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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蓬 | 飞行故事

2017-08-21 周云蓬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27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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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视觉之后,周云蓬感知世界的方式反倒丰富起来。他用脚步丈量远近,用耳朵倾听大观,用鼻子闻香知味,用手指触摸凸凹,世界不再是视野中的平面噪点,而是高低不平声色多姿的丰富立体。这是上帝为他打开的另一扇门,看了这篇文章,终于知道老周为什么可以写出《不会说话的爱情》这样的不朽名作——他拥有远比我们更丰沛的世界。


大理的机场,亲切得像我们村口的长途汽车站,办登机手续的时候,工作人员经常会跟我唠唠家常。

这次过安检,检查完毕,小伙子问我:熊熊怎么没来?熊熊曾经是大理机场第一只乘机的导盲犬,当时听说它要乘机,整个机场都动员起来了,拍照的拍照,摄像的摄像,一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一样,把我和熊熊送上了飞机。我和安检的小伙子解释,这几天总下雨,熊熊不便出门。

过安检后,专门有机场地服小姐送我去登机口,她把我安置在座位上,临走时冒出一句话:我妹妹可喜欢你了。没等我反应呢,嗖地一下就没了。

登机后我被安排在经济舱第一排,这里相对宽敞,离洗手间比较近。

起飞后,我小睡了一小时,醒后空姐过来询问是否去洗手间,说她可以带我,我感觉稍微有点便意,但三个半小时的航程,这才刚刚开始,还是再憋一憋,争取解决一次,全程无忧。等吃过饭、喝完饮料,空姐收拾走餐具,又问我:去不去洗手间?这时,便意稍重,但我想再等等。是不是憋尿也能被别人觉察到,空姐过一会儿又问我,别怕不方便,可以带我去洗手间。看我还不想去,空姐拿来一瓶矿泉水:你喝点水,盖拧开了,水倒出去了一些,这样你打开盖的时候水不会撒在身上。服务真好,我咕咚咕咚地把一瓶水都喝光了。空姐高兴地过来说:这回可以上洗手间了吧?我说:是的,水到渠成了。

飞机落地,我要最后一个下机,等待地勤人员登机引领,还是那位空姐问我,“你背的是吉他吗?”“是啊。”“那你给我们唱一段呗。”“那你给我免票啊。”“这个我说的不算,下回等头等舱有空位,我给你升舱。”哎呀,我觉得和空姐斗嘴很好玩。等了很久,地勤人员才到。

“再见,再见,再见。”

我扶着地勤人员下舷梯了。他还要把我交接给下一位地勤人员带我出机场。这个机场特别大,他说:工作人员已经出发了,但是要走十多分钟才能到这里。我们站在大厅入口,十几分钟后,他说工作人员还在路上,估计还得十几分钟,机场太大了。我说:没关系。

我觉得刚才的飞行很愉快,对于这里遇到的一点点延迟,并不太介意。继续等,我保持一个站桩的姿势,气定神闲,心如止水,感觉自己都快入定了。然后静极生动,我觉得我走在一大片空场中,去某个地方,这个空场,几乎没有线性的路,没有什么参照,没有可观赏的房屋和树,走了半天,感觉跟原地踏步似的,可要去某个地方,这是必经之路,这虽然无意义,但是就是要穿过这片无意义,我们能消受这空旷的无意义吗?

不想前也不想后,不升华不懊恼,像个白痴一样,我就站在那里等着,等得他都有点不耐烦了,拿着对讲机呼唤:你们也要考虑一下乘客的感受。对方好像在忙不迭地道歉。可能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吧,有个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就是要带我出机场的服务人员,刚才上飞机找我去了,然后又追了过来。

他们进行了简单的交接,我开始了下一段机场内的长途跋涉。这姑娘也跟我解释,这个机场太大了,她每天走来走去地,觉得很能锻炼身体。刚开始,我扶着她的胳膊,走了会儿,她停下说,你扶我肩膀好吗?那当然也很好。原来她要一边走一边写点东西。我说那我们就停下来,你慢慢写。“那接你的人会着急的,我们还是边走边写。”她问我:您的年龄?我答:47。职业?我答:歌手。我稍候又追加了一句:诗人。这姑娘的肩膀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婚姻状况?我说:啊?这也要填啊?她说:有这一栏,也可以不填。我说:离异,现在单身。她说:你来这儿是演出吗?看你背着吉他。我说:来参加一个关于鲍勃·迪伦的研讨会。她“噢”了一声:中国人好像很关注鲍勃·迪伦。我说是啊,缺啥补啥么,接着惊诧地反问:你听过鲍勃·迪伦?她没接我的话,这时我们要乘坐直梯下楼。

“叮”电梯门开了,“叮”电梯门关上了,“叮”电梯门又开了。这个机场实在太大了,这才走了一半啊。“那你是以诗人的身份还是以歌手的身份谈鲍勃·迪伦呢?”我说:不知道,就掺合着谈吧。我给她讲在她到来之前已经等了半个小时,走了这么远,刚知道才走了一半,这个飞机场大得让我怀疑飞机是提前几里地降落的。她说:不是提前降落,你坐的飞机停靠的是最远的停机位。我跟她说我想起了一本小说,很像我此时的处境。她说是卡夫卡的《城堡》吗?我说你这个更准确,但我刚才想到的是波拉尼奥的《2666》,那是一本比世界本身还庞杂的漫长的书,漫长得我都不敢从头再看一遍,有时候会从中间的某一部分重新阅读,或者干脆读读结尾,站在结局的制高点,回望全书,一个个人重重叠叠的命运,有种站在景山上俯瞰北京的感觉,这是我想象的。她说:不错,你的想象很真切。

我的腿还在机械地走着,就像在给我们的谈话打拍子,四二拍,强弱、强弱。她问我,你听说过鲍勃·迪伦那些尚未完成的作品吗?鲍勃·迪伦曾经想写一首歌《不要把我的骨灰撒在犹他州》,1915年,有个工人运动领袖乔·希尔,被人诬陷谋杀罪,他本来有不在场的证明,但那个时间他和某女士在一起,他不想说出那女士的名字,暴露他们的隐私,就为了这个,他不能证明自己不在凶杀现场。当时全美国的工人农民都上街游行声援他,但是犹他州无视这一切,还是判他死刑,在死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把我的骨灰撒在犹他州,鲍勃·迪伦一直想写,但至今好像还没写出来。我说:他身体好像还挺好,有生之年我们应该能听到这首歌。

“鲍勃·迪伦还想为契诃夫的小说写一张专辑。”我很惊讶,是吗?契诃夫是我的最爱,如果有这么一张专辑,那一定很有意思。歌的名字分别是:第六号病室、套中人、带阁楼的房间、古塞夫、万卡,或者还有“草原”。她说,是啊,想起来就觉得温暖,不过我更喜欢莱昂纳多·科恩,听鲍勃·迪伦就像隔着桌子跟他对话,而听科恩,你觉得他是躺在床上和你耳语,带着一点点的困倦和梦意:窗外下雨了,亲爱的,该睡了,亲爱的。

我由衷地赞叹,这个机场不仅仅是大,还藏龙卧虎啊,这姑娘完全可以去写乐评,或者跟我一起坐在剧场里对谈。都谈了这么久了,走在无边无际的机场大楼,感觉像德国军队进入苏联:兴奋、绝望,最终还是兴奋。这么好的聊天,走上几天几夜也不累。

我们又说了很多,关于莱昂纳多·科恩的女友:玛丽安、苏珊、好莱坞的大明星,还有他的死,在睡梦中结束,多么完满。Who by fire翻译成中文到底是“谁在火的旁边”,还是“谁遭遇火”,“谁死于火”?只是一句歌词的翻译,就可以消磨我们一整天的时间。

聊啊聊,脚打拍子从四二拍变成了四三拍。四三拍是最稳定的拍子,不再向前,原地转圈,嘣嚓嚓、嘣嚓嚓......如果这个机场再大一些,本来可以天长地久、天荒地老,可是这个破机场“咔哧”一下走到了头。接我的人在前方晃着小旗高喊:周老师,我们在这儿。那个差一点儿陪我走到天荒地老的姑娘快速地请接站人签字,对着对讲机说:特殊旅客送到了,交接成功。

难道这就结束了?我真想和她追加一句:其实我更喜欢科恩,我想躺在床上和你说话。



头像照片 by 闫珉    海报照片 by 吕海强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75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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