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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墙角那树泡桐开花起,雨天便统治了这一带。潮湿的雾水终日在河面萦绕。也许更远的陌生之地没有雨。她能想到最远的地方就是二十里地远的尖庄镇。那里有汽车通往更远的地方:县城或者省城。但这些超出她想象之外。眼下,她只能将想象定格在尖庄。那里有唯一的一条柏油马路贯穿整个集镇,两旁的房屋大多装上了蓝色的铝合金玻璃窗。晴天的时候,蓝色玻璃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猜不出是些什么人住在里头。
雨季通往尖庄的路是泥泞不堪的。连拖拉机也没法进出。除非是要去尖庄购买化肥和种子、农药,否则没人会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出行。她想象长筒雨靴深陷泥淖中费尽力气也拔不出来破口咒骂鬼天气的人。连绵的阴雨一直持续着。似乎从她在教室被父亲接回家那天起,雨水就没歇过。木匠阴沉着脸,背着她,一手撑着伞。好几次,他差点滑倒。她紧紧勾着他的脖子。他们过了河,穿过桑林,离家里尚有一箭之地,就听到了老黑狗的吠叫声。湿透了的狗狂奔而来,舔着她的脚,摇着尾巴围着他们转悠了几圈,最后使劲地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狗身上的雨水沾了几滴在她脸上。凉凉的。她想去摸摸它,想起同桌的话,又缩了回去。
老天一定和她耗上了。雨水每天都在持续。有时是早晨,有时是午后,有时则是深夜。她躺在小床上,听见瓦片上传来沙沙的雨声,不免有些失落。雨水停歇的那天,她的病就会好起来。她这么和自己打赌。为此她按时吃药,大把吞下那些难以下咽的药片。
窗外雾蒙蒙的,鸡在地里觅食,耕牛在犁田,毛桃隐藏在绿意中。这几日偶尔能听到几声清脆的炮竹声。早上的时候,她看到父亲在准备纸和蜡烛,也许清明快到了,也许还没到。去年的时候,清明那几日,晴空万里,热得能穿单衣,一点也不像春天。清明时节,她喜欢和大人们一起去扫墓。山里到处都是蕨菜和杜鹃。杜鹃花去掉花蕊,吃起来有些酸甜,伸出来的舌头紫得吓人。她在坟地满山乱跑,压根没知道什么叫怕。山下就是清河,终日奔流不息,流往尖庄。晴天清澈见底,雨天定会变脸。她第一次目睹死亡,就在河边。连日咆哮的河水将过河的疯子老郭给淹死了。有人目睹了这次死亡的诞生,洪水一点点地漫过简易浮桥上疯子的脚踝、小腿肚、膝盖,到大腿根的时候,颤颤巍巍的疯子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喊,如裂帛之声。两天后,她看到的已是泡得变了形状的老郭。肮脏的长发里夹着树叶、砂砾和鞭炮屑。嘴里不停地涌出水。想起没有疯之前的老郭曾给她摘过杨梅,她感到忧伤。那天夜里,她梦见老郭又活了过来。傻呵呵地朝她笑,手里提的正是一篮杨梅。梦中天空湛蓝如洗,蓝得令人目眩。醒来的时候,她觉得头晕,只听见了隔壁父母在喘息的声音,床板吱嘎响着,挨了疼一样。那种声音在夜里听来格外诡异。她有些害怕,捅了捅旁边的姐姐,没能弄醒。那一夜,她接连又做了好几个梦。全和死人有关。她梦见了去年得脑膜炎的同桌小桃子。小桃子很少说话,平时只和她要好。大家一起玩丢沙袋,小桃子从不参与,坐在教室,把玩着自己的小辫子,目光伸向窗外,沉默如盛夏无风的树叶。大家似乎都不喜欢这个孤僻的女孩。一次,她在小桃子背后悄悄贴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只发呆的猪”。然后跟着大家起哄,让那个女孩羞愧难当,埋头痛哭了一中午。从此她俩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确诊患上脑膜炎的那天,同桌被家人领了回去。她还记得同桌最后收拾书包时和她说的那一句话。“你记着,脑膜炎是能传染的。”说完,她背着那只土黄的书包迈出了教室,从此再也没回来过。那句话让她心惊胆战中度过了几天。
有人说小桃子被县城的亲戚接去治疗了。她于是想起尖庄临街的那些蓝色铝合金玻璃窗。县城想必更多一些。那些蓝色的光芒让她着迷不已。去县城治疗的消息让那些从未去过县城的同学感到艳羡。他们说,这种病只有县城或更大的医院才能救治。但另外的消息说,小桃子已经死了。半夜孤零零地死在床上,家人第二天才发现。
父亲曾领她去尖庄看过一趟病。那天刚好有拖拉机要去尖庄,搭的顺风车。他们站在敞开的车厢里,一路受尽颠簸之苦。有好几次,她就要跌倒了。父亲一把将她拉过来,叮嘱她扶好。木匠的手粗糙,温热。见她在看他,他往衣服里窸窣探索了一会,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剧烈的颠簸中,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着。她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没忍住一长串的咳嗽声。衡阳牌手扶拖拉机一直沿着河岸在走。除了柴油机的轰鸣之声,她还听见了对岸布谷鸟的声音。有几只白鹭正贴着河面飞翔,姿态优雅。接着,她看见了两个戴草帽的人,都背着枪。她没来得及再想些什么,啪啪枪声就响了。戴草帽的猎人手忙脚乱地给鸟铳装上火药,长枪杆里冒着青烟。父亲和拖拉机手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狗日的,又打到下酒菜啰!”
医生说脑炎膜能传染,这话当她的面说的。从镇医院回来,她就戴上了口罩。姐姐不再和她住一个房间,和父母挤着睡。她意外发现镇上的玻璃窗颜色都变了,没她想看的蓝色。这点让她大失所望。“怎么没有蓝色玻璃了?”她问父亲。木匠提着一大袋子药,为省一点药费,刚遭了大夫一顿阴阳怪气的抢白,显然还余怒未消中。“今年买化肥种子的钱都在这了,希望能治好你的病吧!要还不好,也怨不得人了。”父亲哆嗦着手,将钱从塑料袋里掏出来,结了药钱。“我就是个苦八字。”推门走出去的时候,父亲又说道。
那些药很苦,她小心翼翼都吃了下去,像在吃糖。然而晕眩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她不再出门,怕光,怕冷。终日关在那间昏暗的小房间里,很少进食。窗户正对着那棵泡桐。有时能瞥见经不起雨水浸泡的花朵,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引起老黑狗的轻吠。花朵已经失去新鲜的颜色,散发出腐烂的死亡气息。大多数时间,她坐在床上,目光涣散地伸向窗外。有时侧卧于床,什么也不想,听雨水从屋檐上滴落的声音。她感到脖子越来越僵硬。硬得像铁块。
中午的时候,她没忍住呕吐,弄脏了被单。母亲给她换了干净的被褥。没有久待,走的时候往她头上抚摸了几下。母亲的手很冷。这个年届三十的女人,给她生了个姐姐。按理说,还该有个弟弟。母亲怀胎六月,深夜被人强行拉去尖庄引了产。这事让父亲大受打击,和母亲的关系也日趋紧张,两人经常为一丁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
“你巴不得秋妹子死,她死了,还能光明正大再生一个!”
“要不是你连生俩女娃,那孩子也会活着。”
“哦嗬,生男生女这事由不得我。”母亲反唇相讥道。
两人谁也不甘示弱。她躺在昏暗的房间,眼前浮现着河面游弋的白鹭。一只只起飞,黑色的长喙刺破天空,发出嘎嘎的叫声。那声音只有她能听懂,是在询唤她的。
“黄秋——”
有天她听见了外面有人在叫她。连叫了好几声。然而窗外一个人也没有,父亲外出了,母亲带着姐姐赶集尚未回来。她看见了河面上的白鹭。洁白的羽毛,优美的身影,在空中滑翔,又落回河面。
如果有来生,要变成一只白鹭。她这么想。
具体已经记不清哪天了,老郭曾给她讲过几句话。她只记住了其中一句,并久久不能忘怀。“我的前世是一棵树,今生是个疯子,后世要变回人。”说完,他朝她露出一口坏掉的槽牙。
一次作文课上,她曾想写他。题目是《回忆一个难忘的人》。她想了一会,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写了那个尚未谋面的弟弟。她写到:“如果弟弟活着,他们就不会打骂我……他会叫我姐姐。”结尾的时候,她写道:“我希望弟弟是蓝色的。”
这篇文章被语文老师张弛作为范文在课堂上朗诵,受到张弛老师的表扬。“为什么希望弟弟是蓝色的?”面对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张弛老师,她显得局促不安,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那是她头回进他的宿舍,非常简陋,但收拾得井然有序,桌上摆满了书,玻璃下面压着一张醒目的女孩照片。靠着墙,笑起来像朵花。她惊讶张弛老师这么多的书,连那张单人床也腾出半边,让给了书。她瞥了眼,全是外国人写的,有些名字很长。桌上一封省城寄来的信,露出几行娟秀的字迹。她刚收回目光,张弛老师悄然已将信压在了书下了。
那堂课,正式确定了她对蓝色的偏爱。在后面的作文里,她不厌其烦地用到了蓝色。“天空是蓝色的……”“在蓝色的海面上……”“蓝色的玻璃窗后面……”
自那以后,她开始留意起张弛老师的一举一动。张弛老师是省城师范学院毕业的,是这所小学有史以来学历最高的一位老师。他从不照本宣科,上课也不带教材,很少和他们讲课本上的东西。他讲古希腊寓言、小王子和“苏武牧羊”,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学生们都听得入了迷。他生得白净,斯文,喜欢白色,一看就像城里人。他不苟言笑,也很少和其他老师往来,老师们的棋牌局,本地的红白喜事,也概不参与,上完课默默回到宿舍,关紧门,不知在里面干些什么。她看见张弛老师沿着河岸散过几次步,走得很远,直到那道孤独的背影消融于苍茫的暮霭中。背地里那些老师骂他是“四眼子狗”“不通人情”,咒他这辈子也别想回城。她起先不明白,像张弛老师这样的人怎么会被分配到这来。他不属于这里,和周围明显格格不入。后来她才渐渐听有人讲,据说张弛老师有年夏天参加了个活动,结果挨了处分,毕业就被发配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来了。她觉得张弛老师是个好人,想不明白为什么挨处分。
这天下午,她陷入短暂的晕厥中。她听见父亲在堂屋干木工活。刨子在伸舌头,墨斗在跳舞,直尺在做广播体操,凿子很生气。斧头劈进木头时,她能感到身上疼。她慢慢腾起,穿过墙,浮在房梁上,看着父亲。父亲正推着刨子,胡子拉碴,双眼通红,一夜间苍老了许多;旁边一具白色的小棺木已快完工。白鹭从窗户飞入,要载她走。她有些不舍。白鹭盘旋几周,振翅远去。她还清晰地听见泡桐掉落地面的声音。一朵,两朵……她重新睁开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到掌灯时分了。外面的灯光从门缝透射进来。院里的老黑狗焦躁地狂吠着,似乎有生人要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里面似乎能听见熟悉的笑语。他们走近院子的时候,老黑狗挨了父亲一脚踢,哀叫一声躲远了。他听见了张弛老师的声音、同学们的声音……这些声音让她感到难堪。
门开了,更多的光漏了进来。她看清了张弛老师的脸庞。他正在向她父亲解释,“这些娃娃,非得跟来……”一张张生动的脸围着她。她从他们的眼神里分别领略出了怜惜、恐惧和茫然。
“黄秋,”张弛老师凝视着她,眼镜背后闪过一道澄澈的光来。“你安心养病,我还等着你的作文呢。”说完,他用力抓了抓她的手。紧接着,那些平日里很少说话的男女同学也跟着张弛老师依葫芦画瓢说起来。他们学大人说话的腔调有些滑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疲惫地眨了眨眼。要是他们都不在场,她想也许会和张弛老师悄悄说句什么。说什么好呢?她想应该告诉他,泡桐是蓝色的,白鹭也是蓝色的,连她的脑膜炎也是蓝色的。
2
进黄秋家的时候,张弛老师看见院墙角里的那堆泡桐花骸。白色的花朵在春夜熠熠生光。那一刻,他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流淌。木匠赶走狗,递上烟,和他简单寒暄了几句。他问了问黄秋的情况,木匠眼里的光抖了抖,余光瞥向堂屋的一角。堂屋里摆着一具简易的白色小棺木。尚未上漆。这边规矩,给夭折的不需上漆。张弛老师走近看了眼,心里凛然一震。小棺木里摆放着黄秋的课本、文具和她的衣裳。“还有别的办法吗?”他心有不甘地问了木匠一句。“张老师,我连买种子的钱都给她治病了。我没什么亏欠她的了。”木匠受了伤一样,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回去的时候,张弛老师一路沉默着。他将木匠散的香烟从耳朵上摘下来点燃,深吸一口。烟头滋的一声,烫亮了黑夜。薄暮的沉寂偶尔被几声稚嫩的声音打破,有人叫嚷后面的人踩到他脚后跟了,跑来告状。连日的春雨把小路浸泡得发软。泥淖没入脚面,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杂乱的脚步在春夜发出猪啃食时的声响。暮色越来越黏稠了,天际线和平原浓墨重彩地融合在了一起。一路上,他都处在恍惚中。他想起女孩疲惫的眼睛,带着死亡降临时飘雪般的寂静。他不忍心多看,有什么东西悄然浸润了他全身。她似乎想和他说些什么,但已经没了力气。张弛老师感到一件珍贵的东西在心里打碎了。临走前,他握了握她的手。她的小手很凉,像摸一件瓷器。
张弛想起上第一堂作文课的情景。他没有事先表扬,直接拿起她的作文簿念起来。当他念到“我希望弟弟是蓝色的”时候,班上哄堂大笑起来。他停顿了会,目光往每张生动的脸上梭巡了一遍,然后严肃地说,“不许笑,黄秋同学这篇作文写得好。”所有的脸一下肃穆下来,目光纷纷投向这个已经面红耳赤的女孩。她将书竖起摊开,整张脸埋没在书背面。这事就像发生在眼前。自那以后,张弛老师偶尔能感觉到投向他背后的目光,羞涩又炽热。他假装没看见,也没再当众夸过她。他问她平时喜欢读书吗,她说喜欢。张弛老师认真看着她,点了点头说,“我来教你。”那天起,他开始单独辅导她的作文课,把自己的书借给她回家读。她很聪颖,一点即通,书也看得很快,不懂的地方便来问他,说几句就能领会意思。那是他在这儿为数不多的一点快乐和希冀。
波光粼粼的水稻田已经插了秧。瘦弱的秧苗尚未扎稳根基,有的已漂起,露出浅褐色的禾蔸。没了根基,秧苗活不下去。再过两个礼拜,就到薅草和追肥的时候。那时秧苗已在陌生的田地扎好根,节节拔高,一片葱郁。暮色更浓了,平原尽头是片朦胧的乳白。蛙声已然响起,在田野连成一片。夜里,蛙取代了人类,它们才是这的主人。在师范学院的时候,他也常在这嘈杂又寂静的春夜,和女友小靳一起沿着郊区的河边散步。他穿着她最爱的白板鞋,一起拉手走到很晚才回校园。白色是他二十多年来一直钟爱的颜色。他的衬衣是白色的,袜子是白色的,甚至内裤也是。他喜欢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毕业时,谁也没料想,他会发配到这个穷乡僻壤的乡村小学来教书。得知消息的那天,他去找小靳,将结果告诉她。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说。
“其他受处分的同学,家里条件都比我好……”他嗫嚅着说道。
“那怎么办?”她咬着嘴唇,无助地望着他。“那天让你别去,你非不听!”他低下头不做声响。她更加不快,拧着眉说,“你看看现在,他们还不是该干嘛干嘛,和你有什么关系吗?你倒是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她几乎快说哭了。他把小靳搂进怀里,宽慰她,“你等我,最多两年,我想办法调到城里来。”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她想挣扎,他将她搂得更紧,直到回归平静。
工作后,张弛老师前往省城看过两三回小靳。小靳有了些变化。不再是那个梳着两条辫子像个小孩子的小靳。关系虽还处着,但每一次见面,都是一个些许陌生的小靳出现在他面前。她烫了发,涂着口红,还修了眉,穿红色高跟鞋,他快认不出来了。他还是两年前的那个他,白色,素净。最后一次见,她送了身西服给他。“现在早流行穿这个了。”她让他当面换上。穿上新西装的张弛瞬间像换了个人。她上下赏析了一番,突然紧紧抱着他,伏在他肩上啜泣。他终究还是察觉出了变化。她手上戴的那枚戒指很是耀眼。两人都没再提起工作调动的事,当晚什么事也没发生。
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张弛老师坐在颠簸的长途汽车上,头回涌出喝酒抽烟的念头。狠狠地抽,狠狠地喝,抽尽人生最后一根烟,喝尽人生最后一滴酒。这样想着的时候,张弛老师眼泪就下来了。邻座一位丰腴的女人愕然地望着他,张弛老师慌乱地将头伸向窗外。离尖庄越来越近了,曾经陌生的风景,在眼前越来越熟悉,这种熟悉并将永久持续下去,直到他闭着眼也能数得出尖庄哪处有几棵树,哪处有几户人家。想起这些,他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一辈子的泪水在那天全部挥霍完。
那位邻座的女人后来成了他同事。她老公以前也是老师,两人结婚尚未生育,丈夫就患癌症去世了。她便顶替了他的职位,当了名数学老师。这位比张弛老师大上五岁的寡妇,性格豪放,对他充满了各种好奇心。
“你堂堂师范毕业生怎么来这个鬼地方了啊?”
“那天我看到你哭了。”
“你为什么哭?”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回事啊!”说着,她顺手拿起他床头的一本书念了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天呀,这外国佬的名字怎么这么绕,我舌头都要断了!”她一本一本地翻,惊诧地问他怎么那么多老外的书。他坐在宿舍唯一的一张木椅上,默然抽着烟,烟雾将他掩埋。短短几年,张弛老师夹烟的手指已被劣质香烟熏黄。
她倒不避嫌,常来他宿舍坐坐,有人背后嚼舌头,她也不介意,说那是她认的弟弟。她埋怨他房间呛人的烟雾,让他多开窗户通风透气。心情好的时候,她还会替他收拾凌乱的宿舍,把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也洗了,顺手还做几手地道的家常菜陪他下酒。动作麻利,嘴上却一刻也不停歇着。
“成天读这些书有什么用?年纪也不小了,难道家里不催你吗?你有心仪的对象没?”他愤愤地甩下手头的书说,“你到底有完没完了?”她也不生气,丰腴的脸上浮现着耀眼的笑。
那年暑期,他躺在简易的乡村教师宿舍里,用收音机收听了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举行的第二十五届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一共收获了16枚金牌、22枚银牌、16枚铜牌。他记着这些数字,没振奋,也没感到低落,他觉得外边的世界和自己再无关联。唯一和他有关联的,是这个寡妇。他一次次沉迷于她温热的怀里,发出窒息般的喘息。女人像抚慰自己的孩子,轻轻地摸着他的头。他没再哭过。这年夏天结束,他动了娶她的念头,时间定在第二年的端午节。女人是把干活的能手,又能说会道,性子泼辣,谁欺负她一句,必讨回来,没人占得了她半分便宜。她附带着连张弛老师也一起保护了。每隔一个礼拜,必将张弛老师的白球鞋刷洗得干干净净,晾在窗台上,上面盖着手纸。窗台的盆栽里种着鸡冠花和仙人掌、金鸡菊,争相怒放。他们公然过上了同居的生活。
有一天他们在宿舍亲热的时候,透过未拉严实的窗帘缝隙,看见了外边一双懵懂而明亮的大眼。他喊了声,外边的眼睛就不见了。张弛老师推开压在身上的肉体,颓然点上一根烟说,“这成何体统。”数学老师过来安慰他,“小孩子嘛他们懂什么。”张弛老师厌烦地推开她的手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说完发出一声叹息。
张弛老师自知那天在外边的是谁。几天前,黄秋在作文簿上写道:“老师你为什么要找她呢,她那么丑,还比你大,她配不上你。”他的头嗡地炸了一下,像树枝断裂的声音,传递全身。那天,他在课堂上罕见地走了神。那个穿着蔚蓝色的确良衬衫的女孩,两条乌黑的辫子撇在身前,将清澈的目光伸向讲台。他有些恍惚,没敢再往她身上多看一眼。他在她的作文簿上写着:大人的事,小孩不懂。
她的作文越写越好,人也越来越安静。有回下完课,教室的人都走净,她怯生生地在他身后问了句:
“老师,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他说,“你讲。”
“你为啥来这里?”张弛老师愣了下,不知该如何回复好,只淡淡地说:“等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了。”
“那你会离开这吗?”
张弛老师深深视了她一眼,没再回复,转身走了。
平原尽头朦胧的白色已然和黑夜消弭一处。四周黑乎乎的一片,没点星光。唯一的手电筒在班长锅盖头手里,张弛老师要了过来。光柱划破夜空。快到河边的时候,张弛老师大声叮嘱学生们跟紧,不要掉队。他有些后悔草率答应这些娃娃们的请求。春汛期,河面涨了不少,浮桥晃晃悠悠的,站在上面小腿肚子打颤。有那么一会儿,蛙声鸣金收兵,鸣虫也缴械了,原野一片死寂。继而能听见远方有闷响传来。张弛老师将学生分成组四组,每组十人,领着他们过河。男娃们并不害怕,嘻嘻笑笑就过去了。胆怯的女生由张弛老师手牵着手过了河。轮到最后一组的时候,远处的闷响大了起来,越来越近,那声音让人恐慌。张弛老师领着他们刚到河心,受了惊吓的娃娃们乱做一团。有经验的孩子朝张弛老师喊,“老师,山洪来了!”张弛老师从未见过山洪,他挥着手电筒,大声喊孩子们赶紧跑。等他们慌乱上了岸堤,张弛老师才发现还有一个女孩蹲在浮桥上,瑟瑟发抖着。洪水咆哮着,张开巨嘴,湮灭了岸上的呼喊声。
3
凌晨的时候,木匠把黄秋抱进他亲手打造的棺木里。窗外电闪雷鸣,瓢盆大雨。银花在一旁啼哭,雷声镇压了悲泣。棺木大小刚好合适,她换上那套蔚蓝色的干净衣裳,躺在里面,表情平静,像沉睡过去。他把她使用过的东西和衣物,都塞了进去。还有一只陀螺。平时黄秋总是闷闷不乐,木匠希望小女儿在下面过得快乐些。这具棺木是他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完工的那天,他颓然想到。他给人打过无数衣柜、橱柜、桌椅、婚床、木窗……没想到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是给女儿的棺木。木匠一边干活,一边翻涌着泪花。刨子不停从槽口吐出刨花,像吐不完的往事。黄秋小时候喜欢在刨花堆里打滚儿,新鲜的刨花闻起来有股木香味儿。她几次央他做个陀螺,他随口答应着,但从未做过。完工那天,他罕见地喝了三两烧酒。
一直下雨,天亮得迟缓。一夜未曾合过眼的木匠感到浑身乏力,心里还想着那只陀螺。为什么不早给她做一只呢,举手之劳而已。他点上一根烟,只觉烦闷。这会雨又大了些,落在屋前的池塘上,砸出一个个无限放大的圆圈。天色随着雨势也明亮起来。远处的山峦被柔和的白雾缠绕,包裹着。村支书戴着斗笠,身披蓑衣,身影从雨幕中冒了出来。木匠有些吃惊,刚想打声招呼,村支书黑着脸说,“昨夜山洪暴发,浮桥冲垮了,卷走了张弛老师和铁匠家的香妹子。”木匠头皮麻了麻。
“找着了吗?”
“张弛老师找到了,香妹子不知冲到哪了。”
木匠望着村支书,身子晃了晃。村支书说,“估计找到也没个活头了,我绕了老大远一圈,从上游黄瑾村过来的,那边的桥还在,你赶紧准备两具棺木吧,不用上漆,白杉木的就行,账先挂在村委会头上,越快越好!”临走又说,“张弛老师是探望秋妹子回去出的事。”
村支书走后,木匠靠着墙,缓缓蹲下去。他感到背后很凉,贴着冰块一样。雨势越来越大了,厚厚的乌云里春雷滚滚,一道道闪电在云层抽搐,泡桐在暴风雨中簌簌摇晃着,变成一团朦胧的糊影。木匠在地上摸了摸,想抓住点什么东西,却两手空空。他抬起头,倾盆的暴雨万箭齐发,瞬时模糊了他的视野。他一生也没见过如此凌厉的雨,好像全世界的雨水都落在了这。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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