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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荷 | 火把天点着了

2017-08-01 易小荷 骚客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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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有一次和阿城的对谈中,说到《鬼子来了》里面的音乐,他不懂谱,但是他听马斯卡尼的音乐“像一团火,把天儿给点着了”。

阿城的回复说:“人的脑子里有个很古老的部分叫做嗅叶,它最初只有两层细胞。第一层管接收气味,第二层管通知神经,指挥身体采取什么样的应对。后来嗅叶进化发展成情感中枢,因而情感中枢里也就有一个嗅脑部分。”

这场对话让我恍然大悟,在我脑海里何以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气味,和各种奇怪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比如写诗的女孩,有着雨水的清新;爱情有着木头的松香;小孩有牛奶的软滑;童年是老房子里长满了的苔藓味道。

不止视觉产生味觉,听觉也可以。

“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吕氏春秋·本味》)

伯牙鼓琴以声类形,钟子期赏琴以形类声,以一种感觉代替另一种感觉,修辞学称之为“通感”。

胡兰成回忆张爱玲的《民国女子》里有一段文字这样说:

“爱玲道:‘羌好。羯很恶,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气味。鲜卑是黄胡须。羌字像只小山羊走路,头上两只角。’”

——张爱玲这样的作家一定是敏锐得如同晴天白日里的焰火,否则同样是“穿袍子”,直男鲁迅感受到的是“皮袍下的小”,张爱玲感受到的则是“那袭华丽的袍子上,虱子般的烦扰”。

诸觉敏锐某种意义是种后天的磨砺,人生经历是把美工刀,一点一点地把花开花落、生老病死、雨丝风片、悲欢离合,那些使人沉落的庞杂削掉,放大感官体验,唯有经过此种过滤提纯,人生本来的色泽才会显现出来。

张爱玲17岁时向父亲提出想要出国留学,惹得父亲暴怒,于是跑去与母亲同住。在父亲看来,这是一种昭然的背叛。

回家后,遭到继母的责打。然后继母又反诬张爱玲打她,父亲发疯似地毒打张爱玲。

“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

父亲把她关在一间空屋里好几个月,由巡警看管,得了严重的痢疾,父亲也不给她请医生,不给买药,一直病了半年,差点死掉。

她想,“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在禁闭中,她每天听着嗡嗡的日军飞机,“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我对引述的这个片段深有感触,少女时候,我并不合群,因为身高因为学渣因为自卑。

有一次公布考试成绩,数学 47 32227 47 15288 0 0 2314 0 0:00:13 0:00:06 0:00:07 2917师按照分数从高到低的次序发下试卷,以100分为满分计算,她拿出一把厚厚的尺子,每被扣掉一分就要伸出手挨一下尺子。

我是最后一个去领试卷的——大概那时候,站在那里浑身冷汗的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我不认识自己是谁,所有的场景都是虚幻的,那一刻我急切地盼望世界马上毁灭,仅仅只是要埋了我一个。

那天,我开始注意地上的蚂蚁,它们和我一样卑微行走,无声无息,赤裸于天地之间,偶尔被雨水淹没,倾家荡产,便复又麻木到循环来过——生命的价值在哪里呢?这只黑色的蚂蚁和那只黑色的蚂蚁有什么区别?它们路过的蔷薇和蔷薇是不是同一种香气?

1947年,张爱玲搬出了与胡兰成发生过很多故事的爱林顿公寓。尽管张爱玲已无多少钱养活自己,但是她还是在给胡兰成的分手信中,寄去了两部电影的稿酬。并告诉他:“我已经不喜欢你了……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张爱玲就像她还自己母亲的钱一样,了断了和胡兰成的关系。

爱的时候,她可以低到尘埃里,闻到“别人不喜欢的味道”——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张爱玲《谈音乐》)。不爱的时候,便决绝如碧落黄泉。

彼时“仓促时代,更大的破坏即将到来”,决绝的张爱玲裂衣而去,所以她在《倾城之恋》中才有那样的表达: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乱了,只是为了成全一个人的恋爱故事。

这种记忆与嗅觉攸关的片段,偶尔也能从杜拉斯那里读到——比如她写自己的初恋,那个中国情人和她幽会的地方“焦糖的味道一直传到屋里来,还有炒花生、广味的稀粥、烤肉、草药、茉莉花、尘土、烧香、木炭火等等一类东西的味道。在这里,木炭火可以被装在篮子里运来运去,沿街叫卖。城市的味道也就是乡村的味道,森林的味道。”

——这味道,其实就是情欲的味道。

我不能想象一个人的情欲如何可以包容这么多纷杂繁复的细节,难怪杜拉斯直到肉体衰老,依然保持着对于爱情孜孜不倦的需求。

在此处强大的感官体验也等同于旺盛的荷尔蒙。1980年,66岁的杜拉斯遇到了27岁的扬·安德烈亚,他们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扬是杜拉斯的情人、秘书、知己、司机、护士和伴侣,这种关系一直持续了16年,直到199633日杜拉斯去世。当年,杨是因为杜拉斯的小说《塔尔奎尼亚的小马》而迷恋上她的,在这部小说里,一群在海边度夏的人都嚷着太热了,她们不要爱情,却又蠢蠢欲动。

这篇小说所传递的欲望与《情人》依稀类似,其实杜拉斯在她的大部分小说里面都表达同一种类似的气息:四周的空气干燥闷热,男人和女人的各种堕落(她曾说过,如果不是当作家,也许会是个拥有五十个男人的妓女),腐烂与挣扎混和在勃勃生机之中,在明亮的阳光里,灿烂得像一场梦。

我很喜欢毛姆在《刀锋》当中的一句话:“一个人不仅仅是他自身,也是他自己出生的乡土、学步的农场或城市公寓,儿时玩的游戏,私下听来的山海经,吃的饭食,上的学校,关心的运动,吟哦的诗章和信仰的上帝,这一切把他造成现在这样。”

提到味道,就躲不过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

格雷诺耶一生下来就没有气味,并因此被乳母当成魔鬼的化身,以至不愿意继续喂养。他之所以近似疯狂地谋杀26个少女以获得最迷人的香水,其实是出于自卑。在他的世界里,气味就是一个人的身份,而他没有气味就等于不存在。

气味不只是身份的确凿,也是不可描述的隐喻。很多年以前还在读大学,特别凄惶。有一天初恋从北大西门骑着自行车找我,我刚刚走过一段垃圾堆满的小巷,鼻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腐臭味,远远的他看见了我,笑了,等我扑到他怀里,他顺势低下头亲吻我。

世界突然寂然,所有的背景声音隐去,空气不再低垂和冰冷,我突然闻到一股味道,那是他的一次呼吸——非要打比方的话,就如同火烧着的味道,那是一种把天地之间属于过去的一切都烧掉的绝望的味道。

我应该感激生活,无论工作里的挫败,感情中的失落,都如百味交织。有的味道至今依然深藏于嗅叶深处的某一处,只是彼时我并未意识到,此后的年月还将继续不断揭掉枯干的死皮和坚韧的硬壳,无数暮色渐起时,我仍将持续嗅到自己绝望的孤独。

 

头图 by 董啸

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小窗

这是第 55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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