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六神磊磊 | 从唐朝的节妇到明清的荡妇

2017-09-08 六神磊磊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4800       字


阅       读       需       要


10 min


一位已经嫁了人的女士,却被另一名男子殷勤追求。她收了别人贵重的礼物,甚至一度系在了自己的裙子上,最后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又退还了回去,告诉对方不愿背叛婚姻。

这样的姑娘,还可以被叫作是好姑娘吗?

一位中唐的诗人说,能。

在他的同时代,很多人也都说:这当然是位好姑娘。

然而过了几百年,到了元、明、清的时候,人们的评价慢慢反转了,许多评论家大惊失色:不能!这怎么可以!绿茶婊!

这一篇文章,我们就聊聊这位唐代诗人和这首爱情诗的故事。

话说,如果你在公元810年左右来到长安,到太常寺里去办事,就能找到这位名叫张籍的诗人。

他很好找,因为有一个显著特征——眼睛不太好,[1]看不清东西,后来病情还一度很严重,差一点就成了荷马了。

他的工作内容有些枯燥,是在太常寺里担任一个普通职务,叫作“太祝”。在那个机构里,太祝应该有三个人,他只不过是三人之一,级别不高,大概是正科级到副处级之间。

张籍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祭祀。凡是有重大仪式典礼,要净手净面的,多半要由他拿水具、毛巾,这就是所谓的“奉匜沃盥”,“匜”就是水具,“盥”就是洗手。

典礼开始后,他还会庄严地跪下,朗诵(我怀疑是背诵,因为眼睛看不见嘛)献给神明的祭文,然后郑重地烧掉它们,表示已经送到祖先或者神灵那里去了。

这项工作真的很无趣。你大概要想,这位张籍先生多半是一个古板、无聊的人吧?恰恰相反,张科长在生活中恰恰是一个很疯、很有个性的人。

疯到什么地步呢?传说他因为迷恋杜甫,就打印了杜甫的许多名诗,烧成纸灰拌上蜂蜜吃,每天早上吃三匙,还振振有词地告诉朋友: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写出杜甫那样的好诗了!

尽管又盲又疯,但张籍写诗的水平确实很高。和他同时代的大腕——韩愈、孟郊、白居易等人都很欣赏他的诗。今天,张籍的绝句《秋思》还被选进了语文课本。后来大文学家王安石有一句很著名的话,“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说的就是我们的盲诗人张籍。

在张籍的许多作品里,最有名的一首,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节妇吟》,翻译成现代话,就是《记一个正经的好姑娘》。





这首诗不长,也很好读,全文录在这里: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意思很明白:一位已经嫁人的女士,遇到了一个男子大献殷勤。男子送给了她重礼——一对明珠。

女主人公感动了,甚至可以说是心动了,把明珠系在了自己的红裙子上,每天伴随着自己。

看来男子已接近得手了,可是女主人忽然找到他,要和他谈谈。她所说的话,就是这一首叫《节妇吟》的诗。

女子主动说起了自己的家庭,很简单的两句话:我家的房子连着花园,修得轩敞又美丽。我的丈夫在做皇家卫士,正拿着长戟在宫殿里值班,威武又体面。一句是说房子,一句是说丈夫。

讲完了这些,她告诉热情的追求者: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决心和丈夫同甘共苦,不打算背叛他。

最后,诗人写出了一个被广为传诵的结尾:“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对于这位女性,应该怎么评价她的行为呢?张籍的观点很明确:这是一位节妇。

在张籍的时代,人们是认可这个女子的行为的。当时的人认为,她可以接受别人的爱情,为之感动;她也可以收别人的礼物,甚至是贵重礼物,并带在身上;她退还礼物之前,似乎还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甚至不无遗憾,并为之流泪。经过了这一切之后,这个姑娘还可以被称作“节妇”。

瞧人家唐朝人的境界。

事实上,像这种已婚美女被人追求的桥段,以前就有很多诗歌都写到过,其中最著名的有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叫作《陌上桑》,其中的女主角叫作秦罗敷。这首诗还入选过课本。

和《节妇吟》的女主一样,罗敷被人调戏了。她坚决拒绝了对方,并且侃侃而谈自己的家庭如何富裕,丈夫如何英俊显贵,好让猎艳者知难而退。

这个故事还有一个更早的版本,情节更为激烈:调戏罗敷的不是别人,居然是她多年没见面、此番才休假回家探亲的丈夫秋胡。他们两地分居实在太久,互相都记不清长相了,秋胡把她当成路边的野花了。

在真相大白之后,罗敷骂了丈夫一顿,然后……离婚了?不是,她自尽了。是的你没看错,真的自尽了。

第二个故事,叫作《羽林郎》。

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叫作胡姬。前文说的罗敷是采桑的,而这里的胡姬是卖酒的。她也遇见了一个追求者,送来了一件礼物:青铜镜。胡姬也严词拒绝了她。

这两首著名的诗,都是相同的臭流氓和好姑娘的桥段,故事里的人物黑白分明、正邪俨然。这两首诗里的女主也都各自被配了一句阐释礼教大防的庄重台词:一个是“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一个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然而张籍的笔下的这位“节妇”,和罗敷、胡姬都不同。

她要温和得多,没有指着男人的鼻子骂;她也没有讲一句大道理,没讲一句礼教大防;她甚至还对别人动了心了,思想上挣扎了。最后她拒绝对方,是因为爱,而不是因为礼。她觉得自己爱丈夫。

前两个故事里的猎艳者——“使君”和“冯子都”,都是简单的臭流氓形象,是被鄙弃和斥责的一方。但张籍的诗里却没有贬低那位追求者,甚至说“感君缠绵意”“知君用心如日月”,反而为对方说好话。

我们总习惯说唐代人开明、开放,从一首小诗里也可以窥见一斑。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事情慢慢起了变化。

施蛰存先生写过一本书,叫《唐诗百话》。他在里面说到了一个现象:时代越是往后,我们的专家学者们看待这首诗的目光就越严厉。

宋代的时候,礼教愈发苛刻,但起初似乎还没有波及这首小诗。北宋有个学者叫作姚铉的,编了一本书叫《唐文粹》,仍然把这首诗编在《贞洁》类里。在他看来,诗中的女子仍然可以被叫作“节妇”。

直到南宋,诗人刘克庄在他的《后村诗话》里也还说:“张籍《还珠吟》为世所称”,“古乐府有《羽林郎》一篇,籍诗本此,然青出于蓝”。他仍然在说这首诗挺好,属于正能量。

大反转发生在元代。当时文坛上有个现象——涌现出大量的节妇诗,讲述的都是女人们如何捍卫贞操、寻死觅活的故事。由于当时的特殊背景——蒙古入侵,国家沦亡,汉族的文人们无力抵抗,就把精神投射在女人身上,津津乐道地描述她们怎么反抗元兵强暴,怎么上吊、投水、跳崖、绝食。

相比之下,张籍所写的这位姑娘段位明显不足,一点儿上吊绝食的事迹都有,慢慢地也就不够看了,开始从“节妇”向“荡妇”反转。

宋元交际的时候,有个学者叫俞德邻,这位老先生敏锐地嗅出了《节妇吟》的思想道德问题,发出了质问:

“今爱明珠而系襦,还君明珠双泪垂,其愧于秋胡之妻多矣。尚得谓之节妇乎?”[2]

意思很明白:收人家的奢侈品,还系在裙子上,这样能叫节妇吗?这不是绿茶吗?

到了明代,“节妇”的标准好像又更高了。晚明学者吕坤搞了一本书叫《闺范》,专门讲女人如何守贞的:“女子守身,如持玉卮,如捧盈水……丈夫事业在六合,苟非渎伦,小节尤是自赎。女子名节在一身,稍有微瑕,万善不能相掩。”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简单来说就是:男子干的是大事,所以犯点小毛病也可以挽回。女的关键在于名节,只要稍微玷污,那就永远洗不清了。

比如著名清官海瑞的女儿,因为接受了男人的一点儿食物,海瑞就勃然大怒,认为女儿的错无可挽回。最后这姑娘被迫把自己活活饿死。相比之下,张籍笔下的这个姑娘收人家的明珠,不是“荡妇”是什么呢。

于是,这位几百年前的绿茶遭到了学究们的猛烈抨击。晚明学者唐汝询说:“系珠于襦,心许之矣……然还珠之际,涕泣流连,悔恨无及,彼妇之节,不几岌岌乎?”[3]

和他同时代的学者贺贻孙则批评说:“此诗情辞婉恋,可泣可歌,然既系在红罗襦,则已动心于珠矣,而又还之。既垂泪以还珠矣,而又恨不相逢于未嫁之时。柔情相牵,展转不绝,节妇之节,危矣哉!”[4]

这两段痛心疾首的话其实都是一个意思:这女子不配当节妇。所谓“危矣哉”,就是说:危险啊,离荡妇就差三十里了!

特别是有一个叫瞿佑的人,对这首《节妇吟》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要教育一下张籍。他亲自动笔改写,作了一首叫作《续还珠吟》的诗,沾沾自喜地到处晒。

我们把这首正义感满满的诗录在下面,大家鉴赏一下:

妾身未嫁父母怜,妾身既嫁家室全。

十载之前父为主,十载之后夫为天。

平生未省窥门户,明珠何由到妾边。

还君明珠恨君意,闭门自咎涕涟涟。

据说他有一个名叫杨复的同乡,读了这首诗,还点赞说:“真是心正词工呀!就算张籍见了,也一定会服气吧!”

在他看来,“节妇”一旦收到别的男人的明珠,就必须像鲁迅所写的吴妈一般,大叫大哭着跑出去:天呀居然送礼给我,叫我以后怎么做人。

难怪施蛰存先生评价说:“这是一首封建礼教的顽固卫道者写的诗。”我想,张籍如果真看到这首诗,多半不会服气,而只会惊讶于这个民族的后人们怎么会缺心眼成这个样子。

据说这位瞿佑先生还做过一百多篇类似的乐府诗,可惜我们读不到了,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正气凛然。

更有趣的是,这位道学家瞿佑先生一边痛斥绿茶,一边却从事着另一项光辉职业——艳情小说写作。

我们来看看他小说里的词:

洞房花烛十分春,

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

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

轻怜痛惜莫嫌频。

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这很符合道学先生的一贯特点,他们大多是一些分裂的人。别人谈个恋爱,他们就怒不可遏,但自己搞起三俗来却又比谁的底线都低。女人们“还君明珠双泪垂”就叫败坏道德,但是他自己写“汗沾蝴蝶粉”就不败坏道德。




对于这首《节妇吟》,后人批评的还不只是女人心猿意马,他们还抨击了另一点:这女人不该炫富。

他们质疑:你之所以不背叛丈夫,不就是因为他有钱有势吗?你之所以一本正经地“事夫誓拟同生死”,不就是因为“妾家高楼连苑起”——有大别墅,而且“良人执戟明光里”——老公在当皇宫卫士,威风又体面吗?

万一你丈夫是个贫贱的人,你又将怎样呢?会不会早揣着珍珠跟人跑啦?

晚明的唐汝询就是这么认为的:“以良人贵显而不可背,是以却之。”甚至连施蛰存先生也觉得这种分析有道理,认为“这一点击中了此诗的要害”。

我却有一点不同的看法。

“妾家高楼连苑起”,可不可以说是炫富呢?可以。你甚至可以再进一步,理解成这位女士认为背叛婚姻的成本太高,太不值得,所以才打退堂鼓了,“还君明珠双泪垂”。

但我却以为,这完全也可以作另一种理解。女子是在告诉对方:我的生活很幸福,我什么也不缺。你的明珠,对我的诱惑并没有那么大。你没有机会。

在我们现代人的头脑之中,有一个叫“爱情”的抽象概念。这个概念使我们常常不自觉地把“爱”和“物质”对立起来,认为多强调一分物质,就冲淡了一丝爱情。

《节妇吟》诗中的女士如果换到今天,在拒绝别的男子的时候,或许不会直露地说“妾家高楼连苑起”,而会选择说“我丈夫很爱我,你没有机会”。这是今天的政治正确,是符合现代爱情观的“正解”。

但在一千多年前的古代中国人的头脑里,未必有这么抽象的、明确的现代“爱情”概念。在唐代,那个女子大概只会说:“我丈夫很尊贵,我生活很富足,你没有机会。”

物质也是一种力量。有时候,它能帮我们抵御诱惑,维护尊严,保持高贵,让我们能按照自己的信念去生活。

至于一些学者的担心:如果没有高楼,还“事夫誓拟同生死”吗?

我们何必这么悲观呢?张籍另外有一首诗,叫作《征妇怨》,不是正好可以解答这个问题吗:“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

张籍的《节妇吟》,从诞生起到今天,已经一千二百年了。

在我们这个特别爱讲道德的国度里,从来就不缺什么节妇烈女的故事,自元明以来,士人们炮制了那么多节妇诗、烈女诗,情节比张籍的诗更惨烈、更悲壮、更血腥的多不胜数。

但奇怪的是,再没有一首节妇诗的受欢迎程度超过了这一首。千余年来,唯独这首小诗成为了经典,被人们口口传唱,禁之不绝。

这说明一件事:人心,是有它自己的规律的。不管道学家怎么唾弃它,怎么为它捶胸顿足,怎么认为它道德败坏,怎么去改写出更政治正确的“还君明珠恨君意,闭门自咎涕涟涟”来,人们依然更喜欢“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即便不敢公开表态,却仍旧默默为它所打动。

注:

[1]张籍不幸得过三年眼病,所谓“穷瞎张太祝”。具体时间有几说。有说是孟郊死前三年,也就是810年左右开始;也有说是孟郊死后,比如潘竟翰《张籍系年考证》,认为是814年以后得病。这里用第一种说法。

[2]俞德邻《佩韦斋辑闻》。

[3]明·唐汝询《唐诗解》。

[4]见《诗筏》。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93 篇文章

- END -

《六神磊磊读唐诗》,京东当当亚马逊有售。

 © Copyright 

作家原创作品 |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 欢迎分享朋友圈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