅的中间放着他年轻时的照片,放大的旧照里,年轻的书生依然保留着55年前那抹永恒的微笑。

照片的右下角写着这样几个小字:“在北大”,落款:“1957年秋”。


▏北大历史系·右派·下放


曹兆海和北大的缘分只有一年,但这一年却永远地改变了他的人生。曹兆海至死都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被划为右派的。1957年,当“北京大学”和“北京医科大学”两个选择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当时作出的选择,究竟对未来意味着什么。

反右开始的时候,曹兆海正在北大历史系读一年级。

1957年7月9日,毛泽东在上海干部会议上讲话:“右派只有极少数,像刚才讲的北京大学,只有百分之一、二、三。这是讲学生。讲到教授、副教授,那就不同一些,大概有百分之 42 36041 42 15263 0 0 2940 0 0:00:12 0:00:05 0:00:07 2940十左右的右派。”

根据《北京大学纪事(1898-1997)》,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和延续到1958年1月底的3个月的“反右补课”中,北京大学一共有699人被划成了“右派分子”,其中,学生589名,教职员110名。

曹兆海不清楚,他当年是否就是为了凑齐这个“比例”被划成右派的。他反复说自己是个“胆小得近似怯懦”的人。

“如果要说我当时有什么错,那就是我喜欢读书,又喜欢到处去说……那个年代,哪能这么张扬啊。”曹兆海说。

这种好学或许源于家族的遗传。追溯上去,他的太祖公曾经是国子监的太学士,曾祖父是光绪的书法老师,现在的东华门西华门的字就是他写的。

1957年2月,北大校长马寅初被打倒。有人写了支持马校长的信。曹兆海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嫌疑落到了他的头上,最后他被定性成“企图叛逃、企图组建反动小团伙、企图写反动文章”,划为右派。

1958年,曹兆海被下放到河北沙丘。那些年,个子1米82的他,一度瘦到了只有80斤。

有一天,他站在广袤的天空下,突然想起,自己所在的地方,秦始皇就是死在这里,赵武灵王也死在这里。他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痛苦,“人要是啥都不知道多好,还挺高兴。”

他看着当地农民生活很苦,家家户户穷得揭不开锅,于是带着他们去古战场上找残留的古铜钱,拿去换几个钱,暂时填饱下肚子。“我还记得是一个铜钱换一分钱。”——他的历史知识总算派上了一点用武之地。


▏白银公司二中·良师·绽放


曹兆海临终前,立下两个遗愿:一是将毕生积攒的29万元积蓄捐赠给白银公司二中(现名白银十中),设立助学基金,帮助家庭困难品学兼优的学生完成学业;二是自己能够“回到”白银。

文革结束后,1979年,曹兆海回到老家大连,四处找寻教书的工作。

找工作并不顺利,因为他只在北大读了一年就被下放了,没有大学学历。他后来去找了北大,才拿到一纸肄业证书。

曹兆海只好在大连的列宁中学代课,一个月最多五六十元。

1984年的一天,曹兆海乘车去找工作,旁边正好坐着甘肃白银公司第二中学的党总支部书记李保和。

创办于1975年的白银公司二中当时是个教育基础很薄弱的学校,80%以上的教师都只有中师或者高中学历。学校很久以来只有初中部,刚建立两年的高中部由于成绩太差,面临着被取消的命运。

1984年10月,兰州市教育局组织下属单位去外地考察优秀学校,李保和参加了这次考察。

“在旅顺到大连的公共汽车上,我正好和曹兆海一个板凳。他看见我戴着白银公司二中的校徽,就聊起来。他听说我们在招老师,就说起他认识一个代课老师,学历怎么怎么样,上课怎么怎么认真,一直希望能找到份固定工作而不只是代课……最后下车的时候他才告诉我,那个人就是他。”李保和回忆道。

1984年12月,他给曹兆海发电报,“带上户口,前来报到。”12月25日,曹兆海到达白银,从此成为了原白银公司二中的正式教师。此后,多年任高三文科班班主任,同时兼任历史、地理两个科目的教学工作,直到1994年8月退休。

而曹兆海到来之前的白银公司二中,在当地排倒数前几名。没有教师和学生自愿来这所学校。

“白银不像其他地方有好的生源,初中到高中,学生的成绩差得很。曹老师带了很多年的高三,他基本上是靠一年的功夫,硬把这些孩子给带出来的。可以说是,一个名师改变了公司二中的命运。”李保和说。

曹兆海来之后的第二年,白银公司二中的高考成绩就一跃居于全市第一。也就是这一年,白银恢复建市,李保和被任命为白银市第一任教育局长。

“1983年以前,白银公司二中能上大学的是个位数,他去了以后,很快上升到了2位数,1988年上升到了3位数。他带的班上考上大学的有80%以上。”李保和说。

此后,连续十年,白银公司二中的成绩名列全市第一。


▏白银11年·师者·救心


“东经103度与北纬35度之间,孤零零的白银。五十多年前,在那片戈壁滩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矿,随后很多人从各地来到了那里。他们架起各种大型机械不停地往地下挖,直到把那片荒凉的戈壁滩挖得灯火通明,兔走狼奔。当年怀着建设祖国大西北理想闯进无人区的时髦工人们,在那里生根发芽。而我们,就是那些芽。”

离开家乡许多年后,白银人张玮玮这样写道。

另一位白银籍的GQ记者冯睿的笔下,上世纪的最后二十年,白银青年的日常:“工厂效益不佳,下岗分流等等原因造成了一些社会闲散青年,在移动性很差的孤岛,这些青年就是移动在这个城市的炸弹,没有出路的青年戾气十足。我有位老同学书包里不装书,只背着两块砖,另一位同学在某个好欺负的老师课堂上坐在最后一排磨刀。我打过架。每年目睹几次大型群殴,见证一两次死亡,这是常有的事。”

高考上大学,几乎成为白银青年逃离噩梦般生活的唯一途径。曹兆海用十年光阴和辛苦,改变或者说搭救了上千名学生的人生。

在学生的眼里,曹兆海走路很快,一阵风一样地卷进教室。上课的时候也不像其他老师,完全不需看讲义,对历史事件人物信手拈来,而且都有他自己独特的见解和看法。他就好像为这座小城打开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门。

曹兆海告诉学生,不要被历史课本里面繁复的字句迷惑了,历史无非就是名词和动词,没有形容词、副词……他把历史事件和人物拎出来,编成像藏头诗一样易记易背的顺口溜,在他的班上,“就是笨得不行的孩子考历史也没有不及格的”。

曹兆海的宿舍并不宽敞,一共两张床,地上还铺个毯子,房间里永远都是一屋子的学生,每天晚上那些家住得远的,还有家里条件差的,全部都到这里来吃饭。曹兆海至死都是孤身一人,对他来说,学生就是家人,就是孩子。

唐月广曾经在曹兆海的宿舍住了两年,“就是那种学校的单身宿舍,一共两张床,地上还铺个毯子,他的房间永远都是一屋子的学生,每天晚上那些家住得远的,还有家在农村条件差的,全部都到曹老师这里来吃饭。”唐月广说。

很快,唐月广的成绩从班里的第50名上升到第14名,顺利考上了西北师范大学。后来,他在电视台工作,去了北京,再回到白银。

那个时候,白银地区的很多家长还不懂得重视高考。只有曹兆海才深刻了解,知识改变命运的力量。曹兆海积极和校友们联系,希望过了录取线的学生能够被顺利录取。

不仅管上课,学生高考的时候,一个考场一个考场的送冰棍,李保和回忆说:“当时兰州有个北大校友会,他就一个一个地找,听说有招生的要来甘肃了,问清楚是哪节车厢,就在门口去守着。”不仅如此,还管分配,当时有个学生叫袁群,回到白银以后,还托人给行长写条子让他去工作。

但是他从不建议自己的学生上北大,“免得遭罪”。当年,他看着校长马寅初被带走,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商鸿逵被打倒,这样的印象终身难以磨灭。


▏大连16年·身后名·魂归


在白银的11年,曹兆海是快乐的。毕竟,在这里,连远在兰州的学生都知道,“白银有个很历害的曹老师”。远道的学生闻讯而来,他上课的教室总是被挤得满满当当,连过道都通不过。那些偏远穷困人家的家长,没有办法表达心意,就打点山泉水送他。白银下面有个贫困县叫景泰,那里的父母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救济的通心粉送给曹兆海,曹兆海回头全部做给孩子们吃。

也不是没有孤独的时候,“曹徒”多年以后聚在一起,回忆起来曹老师怎么守得住在那个小地方呆一辈子,有人想起家长们也替他张罗过亲事,他以自己是个异乡人为借口谢绝了,他有过孤独的时候吗?他品尝过爱的滋味吗?“他唯一喜欢过的女人是李清照”有人说。

1996年,曹兆海退休,离开白银,回到老家大连。

1998年因为肠癌动了手术之后,他的健康每况愈下。两年前,小腿不知道什么原因整天酸痛,痛苦到极点的时候,一天一宿都闭不了眼睛,只能靠安眠药勉强睡几个小时。他请了个24小时的护工,每隔几分钟帮他翻一次身。最亲的姐姐几年前都去世了,他的小屋偶尔来问候的并非隔辈的后代,而是远道而来的学生。房间里的书乱七八糟地堆积着,他的面前放着台小电视,偶尔不那么难受的时候可以把目光投向那里,用尽全身力气去了解一点外界的信息。

2012年3月24日,曹兆海在故乡大连去世,终年74岁。在16年的退休生涯中,孤身一人的曹兆海并不孤单,学生的反哺温暖了他的晚年:有学生为他购买了居所,有学生为他奉汤熬药,随侍左右。

曹兆海留下遗嘱,把毕生积蓄29万元捐给白银公司二中(现名白银十中),设立助学基金,帮助家庭困难品学兼优的学生完成学业。

他去世之前,我去探望他,为了找到他家地址费了半天的时间,大连郊区的那个街区,并没有人知道那个足不出户的老者是谁,他房间里的照片都送得差不多了,只挂着两个相框。一个是从前在白银时,学生给他画的像;另一个是一张照片,1957年他刚刚进入北大时照的,彼时,命运并没有开始无常的捶打,相片里的曹兆海年轻英俊,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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