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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赳赳 | “小确伤”的一代

2017-08-22 胡赳赳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25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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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过头来看,柯勇这一代人,抑或这一代人中的作者,他们的青春期十分地长。既不按村上春树的套路出牌,也绝不沉浸于塞林格的境地。道理很简单:他们生在中国。

我指的是八零后。但说八零后,亦不准确,很容易又变成代际的口舌。柯勇是八零后中的一个默默的写作者,但和八零后多少没有关系。他似乎代表着另外一个群体,如果一定要将之命名:我愿意称其为“小确伤”。

“小确伤”是“细小而确实的感伤、伤害”之缩写,脱胎于网络语言。依此类推,“小确幸”(幸运、幸福)和“小确丧”(沮丧、丧气)就好理解。然而“小确伤”能统摄一类文艺青年,另外两个则不能。

“浪漫的、感伤的、不合时宜的”是他们的标签,比如可以坐上公车,观察拥挤之处的人群,回想自己的小心事,用淡淡的语气写出来,间或引用罗素或里尔克,有点海涅或海子的遗风,以二锅头来感慨三生石,抱着吉它唱走调的歌。如此种种浪漫派的阑尾,柯勇至今还在发炎。

结果就是不合时宜,说像堂·吉诃德又太夸张了,说像圣母院的敲钟人又未免委屈。一见面就能让人感受到真诚和善,但为人处事总是欠缺火候,不免让关心的人担心,一个潦而不倒的人究竟以智性和文艺为“思食”,为的是什么。

这又让人想起那个充满自由乐观精神的王小波,但他似乎在文中扮演的是骑士,口无遮拦,带来喜感。柯勇们到底是不具这样的勇气,时时以内省观察人生,变成咏叹,向外的情绪因此难以热烈,总是在大脑里拱拱,便也作罢。

我间或会去他在通州梨园的寓所做客,一切当然还是井井有条,书刊杂志,整整齐齐麻利儿从桌上、地上向上码,以不倒为限。衣厨也清洗整齐,并不过夜。墙壁上用毛笔写了一些诸如“心经”的句子,但和你谈论的,是蹲马步或跑龙套,对,既便在自己的房间,他也甘当配角。

换句话说,正是这样溢出主流之外,有种在大都市的自我边缘、刻意流放的美感。这种美感是形销骨立的,似乎生活是假象,而内心另有隐约的心事——哪怕这心事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这青春期便空前地漫长起来。

这并非不可解。社会学研究人的组织,文学研究人的人性。柯勇出生在湖北的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这个叫“小河”的小镇屡屡在他笔下出现。他痛心于青绿山水,演变成垃圾横流之地。也屡屡过年回家养养伤,也并不见得是受了挤兑或欺负,有时用情过深,倒是常事;或工作不如意,周边在外飞黄腾达的、嚣张发财的年轻人,有意无意的显示,家长未免也有意无意的比较。于是有两年或三年,他也躲着不愿回家,这更纵容了“小确伤”的自舔功能。

他受的教育,也是能想像的,叮叮铛铛,不是乐音,而是学校及家庭的敲打。一代人的社会塑形,到二三十岁后,便开始自我清洗。像哪吒一样,学校的归学校,父母的归父母,两不相欠。学校的必得归学校,学校的专制之苦,基本上把一个年轻人的二十年时光废掉了,此后拖一个半残的身子行走江湖。父母很不想专制,也不用专制,但父母的操作系统,也是从专制中来的,专制意味着只会一套手法、只有一套手法,演戏的成份和爱的成份,也莫可能辨。仔细想想,有多少年轻人不是这样一路过来的。

凤凰卫视或许是最早给了柯勇启蒙:那时他念孝感高中,逢寒暑假,必要听他讨论一阵,种种社会观念的不同或新鲜事物的演进。这个卫视类似“新风系统”,当年大陆只有高档宾馆才能收看。

眼界一开,终于也考上了北京的高校。为谋生计,学了个热门的“物流”专业。大学也是哄人的营生,到毕业时“物流”冷了下来,便也不好找工作。考公务员玩玩,大约是没托关系,体检时找了个阴影刷了下来。

幸好还有媒体可以收留。感谢时代,伟大的才子们不会被饿死。媒体的录取,能写文章、价值观激进,便能安顿。媒体又是个大学,见人阅事,相爱相杀。按说,可以迅速使人脱胎换骨。但他的诗人气质的底色,顽固地不改初衷。发型和衣型,依然学生样。喜欢穿旧衣服,背旧挎包,领口也皱巴巴。这又是不合时宜,到底没在主流媒体。终于去了腾讯,还是在一个边缘部门,也没听说做了什么小头目。

“小确伤”得有多反成功学呐!他们那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熊样,世事嘈杂、我自悠然想小心思的德性,竟然没惹多大的歧视。想了想,毕竟无公害吧,毕竟绿色吧,养眼谈不上,但到底任劳任怨、任踩任赞吧。也就由了去。

他们都是“邓小平的婴儿”,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世界从负象限进入正象限,物质从贫乏走向丰裕。社会依然不公,言路依然受阻,但城市生活总算有模有样,也有了摇滚,还有几位诗人气质的音乐人。

好景不长,很快人口膨胀,北京装不下。照着美帝影视剧和跨国品牌分配的戏码扮演“大生活”的人,暴富,保富,钞票和荷尔蒙,气球一样鼓胀。这里没有“小确伤”什么事。他们窝在豆瓣上,讨论要不要逃离北上广。

文学、思想、公平和正义,离世界差距还很远。走到哪里,总有几个王八蛋斗来斗去,“小确伤”也看不懂,但又仿佛“若有伤”。职场、情场或名利场,终于演变成了《纸牌屋》。人类的机心呵,小确伤的额头发烫。

而柯勇的文笔究竟是可靠的。基因中有些许墨水,自己后天又善于“不事雕琢”——初看不打眼,越看越顺眼。不粗俗也不媚俗,不装逼也不牛逼。一副人犯不犯我、我都不犯人的样子。

他的文章坦然发露,总有一层淡淡的忧伤笼罩。在八零后中,他的思想已超越同龄,但却不为同侪所知。自己做了一个公众微信号,名曰《小事》,有些固定的读者关注他。或许都是那样的小确伤罢。

他也集中访问大龄文艺青年,能说会唱的、能编会造的,多能吸引他。又偶尔交游于各种手艺人,在各自领域里,小确伤地劈柴喂马。终于与社会的格格不入,变成了精神游历,变成了一个时代的漫游者,看见一些人,印证一些事,打捞一些碎片,变成反光。

最后来看看柯勇的文风:“与一个人坐在咖啡馆,用一根耳机听同一首歌,看同一部电影,与一个人坐在湖边,看同一片秋水,不说话,心里也是暖的。”

在这篇名为《告别2015:一些小事》的文章末尾,他说:“地铁上的陌生女孩,你无需对着手机上的剧情,才痛快的大笑、抹泪,因为你本就是自由自在的存在。”

读这样的文字,洗心、洗眼,一如清泉。温暖而感伤,这都是其初心中的性灵所具。

柯勇的第一本书《缓缓穿过人群》就要出版,这回怕是小确伤都要找到组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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