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 | 老舍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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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蒋方舟去年写的文章,纪念老舍辞世50周年,辞世是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事实上他是投水自尽。
老舍心地仁厚,爱北京,爱大杂院儿,爱北京人。看书和视觉资料可以知道,老舍一直有老旗人的礼数,待人处事都带着打心眼里流露出来的诚恳劲儿。从英国回到中国,除了西装皮鞋,皮包里也没装什么欧风美雨的玩意儿。笔下写的,戏里演的,也还是四九城里外的那档子事儿。
他是真诚拥抱新社会的,关键他还接地气,和老百姓真熟——所以49年之后,现代文学史上有些名号的人物,只有他还能写出点儿东西来——《茶馆》、《龙须沟》都有着那么股子真诚劲儿,能看到老舍伸手去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踮着脚,努着身子。可说到底,老舍图解不了政治,他能写好的,还是从小到大身边看到的那帮老北京人,嘴贫,心热。善良得连面对把自己卖掉的仇人,都伸不出巴掌。
王朔后来说,老舍的优势在于他对北京小市民的熟悉,兜里有大把现成的人物,不管这戏的立意在哪,他都能随时拿出一条胡同的全部人马帮忙把它扯圆。
而看了《茶馆》和《龙须沟》之外的那些戏,却“只是觉得这个人聪明,也足以为聪明人戒。聪明人有一个特点,就是善于把无价值的事做得有声有色,在玻璃鱼缸里游泳,也有乘风破浪的气魄。”
一辈子安安分分,老舍不局气,可他舍得死。
舍得死,一定不是怕死,他是怕脏。所以死之前他会把外套挂在太平湖边的树上,口袋里放着名片。浩劫到来,干净人死的早。
上海有条老街叫愚园路,墙上挂满了名人故居的牌子,社区宣传栏也贴着老照片儿,放大很多倍,傅雷夫妇顾圣婴……都是名流高士,生写得明白,卒写得含糊。
太平湖公园,北京现在还有,不过是换个地方重修的。老舍当年投水的地儿,后来盖了地铁。舒乙说老舍选那个地儿走,是因为隔着城墙就是他老母亲晚年的住处。他是寻着妈去的。老话说:七十岁有个家,八十岁有个妈。老舍卒年67,有家,没妈。
1966年8月23号这一天早上,老舍离开了家,去往文联。老舍的家是丰富胡同的一座小院,有两棵柿子树,满是花,花是费了大力气养的。
这一天文联有“文化大革命”的活动,和老舍没什么关系。他本来可以不去,但“文革”开始不久后,他曾说:“没有我,我也要参加,完了以后,我知道‘文化大革命’怎么回事,我好写。”他曾经想过要把“文革”搬上荧幕。
老舍积极,一大早就出门,或许因为那时他的创作已经不受重视,话剧剧本接连被退稿,人艺不再找他写戏,文联组织下乡活动也不理他,老舍有点凄凉地说:“他们不晓得我有用,我是有用的,我会写单弦、快板,当天晚上就能排——你看我多有用啊……”
老舍怕自己没用了。这一年春天,他到北京顺义的陈各庄大队体验生活,写下了一篇反映科学养猪的快板——《陈各庄上养猪多》。这之后,就没有公开发表任何作品了。
8月23号的下午,一群北京女八中的学生冲进了文联,她们头上扎着小辫,腰里系着宽皮带,气势汹汹。
她们先是揪出了萧军。萧军不像《黄金时代》里演他的冯绍峰那么高大,身高差不多1米66,矮粗身材,不像文人,像个练武之人,和萧红恋爱的时候,他形容他们是“健牛和病驴”,那是隐隐觉得强壮而不羁的自己被萧红拖累了。那天,揪出萧军的人强迫萧军去挖煤,萧军很硬气,一直反抗,周围的人越聚愈多。
萧军的反抗点燃了小将的怒火,他被皮带打倒在地,越来越多的作家也被揪了出来,骆宾基、端木蕻良……每个被叫到名字的人胸前都被带了一块牌子。
然后,叫到了老舍的名字。
下午四点,所有被叫到名字的人被赶上了两辆大卡车,拉进了国子监文庙的院子里。
在那里,打手们不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而是北京印刷学校的小伙子,一两百人。文庙火光冲天,是在燃烧大批京剧戏服,小伙子们轮番用戏台上的道具:木刀、竹剑、藤条来打这些跪在他们面前的人,有作家,有京剧名角。头一轮问什么出身,出身坏的打;第二轮问什么职务,再打一轮;第三轮问挣多少钱,再打三四圈。
老舍当天穿得体面,八月骄阳似火仍穿着西装外套。
被打第一下的瞬间,老舍就成了他笔下的人物,《四世同堂》里的祁天佑。彼时,他是这样写的:
“天佑的眼中冒了金星。这一个嘴巴,把他打得什么全不知道了。忽然的他变成了一块不会思索,没有感觉,不会动作的肉,木在了那里。他一生没有打过架,撒过野。他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会挨打。他的诚实,守规矩,爱体面,他以为,就是他的钢盔铁甲,永远不会教污辱与手掌来到他的身上。现在,他挨了打,他什么也不是了,而只是那么立着的一块肉。”
打了三个多小时,萧军的背心被打到了肉里,老舍的头被打破了,随便盖了块毛巾,被送回了文联。
以为送回了文联是躲过一劫,没想到晚上七点多钟,进驻文联的北大学生还没放大家走,又把老舍叫出来批斗。找不出理由,女学生只是紧围着他询问,不时用皮带抽打两下。
作家草明这时跳出来揭发:“老舍在美国把《骆驼祥子》的版权卖给美国人不肯要人民币而要美金。”
老舍立刻反驳:“没有!我没有拿过美金。”
反驳没有用,学生不知用什么敲了他的脑袋,血又流了出来。老舍摘下了身上挂着的“反革命”的牌子,人们开始喊:“老舍打人了!”人们都喊起来,往上围。
混乱中,老舍被抓上了车,送到了派出所。
晚上,老舍的妻子在派出所里看到丈夫,满脸是血,躺在地上。两人坐人力三轮车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老舍拿着一本《毛主席诗词》出门了,出门前看到四岁的孙女在玩,他说:“跟爷爷说‘爷爷再见’。”小姑娘说:“爷爷再见。”然后向他笑着摇了摇手。
老舍出门一直走到太平湖,太平湖只是一片野水,有几张长椅子,后湖都是荒草,老舍坐在椅子上,读起《毛主席诗词》,天黑以后,投进了湖水。
“揭发”老舍拿美国版税的草明后来被问到有没有歉疚的心情,她说:“谁知道他后来受不了。自杀的好多,不过他有名气,大家就很重视。”
——老舍死后,很多谜还没解开。比如是谁通知八中的女学生到文联?谁主导了对老舍的批斗?哪些人动了手?草明以外,还有谁参与了揭发?老舍自杀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被打受辱了吗?
这些“凶手”,都没有明确的面孔。
这或许是一种战术的成功,把所有人都变成施暴者,就没有人向施暴者扔第一块石头。
而大多数百姓的态度,就和汪曾祺以老舍之死为题材的小说《八月骄阳》里写的那样:“咱们不会去揪谁,斗谁,红卫兵大概也斗不到咱们头上。过一天,算一日。这太平湖眼下不还挺太平不是?”“干吗要走了这条路呢?忍过一阵肚子疼!这秋老虎虽毒,它不也有凉快的时候 。”
千古艰难唯一死,偏偏在旁人口中这么容易。
离老舍自杀整整五十年了,会对这日子敏感的人恐怕只有出版商吧。终于过了著作权保护期,以后使用老舍的作品不用再付钱了。
PS.关于8.23的记录来自于对傅光明、郑实采写的《老舍之死口述实录》整理。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78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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